我一路迴想著史籍裏的記載,走進城門。昔日繁盛的龜茲王城,如今看上去蕭瑟零落。大街上極少人走動,家家戶戶緊閉房門。呂光的士兵們大都麵色酡紅,東倒西歪地在街上遊蕩。看到哪家門麵好些,就破門而入,裏麵隨即響起淒慘的哭喊聲。


    呂光入龜茲城時,看見宮室壯麗,曾命段業著《龜茲宮賦》加以譏諷。龜茲人生活富足,家家釀有葡萄酒。有些人家藏有千斛,經過多年酒香淳鬱。呂光為了大饗將士,縱容士兵搶掠,士卒每日酗酒者多不甚數。


    “段參軍!”


    思緒被打斷,護送我的那個小頭目正朝著一位書生打扮的人作揖。啊喲,姓段,不會就是段業吧?


    再不走要穿幫了,我想腳底抹油,卻發現最近的小巷子口也有二十來米。這樣明目張膽地開溜,怕走不出幾步就被拿下。一麵腦子飛速旋轉,一麵又抵擋不住好奇心,想看看北涼國主的真麵目。唉,學這專業真不好,好奇害死貓啊。


    段業也就二十來歲,中等身材,臉有些方正,看上去很儒雅。他正拿著紙筆跟一個軍官打扮的人談話,看到那個小頭目,也迴了一揖。


    “段參軍,太好了,正要尋你。嫂子一人出城采藥可不安全,段參軍新婚燕爾,怎就舍得?”


    段業自然無比詫異,對我看了一眼,剛要開口否決,我趕緊裝出喜悅狀,飛奔到他麵前,低聲說:“妾身曾得高人指點,可一窺天機。段參軍若救得妾身,自有迴報。”


    史書記載段業本人並無權謀,隻信卜卦巫術。我這一招,希望能正中他下懷。


    他狐疑地看我,看他的神色似乎並不相信我有這本事。也不奇怪,我長得太過年輕,又是一身血汙臭氣,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神棍的樣子。心下著急,低聲問:“呂都督在攻破龜茲前夜可曾夜夢金象飛越城外?”


    這是《晉書》裏的記載,呂光因為這個夢信心大增,說這是上天預言龜茲必亡。因為《晉書》裏寫了太多怪力亂神,後世史學家往往不把它當成正史。我現在是在押寶,押的是呂光為了鼓動軍心,的確編出了這個夢說給部下聽。押錯了,再想別的法子。


    果真他驚訝地抬頭,對那名帶著我來的小頭目作揖:“有勞這位大哥了。”


    小頭目大喜,急忙迴禮:“小的輜重營馬三,領著些老弱病殘打掃戰場,實在沒啥油水。段參軍是杜進將軍麵前的紅人,小的想請段參軍在杜將軍麵前美言幾句。”


    我說這小頭目會好心送我,原來是為了攀交情。想不到段業此時已是杜進麵前的紅人,那他應該有一些說話的分量了吧。


    段業謝了那個頭目,再拜別與他說話的軍官,在他們的調笑中帶著我離開。跟著他走時心裏還是惴惴。不過,以我所知曆史上的段業,不是呂光那種武夫,再不行,對著他一個人我也能應付。他帶著我走進一所民房,裏麵有好幾個文人模樣的向他打招唿。應該是征用了龜茲人的房子,住在裏麵的都是文官。


    進了房間,隻剩我們倆時,我對著他一拜:“段參軍,妾身冒充軍眷,實為保身。無奈之舉望參軍見諒。”


    “無需多禮,段某明白小娘子的苦心。”他倒是彬彬有禮,一下子讓我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敢問小娘子,剛才所說的高人是……”


    “乃是名震西域的大法師鳩摩羅什。妾身有緣,曾於法師處管窺蠡測,已是受益非淺。此番入龜茲城,也是希望能再見法師天顏。若還能得法師點撥,妾身定可更具神算。”


    我不知道羅什現在是什麽狀況,隻能用這些段業感興趣的話從旁打聽。


    “鳩摩羅什大法師之名如雷貫耳,段某亦知法師深解法相,善閑陰陽,心中一直神往。”


    “哦?段參軍還不曾見過法師?聽說法師正在呂都督處,段參軍應該能常見到啊。”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反應。


    他臉上有絲無奈:“段某何嚐不想。隻是聽說法師正被呂都督所邀,留在宮中,尋常人無法見到。”


    “妾身曾與法師有緣,若能得參軍相助,見上法師一麵,妾身定讓法師為參軍指點一二。”


    “這,怕是不能。”他似乎很心動,卻猶豫著,“段某隻是小小參軍,職位太低,無法得見。”


    我失望了。此刻得到的消息隻有他被囚王宮,到底呂光有沒有逼他破戒,段業這樣的級別,又不是氐人親信,估計也不知道。


    隻好再向段業打探一些其它問題,得知龜茲城被攻破已經五天了,破城第三天白震就登基當了龜茲王。


    可眼下也隻能求段業:“段參軍,不知能否派人送我去找鳩摩羅什法師的弟弟弗沙提婆?”


    此時孤身出去,無異於羊入虎口。那些沿街搶掠的士兵恐怕不是我能應付得了的。


    怕他不答應,神神道道地壓低嗓子:“以妾身所學相人之術,觀參軍絕非池中蝦蟹,參軍身被磷光,日後定有番大做為。”


    “此話當真?”他還真是迷信,臉上也是一副詭秘的樣子,同樣壓低聲音,“卻是在何時何地,萬望小娘子告知。”


    為了讓他願意送我,吊吊他胃口:“參軍若肯送妾身,妾身即迴報讖語。”


    讖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非常盛行,與儒學、玄學密不可分,其實就是很隱諱詭秘的預言。王猛為了讓苻堅殺盡來降的鮮卑人,就利用讖緯讓人四處散布“甲申乙酉,魚羊食人”。苻堅仍然厚待慕容垂等人,但他超時代的民族政策沒有奏效,王猛的這個讖緯驚人地準確。公元384年就是甲申年,這一年開始,前秦解體。魚羊為“鮮”,雖然苻堅是被羌人姚萇所殺,但前秦最終的覆滅,正是在鮮卑人聲勢浩大的複國運動中。


    段業會親自護送我,實在是這時代讖緯的力量強大啊。


    ―――――――――――――――――注解――――――――――――――――――


    《晉書 沮渠蒙遜載記》中關於段業的記載:“段業,京兆人也。博涉史傳,有尺牘之才,為杜進記室,從征塞表。儒素長者,無他權略,威禁不行,群下擅命,尤信卜筮、讖記、巫覡、征祥,故為奸佞所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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