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寒月孤清寂寥,夜涼如洗。我與小弗在庭院花園的石桌邊對坐,他借酒消愁,不停自責:“要不是我總惹父親生氣,他不會病得那麽重。”


    我心情沉重,搖了搖頭:“無論你做了什麽,天下沒有不原諒孩子的父母。”


    小弗將一杯酒昂頭飲盡,用力捏著酒杯,似要將酒杯捏碎:“你知道父親最氣我的是什麽?父親要我做的我都會去做,唯獨一樣,我不可能做到!”


    我試探著問:“是……你母親?”


    他眼露悲哀,語氣卻是極度憤恨:“母親從來都沒有顧過這個家,她的心裏隻有修行解脫,進登極樂世界,從此不受輪迴之苦。我不明白,那個極樂世界,就真的比現世好麽?比擁有丈夫和孩子好麽?”


    想起耆婆,我歎息:“我始終不明白,你母親有愛她至深的丈夫,有兩個可愛又聰明的兒子,為什麽還要出家呢?”


    他冷笑,手托下巴看著天上一輪彎月:“據說她見到了荒墳枯骨的幻像,以為是佛陀給她的啟示。”


    這記載我曾在羅什的傳記中看到過。據說羅什七歲那年,耆婆出城遊玩,看到墳間枯骨縱橫,猛然悟到,貪欲乃一切苦難的根本,欲望猛如地獄之火,終究會將一個人燒成白骨,零落荒草間。她不想再受無盡的煎熬,便發誓出家。可這記載,我總覺得缺少了些說服力,事情應該沒那麽簡單。


    小弗猛灌入一大口酒,眼望寒月,沉入迴憶:“我還清楚記得她出家時的情形。父親不同意,她便絕食。直到第六天晚上,母親氣如遊絲,仍不肯進食。父親害怕,隻能答應了她。母親怕父親反悔,執意要先落發,才肯咽下食物。你說,到底是多麽大的吸引,才會讓她做得這麽決絕?”


    他的聲音起了顫抖,身子蜷縮起來,仿佛又迴到了四歲時那個孤單害怕的幼兒。我握住他的手,將自己的力量傳導給他。他握住我的手顫抖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複,低沉的聲音聽上去淒涼又孤獨:“第二天她就受戒了,搬出國師府,住進了王新寺。”


    他看向我,眼裏竟浮出盈盈淚光,在慘白的月光下泛著刺目的光芒:“那年我才四歲,剛剛生了一場大病死裏逃生,母親又很快離開了我……”


    我淒然,陪著小弗垂淚。設身處地想一想,四歲幼兒正是最需要母親的時候,耆婆這麽做等同於拋棄了他。為人母親,怎可以如此不負責任?心底深處,我也不禁對耆婆有些怨念。


    小弗深吸一口氣,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雙眸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痛:“明明有兩個兒子,可她眼裏隻有大哥沒有我。她生下我,不過是決心出家前,再給父親一個交代,讓我傳承血脈,履行她在俗世間最後一樁責任。我四歲那年病得都快死了,可她在做什麽?忙著擺脫家庭,忙著修行解脫。她對我,盡過一分母親該盡的責任麽?既然對我如此漠視,又何必將我帶到這世上?”


    我心疼地輕聲喚:“小弗……”


    他連灌了好幾口酒下肚,冷聲輕笑:“還有大哥,他出家後也不再是天天帶著我玩的那個哥哥了。”


    我愣了一下,他們兄弟間的隔閡,應該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他臉上又恢複了一貫的玩世不恭,靠在亭子石柱上冷冷發笑:“我從來沒跟父親說過,我其實很討厭去寺裏看母親和大哥。後來他們去天竺遊學,很多年不在。終於可以不用去看那些冷冰冰的人了,我心裏才高興呢。”


    我歎息:“小弗,他們走了,你是真的高興麽?還是,你隻是用這種方式來反抗他們對你的忽視?”


    小弗愣住,緊握酒杯的指節泛白。沉默許久,他才幽幽出聲:“她對我如何不是我最在意的。我最恨的,是母親對父親的態度。父親是這世上最愛她的人。她出家後父親一直守著不肯再娶,辛苦將我拉扯長大。可她呢,又對父親如何?她從天竺迴來,父親天天去看她,為她親手做她愛吃的糖糕,為她漿洗衣物。隻要是母親的事,父親從不假手他人。可她卻說自己此生絕不會還俗,讓父親做個了斷。”


    他看向我,淒涼地笑了:“你說,什麽樣的女人,才能說出這麽狠心的話?她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父親多少年都捂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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