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響的上級隻有一個人:梅娘。蘇響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梅娘的住處看一次孩子。梅娘像一個保姆一樣,十分盡職但是卻對孩子十分嚴厲。當她嗬斥盧揚或者程三思的時候,蘇響就不太舒服。很多時候她是躲在窗簾後看孩子的,梅娘說孩子一直在問他們什麽時候可以迴蘇響的身邊。梅娘就說,等天亮的時候。


    稍大一些的盧揚就會問,天亮了那麽多次,為什麽還不來接我們。梅娘就說,要等大天亮的時候。


    盧揚就會問,什麽時候是大天亮。梅娘就說,等大天亮了,我會告訴你的。盧揚比程三思要大一些,她已經開始學寫毛筆字。梅娘對蘇響說你把孩子放在我這兒算是賺了,我是書香門弟,琴棋書畫樣樣都會。盧揚學會的第一個字是:風。


    梅娘也教盧揚唱歌。那天蘇響躲在窗簾後,聽盧揚唱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蘇響聽著聽著,眼淚就掉在自己的鞋背上。從那天開始,蘇響稍微有點兒相信梅娘是大戶人家出身,但是看上去她仍然像一個煙鬼。她的燙發蓬亂得就像是雞窩,身上的旗袍難掩她越來越發福的身體。


    她竟然備了一把戒尺,甚至用戒尺責罰不聽話的孩子。所以有一次梅娘從家裏送她進入弄堂的時候,她突然一下把梅娘的胸襟揪住說,你要是敢再動一下我的孩子,我剝你的皮。


    那天梅娘在弄堂裏劇烈地咳嗽著,等她稍稍平息下來後,她點了一支小金鼠香煙靠在牆上說,剝我皮我也得管好他們。他們不光是你的孩子。


    蘇響說,難道是你的孩子?梅娘把一口煙吐在蘇響的臉上大聲決然地說,他們當然也是我的孩子。春天來臨了。春天來臨的時候,蘇響去梅廬書場聽書。在一個小包間裏,梅娘一直沉默不語。後來她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梅娘把一粒金牙放在了茶幾上,蘇響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蘇響說,還有什麽?梅娘又掏出一張用手帕包著的帶血的照片,照片裏是蘇響和盧揚、程三思的合影。


    蘇響擦了一把眼淚,但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往下流著。蘇響說,我就知道他迴不來的,可他還是要去江西。


    梅娘一句勸慰的話也沒有,隻是一直抽煙。蘇響伸出手去,也顫抖著從煙盒裏拿了一支“小金鼠”香煙,點了無數次的火,終於吸著了香煙。很短的時間裏,她竟然把一包小金鼠抽完了,小包廂裏就一直升騰著怎麽也散不去的煙霧。


    後來梅娘站起身來說,死一個人算什麽。蘇響說,我知道,國家死了才可怕。蘇響又抹了一下淚,說,我不哭,我才不哭呢。蘇響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對梅娘說,你看,我笑了。蘇響的話音剛落,又一串眼淚掉了下來。那天陳淮安在家裏看到蘇響的時候,蘇響的眼睛是腫的。陳淮安看到蘇響的手指頭上多了一隻金戒指,他不知道蘇響是用程大棟的金牙打的金戒指。陳淮安沒有問這金戒指是從哪兒來的,他隻是覺得這個金戒指顯得有些土氣,不太像是蘇響去打金店裏打來,或者從商場買來的戒指。


    這天晚上蘇響洗了一個澡,她十分主動地靠近陳淮安,這讓陳淮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蘇響知道陳淮安十分可憐地忍了很久,她覺得自己欠陳淮安很多。當陳淮安顫抖著幸福地一頭走進蘇響的時候,蘇響的眼淚在那一刻流了下來。


    這天晚上蘇響十分瘋狂,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一直到後半夜,蘇響才沉沉地睡了過去。她睡著的時候不斷地說著夢話,又哭又笑。等到第二天清晨她醒來的時候,看到陳淮安就坐在床邊,原來他一夜沒有睡。陳淮安平靜地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哪條線的?


    蘇響沒有說什麽,她支起赤裸的身子在床上坐了好久,對著窗簾裏透進的一絲亮光說,你在說什麽?


    18


    一年後蘇響生下兒子,取名陳東。陶大春帶著陳曼麗麗來了一次福開森路蘇響的家。


    陶大春小心地在陳東的繈褓裏塞了一個紅包,輕聲地對沉睡著的陳東說,我是舅舅。


    19


    抗戰勝利的時候,蘇響和陳淮安手挽著手在大街上走。他們看到大街上的人們舉著蔣總統的大幅畫像在遊行,聲浪一波一波地傳來。蘇響在人群中看到了陶大春,他穿著一身挺括的呢子軍裝在朝他們笑。陶大春的身邊是陳曼麗麗,他們已經結婚了。


