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在醬缸一樣的官場裏,已經算是難得的好人,畢竟還長著一顆人心。


    郭大路正是打聽得黃學恆的品性,才決定將他當做一個合作者,要不然,他也用不著花大力氣推廣積肥法、標點符號法為他揚名,甚至獻上鏡子了。


    不過,黃學恆也算是個有良心的,並沒有因為得了典吏之位,就將郭大路當用過的抹布一樣扔掉,今晚他喝得半醉依然拖著鞋子迎接郭大路,就是最好的證明。


    郭大路連忙起身,正式行了個大禮:“小子沒了娘親,這世間隻有一個瞎了眼的父親相伴,今日多了一個伯父,實在是老天爺給我的福份,見過黃伯父。”


    黃學恆笑得眯起了眼:“大路啊,坐、坐。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大路,府城的大人物,很是喜歡我送上的寶貝,願意重金求購,不知道你手裏--”


    郭大路忙道:“小侄手裏倒還有幾件,伯父有用,盡管拿去。”


    黃學恆點點頭,拍了拍郭大路的手:“你這孩子是個大氣的,你放心,伯父不會讓你吃虧,這寶貝到了大人物手裏,雖然賣不到一個天價,可也不會便宜了。隻不過,那大人物也會因此承我的情,今後再有事相煩,也有幾分薄麵。”


    郭大路坦然道:“我知道,這送禮也是有門道的,沒門路的人,就算是抱著豬頭也找不到廟門,這上下人情關係,也是需要靠水磨功夫長期維持的,臨時抱佛腳是最笨的法子,幾麵鏡子能得大人物歡心,還是我們占便宜了。”


    黃學恆一拍手:“大路啊,我可真正喜歡你這孩子,和你相比,我那兒子就是一頭隻知道吃喝的蠢豬--抱著豬頭也找不到廟門、臨時抱佛腳,哈哈,你這幾句話,可真是絕了!”


    郭大路道:“我迴村後,就讓浩哥兒將剩餘的幾麵鏡子送來,對了,這是今天侄兒帶來,專程送給黃伯父的一份禮物。”


    黃學恆看看郭大路送上的禮物,那是個用草紙包成的小包,雖然其貌不揚,他卻不敢掉以輕心,因為郭大路已經數次給他出人意料的表現了。


    黃學恆輕輕地打開紙包,因為醉酒,手有些抖,沙拉拉,一些細碎的顆粒物從紙包裏灑了出來,黃學恆就著月光一看,掉在桌子上的,是一些如砂似鹽的白色小粒。


    “這是--”黃學恆看向郭大路。


    郭大路道:“糖,白糖。”


    黃學恆打開紙包,伸出手指,捏了一點糖,放在嘴裏品了品:“果然是糖,這是冰糖?不對,冰糖不是這樣子的,這白糖色澤潔白,如雲似雪,可以叫雪糖。”


    郭大路道:“那可多謝黃伯父贈名了。伯父,我想辦個糖場,專門做這雪糖生意,伯父占兩成股份,你看可行?”


    黃學恆用手指拔了拔桌子上的雪糖:“這雪糖的確是好東西,拿到市麵上賣不愁沒有好價錢,那些番人最是喜歡我大李朝的精美器物,無論你有多少雪糖,光一個三江口就能給你賣得幹幹淨淨。讓伯父占兩成幹股,實在是我占大便宜了。”


    郭大路知道這事兒是成了,剛想說什麽,黃學恆舉起手掌:“不過,我要五成股。”他不等郭大路開口,就慢悠悠道:“這不是伯父貪心,實在是這糖的生意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做的。”


    黃學恆耐心地解說道:“米、鹽、布、糖、鐵,這些貨品,都是事關民生的大生意,自我大李朝開國以來,就是官商專業的。別看民間雜貨鋪裏都能買到這些貨品,其實幕後真正的大商家,隻有有數的幾家,有的官商已經經營了兩千餘年了,他們的勢力,真正稱得上富可敵國,就連高官貴族,也願意和他們交好。”


    “據我所知,後隆村並不產糖,郭賢侄手裏的雪糖想必是用紅糖通過某種妙法製造出來的。但你可知,大李朝的食糖原料產地,一在越地,一在海外夷島,都被掌控在豪商手中,如果被他們發現了這雪糖,他們隻要從紅糖原料上卡你的脖子,你這生意就做不下去。”


    郭大路一皺眉,我靠,這不是壟斷嘛,自己以前隻知道鹽鐵是專營的,誰成想在這大李朝,連糖也是壟斷的獨家買賣。


    他有些不服氣:“難道那豪商的本事真通天了?我零散著從小戶手裏收購紅糖也不行?”


    黃學恆冷笑一聲:“這雪糖雖然利大,但普通人家也不可能天天吃糖,隻有銷得數量多,才能賺錢,你信不信,你這雪糖上市不足七天,鄞縣城裏就再沒店鋪敢將紅糖賣給你,也沒有店鋪會代銷你的雪糖,難道你還能自己開店,將雪糖鋪開遍每個城鎮不成?哼哼,你就不怕自己有命賺錢沒命花?”


    郭大路一縮脖子:“我信我信,伯父,你說你要五成股,可是拿這股份去找靠山?”


    黃學恆撚著胡須:“和你這小子說話就是輕鬆,不用我明言,你就知道話中真意。不錯,這五分股份,就是咱們參與食糖生意的賣路錢。其實我還有點擔心,這五成股份,夠不夠喂那幾個大人物的,畢竟咱們這雪糖生意是從他人口裏奪食。不過,你剛才說手裏還有幾麵鏡子,有這寶貝開路,這雪糖生意,倒是可以碰一碰。”


    郭大路一拍大腿:“就這樣辦。黃伯父,侄兒就在後隆村等你的好消息了。”


    不幾日,黃學恆任鄞縣典吏一職公文正式下達,除了一應場麵話之外,另有“知農事”“擅教化”等褒獎,衙門裏的一眾官吏都知道,這是表揚黃學恆免費散發積肥法、標點符號等的功勞,無不稀奇,這黃學恆雖然吟得幾句歪詩,可何時有這等本事了?


    聽說他那兩個方子,都是從古籍裏看來的,怎麽自己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一時間,縣城裏的書店生意好了不少,不少士子紛紛打聽有沒有古籍,年頭越久越好,倒是讓書店老板賣出了一堆積壓已久的舊書。


    黃學恆黃典吏雖然升了官,卻並沒有換新房子,依然住在衙門後的老屋,他心裏清楚,自己雖然當上了典吏,也算個正經八百的官了,但是在這鄞縣城中,有的是比自己官大的,錢多的,背後靠山硬的,太過張揚,沒有什麽好處。


    這天,黃學恆吩咐老仆給自己準備車馬,準備赴州府,臨行前,他翻出一個箱子,取出裏麵的東西,細細把玩著,那幾件東西,正是郭大路讓浩哥兒送來的幾麵鏡子。


    黃學恆在陽光下捧著那麵“碎星鏡”—這就是周木匠用打碎的鏡片做的鏡盒,郭大路取了這個惡俗的名字--一雙老眼讓反射的星星點點陽光刺激得都流出淚來,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啊,黃學恆的眼光越來越貪婪,隻想一把抓起這幾麵鏡子,挖個洞把它們埋起來,這可是能傳之子孫的寶貝啊!


    不過,黃學恆不愧為積年老吏,很快冷靜下來,這樣的寶貝可不是自己這樣的小官有資格擁有的,硬留下來,隻會遺禍後人,這樣說起來,郭大路這小子,非同凡人啊,小小年紀就能看得這樣通透,毫不遲疑就將所有的鏡子都交給了自己,絲毫不留戀。


    這份心性,當真是令人稀奇。


    卻不知道他那師傅山中老人又是何等樣人物,居然教得出這樣的徒弟來。


    黃學恆如今已經堅信郭大路不是逃奴,而是異人的不記名徒弟了,別的不說,哪個逃奴手裏也不可能有碎星鏡這樣的寶貝--就算這碎星鏡是郭大路從主家偷來的,他也隻會隱名埋姓遠走他鄉,將髒物賣給外洋的番人,也不可能交給自己,到州府四處送禮。


    黃學恆正在把玩,老仆在門外報:“縣學李夫子上門拜會。”


    李夫子?黃學恆想了起來,是那日在街上為自己的標點符號辯護的李華夫子,其人字文廣。此前,黃學恆與李華並沒有多少的交情,黃學恆隻是個筆貼式,李華是學裏的夫子,說白了就是個教書匠,雖然稱得上是同僚,卻很少交往。隻不過,當日李華當街斥責那名為難黃學恆的士子,卻是黃學恆欠了他一份情。


    黃學恆忙道:“快請,快請。”


    黃學恆收起裝著鏡子的木箱,李華正好邁步而入,遠遠拱手道:“百竹先生,有擾有擾,我看那門口有車馬,可是要遠行?沒想到做了惡客。”


    黃學恆走到門口相迎:“文廣兄上門,本該倒履相迎才是,請坐,請坐,來人,上好茶。”


    黃學恆和李華入坐,寒暄了幾句,其實兩人平時並沒有交往,交淺,自然無法言深,黃學恆正在琢磨這李夫子為何突然上門--這李華在縣學中為人正直,而且頗有些才華,教書也是本本份份,今日突然上門是何事?難道是看到自己升官,想找自己走走門路?那他也該找學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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