    陶大春興奮地說,勝利了。蘇響突然想起梅娘說過,她付出那麽多錢,但隻要蘇響還她兩個字:勝利。可是梅娘十分明確地告訴過蘇響說,還沒有勝利。那天陳淮安數著陶大春肩膀上的星星說,不小啊,是中校。陶大春笑了,說肯定很快就會不是中校。好日子就要來了。那天陳曼麗麗對陳淮安說,我現在不恨你了。一點也不恨。原來你長得那麽胖了,你簡直像個豬似的。陳曼麗麗穿著一套精致的月白色旗袍,笑得花枝亂顫。遊行的隊伍望不到頭也望不到尾,喊口號的聲浪鋪天蓋地,仿佛一片冒著泡沫洶湧而來的海水。蘇響在心裏就歎了一聲,她突然很想去看看盧揚和程三思。


    在梅娘的屋子裏,盧揚和程三思並排站著,頭上都戴著一頂鴨舌帽,身上穿著小格子西裝。


    梅娘嚴厲地說,給我站好了。盧揚和程三思就把自己的小胸脯挺了一挺。梅娘說,叫媽。


    盧揚和程三思努力了好多次,但是都沒有叫蘇響媽媽。蘇響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說,我是媽。


    盧揚說,我媽是梅娘。程三思也學了一句,我媽是梅娘。


    蘇響有些憤怒了,對梅娘吼起來,你為什麽不說他們有媽媽。梅娘冷笑了一聲,萬一有人試探他們怎麽辦?分分秒秒都有危險。蘇響無言以對。梅娘告訴蘇響,日本人走了,全麵的內戰又打得火熱。


    有一個潛伏地下的代號張生的黨員已經被激活起用,但不是自己這條線上的人。他隻和梅娘的上線馬頭熊單線聯係。


    蘇響沒有接梅娘的話,而是說,你搶走了我的孩子。


    20


    陳淮安是在凱司令咖啡館裏被捕的,那天他奉命去和代號張生的神秘人物接頭。他有情報需要張生傳遞,同時他和張生要一起趕往楊樹浦發電廠附近一個叫八大埭的地方,去和人開一個秘密小組會議。


    但是張生一直都沒有出現。陳淮安喝了三杯咖啡,一點鍾的接頭時間一直等到三點鍾,仍然沒有動靜。陳淮安坐在咖啡館裏慢慢開始有些坐立不安,當他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禮帽準備離去的時候,幾名漢子突然湧了過來,槍就頂在了他的腰眼上。


    陳淮安不緊不慢地扣著衣服的扣子。他不知道的是,張生在咖啡館外就發現了危機四伏,他也是第一次和陳淮安接頭。但是他不敢邁進咖啡館半步,而是轉身躲進了一條弄堂的角落,並且迅速地撤離了。


    陶大春從不遠處的一個卡座上起身走了過來,他走到了陳淮安麵前說,我應該早就料到你是共產黨。


    陳淮安沒有吱聲,他在想著一個問題,是不是張生已經遇到了不測,或者張生已經叛變。


    陶大春說,大律師應該很會說話,你為什麽一言不發。陳淮安掏出煙盒點了一支煙。在他噴出一口煙劇烈咳嗽的時候,陶大春突然意識到陳淮安向來是不抽煙的。陶大春劈手奪下他嘴上叼著的煙,迅速地將煙紙剝開,卻在煙絲堆裏隻發現了一張紙的毛邊,很顯然情報已經燃完。


    陳淮安笑了。陶大春也笑了。陶大春突然收起了笑容,恨恨地一拳擊在陳淮安的臉上。陳淮安的一串鼻血隨即如麵條般凝成血條掛了下來。他的鼻子明顯歪了,那種火辣辣的疼痛讓他知道,他的鼻梁骨一定是斷了。


    這天晚上陶大春去了福開森路蘇響家裏。管家領著陶大春出現在蘇響麵前時,蘇響抱著陳東在逗陳東玩。陶大春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說,知道我為什麽來你家嗎?


    蘇響說,你今天說話有些陰陽怪氣。陶大春就笑了,說陳淮安是共產黨你知不知道?蘇響轉瞬間掠過驚訝的神色,但隨即收斂了,她的臉部表情天衣無縫。


    蘇響說,你把他弄到哪兒去了?


    陶大春說,他在淞滬警備司令部的監獄裏待著,你可以去看看他。蘇響不再說話,她默默地把陳東從手中放下來,牽著陳東的小手一步步向臥室走去。等門再次打開時,出來的已經是蘇響一個人了。蘇響在陶大春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說,他是共產黨?陶大春盯著蘇響的臉說,他隱藏了好多年。蘇響說,有沒有辦法把他保出來?我有的是錢。陶大春說,有錢也沒用,我忠於黨國。蘇響這時候一眼瞥見陶大春肩上的校官軍銜已經從兩顆星換成了三顆星。她想起陶大春在街上對她和陳淮安說過,肯定很快就不會是中校。果然如此。


    陶大春坐到蘇響的身邊,慢慢伸出手攬住了蘇響的肩頭。蘇響目光呆滯沒有反應,她的目光一直投在牆上的結婚照上。


    陶大春說,我可以帶你去香港。蘇響仍然呆呆地沒有反應。陶大春的手就落在了蘇響的屁股上,蘇響轉過頭對著陶大春笑了。陶大春忙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給蘇響看。蘇響不屑地輕聲地說,你配不上我。


    陶大春的笑容就一直僵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把手移開,目光在屋子裏四處打轉。最後他站起身來說,你的性格一點也沒有變。


    陳曼麗麗去了淞滬警備司令部監獄看陳淮安,陳淮安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像一隻破舊的四麵通風的籮筐一樣。他是大律師,一向用嘴說話,可現在他的嘴唇被刀片割開了,分成了兩半。他是筆杆子,寫得一手好字,但是現在指甲被拔光了,手指頭腫得像胡蘿卜。看到陳淮安的這副樣子,陳曼麗麗隨即聳動肩膀哭了。陳淮安卻笑起來說,有什麽好哭的。


    陳曼麗麗說,你為什麽不招?


    陳淮安咬著牙說,死個人算什麽?我就算死,也不會招的。陳曼麗麗睜著一雙淚眼慢慢地後退著,退到門邊的時候她轉身快步地離開。她找到了陶大春的辦公室咆哮,陶大春卻顧自喝著茶,根本沒有去理會陳曼麗麗。


    陳曼麗麗說,你準備殺了他還是怎麽?你還是他太太的同鄉呢。陶大春仍然不理陳曼麗麗,他翻開一張報紙,饒有興致地看起了報紙新聞。


    陳曼麗麗說,你就知道升官發財。陶大春這時候把報紙扔在了茶幾上說,你是在念舊情吧?陳曼麗麗想了想說,是。陶大春說,你覺得我會念舊情嗎?


    陳曼麗麗說,你不會。陶大春說,錯!隻要他把他的那條線招出來,他還是我兄弟。我馬上送他去法國,他可以買座莊園每天騎馬種葡萄。陳曼麗麗說,你錯了。你想要撬開他的嘴,比你當上將軍還難。陶大春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說,咬緊牙關說,你一定會當上將軍夫人的,你等著。


    陳曼麗麗離開陶大春辦公室的時候,陶大春撥通了蘇響家的電話。陶大春說,你應該讓他見一下孩子,他太想念你們了。


    蘇響選擇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去了西郊的淞滬警備司令部,黃楊木開車送蘇響和陳東一起去。那天蘇響化了一個淡妝,穿上了一襲新做的陰丹士旗袍。在車上,她一直都緊緊地抱著陳東,仿佛陳東是一隻隨時會飛走的鳥。黃楊木表情平靜地開車,他從一名少年成長為一名小夥子了。他是一個話不多的人,在蘇響抱著陳東下車的那一刻,黃楊木為他們打開了車門。黃楊木的手一直搭在手門上說,平靜地說,你最好不要去看他。蘇響遲疑了一下,沒有理會黃楊木,而是抱著陳東一步步走向了監獄的大門。


    蘇響去找陶大春,但是陶大春手下的一位少尉記錄員卻說陶大春去市裏辦事了。蘇響又按程序要求接見陳淮安,少尉記錄員說陶大春有關照,如果一個叫蘇響的女人要求接見,可以見。其他人一律不見。


    蘇響說,我就是蘇響。那天陳淮安正在被執行水刑。兩名漢子不停地給陳淮安灌水,這讓陳淮安覺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強烈的窒息感讓他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洞穴。他在洞穴裏手舞足蹈,洞穴的頂部亮著白亮的光芒。當他的頭被人從水裏拉起時,他的鼻涕一下子全噴出來了。陳淮安是律師,知道這種嗆人的水刑導致的結果是肺、胃、氣管、支氣管大量進水,大小便會失禁。比起之前的割唇和拔手指甲,那些都隻能算是小兒科了。這時候陳淮安十分渴求一顆子彈,他想起了他在他的上線馬頭熊麵前舉起手宣誓的時候,他就說過時刻準備著為勝利而犧牲。現在這個時刻就快到了。


    陳淮安再一次被按入水中。他並沒有死,而是被濕淋淋地推到了窗前。透過狹小的窗子口,他看到了蘇響就站在院子裏的一堆陽光下,懷中抱著他的兒子陳東。蘇響被一群特工們拉著,他們推搡著蘇響,然後和蘇響一起拍照留影。他們甚至讓陳東在地上爬,陳東被嚇得哇哇大叫。然後特工們把陳東在地上一把拎了起來,讓他挨個叫他們爸爸。陳淮安的心像被割下了一瓣似的疼痛起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十分實際的問題,他可以死,蘇響和陳東怎麽辦?他們是被人欺侮一輩子?還是陪著他一起死?


    陳淮安的信念就是在那一刻動搖的。他突然想到他應該遠離中國,他完全有能力帶著蘇響和陳東去美國或法國,他仍然可以當律師,長大後的陳東也可以當一個醫生或是律師。他為什麽要在這兒受那麽巨大的痛苦?而與此同事,在一個隱秘的爬滿爬山虎的窗口,陶大春一直在望著被特工們欺侮的蘇響母子。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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