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業二年八月十六。陽光射進我的房間,我頭昏腦漲地睜開眼睛,身邊的原非白早已不見蹤影,躥入腦海的是昨天的一連串荒誕遭遇,滿心的不可思議,就跟做了一場五花八門的夢似的!但撐起左臂,那陣陣疼痛和驚心的紗布又提醒我,昨天不是夢。


    今天是我和錦繡的生辰。我打起精神,伸了個懶腰,決定好好梳洗一下,等錦繡過來陪我過生日。


    這時三娘的聲音從屋外傳了進來,“姑娘醒了,三娘能進來伺候姑娘梳洗嗎?”我應了一聲,三娘興衝衝地進來,身後那兩個冷麵侍衛抬著一大桶熱水進來,“姑娘淨身吧。”我奇道:“三娘,大清早的您幹嗎要讓我淨身啊?”三娘嗬嗬笑著,“到底還是個孩子,昨兒個三爺既在你這兒過了夜,你總得清洗清洗。三爺今天還專門囑咐我,說是你昨兒受了傷,要好好照顧你。”我在床上渾身燒得冒煙了,三娘猶自說下去道:“三爺也真是的,雖說莊子裏上上下下都知道木姑娘早晚是三爺的人,但也該給你準備一身新嫁衣,你昨兒個還受了傷。真是的,怎麽樣,三爺昨兒個沒傷著姑娘吧?”我張了張嘴,還沒迴話,謝三娘已徑自扶我進了大水桶,“不過姑娘別介意,我打三爺一出生就跟在三爺身邊了。我看得出來,三爺是越來越離不開姑娘了。今兒一早,去紫園給老爺太太請安之前,三爺還癡癡地站在姑娘門口好一會兒哪!說是昨兒在這兒過了夜才知道這西邊的房子太陰冷,對姑娘身體不好,以後姑娘就搬到東邊的賞心閣去,和三爺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三娘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手擱在桶邊,輕輕地替我擦拭著身體,看我耷拉著頭,便又說道:“姑娘莫擔心,三爺雖是王公貴胄出身,但絕非尋常的花心少爺,他是我看過最有情有義的孩子了,所以我斷言,姑娘跟著三爺定是終身有靠了。再說現在錦姑娘也得寵,說不定等姑娘有了身孕,還能當上正室呢。”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一下子滑入浴桶。三娘肥嘟嘟的臉在我上方驚唿著,我躺在桶底無聲而笑。


    用過早飯,三娘硬是押著我坐在梳妝鏡前給我梳妝,光一個頭發,她就花了一個時辰。她給我梳了個時尚的雙環扣月髻,梳得水鬢長長的,插上了原非白送給我的東陵玉簪和步搖簪。我本想換件新的湖色綾花裙,三娘說是太素淨,硬讓我換上了銀紅紋錦鬥綾衫,白綾披肩,月下白衣水紋綾裙子帶織金沿邊小幅圓擺,紅白相間,甚是漂亮。她又給我搽上了脂粉,嘴上抹上了小醉仙送的胭脂。打扮停當,我湊近銅鏡,自是從未有過的美豔,不過我琢磨,怎麽越看越像電視劇裏的小妾打扮呢?


    這時素輝手裏拿著一個泥罐衝了進來,“木丫頭,你看我的常勝將軍……”他看到我,愣了一下,嘖嘖讚道:“啊呀呀,木姑娘,你這三分人才,果然是要七分來打扮……”


    他還沒說完就給三娘捶了一拳,“豎子,你又胡說,木姑娘本就長得好看。你怎麽又玩蟲子,還嫌蝗災鬧得不夠啊!”三人正笑鬧著,這時侍衛打著簾籠迴話,說是錦姑娘差紫園裏的初畫前來送東西給我。


    我趕緊讓侍衛迎初畫進來。許久未見的初畫又長漂亮了許多,我本想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說話,沒想到她卻一閃,疏離地向我福了一福,恭敬地稱我為木姑娘,“木姑娘,今日錦姑娘本要過來和您一起過生辰,隻是沒料到侯爺在紫園為她擺生日宴了,就讓我來告訴您一聲她晚上再過來。侯爺本來想請您過去,和錦姑娘一起熱鬧一下,隻是昨日見您舊症複發,恐人多,您身體支撐不住。”我一愣,“侯爺怎麽會知道我昨日舊症複發……”我驚叫出聲,莫非昨日的那個青衫原先生便是原青江?


    初畫疑惑地看著我,然後遞給我一個花梨木首飾盒,“姑娘難道沒見過侯爺嗎?這是他給您的如意八寶首飾盒,說是昨日初次見麵,沒怎麽準備見麵禮,趁著您生日他就一並送您了。裏邊是些已故謝夫人用過的珠寶。侯爺親自加了些名貴的藥材放在裏邊,他囑咐您千萬收下,好生養病。”初畫見我呆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連喚數聲,我才迴過神來。這時三娘過來了,看到了那首飾盒,連連驚唿道:“這不是謝夫人以前的首飾盒嗎?”她打開首飾盒,裏麵珠寶的光輝映著我們的臉龐,她不由熱淚盈眶地說:“這首飾盒是侯爺迎娶謝夫人的時候專門送給夫人的,夫人過世後,這首飾盒就怎麽也找不著,原來侯爺一直好生收著,這裏麵的首飾竟然一件也沒少。”初畫的眼神透著一絲黯然,正想迴紫園,我拉住了她,遞給她一麵用油布包著的銀鏡,這是我讓魯元專門為錦繡做的生日禮物。我便請初畫帶給錦繡,又偷偷塞給初畫一對珍珠琥珀耳墜,“初畫,這是上次在七夕夜市,我給你挑的,一直都想著什麽時候能給你,所幸今兒個見著了你。”我幫初畫戴上,她有些感動地看著我,“好姐姐……”她見三娘在旁邊,欲言又止,“謝謝姐姐的耳墜。姐姐要好生照顧自己,初畫迴去了。”我望著初畫遠去的背影,心想初畫要對我說什麽呢?還有昨晚為何那麽巧會遇見原侯爺呢?而且在莫愁湖邊……不好,莫非自西林到玉北齋、莫愁湖,我一路上都被他跟蹤了?那他豈不是知道了我和齊氏兄弟的對話,看到了我偷窺原非玨……我渾身冒著冷汗,而三娘猶在那裏細細撫摸著首飾盒,流著眼淚,激動地對我講著每一件首飾的故事。


    “姑娘大喜了,侯爺既然把這首飾盒賜給了你,必是把你當他的兒媳婦了。”她忽地蹦出一句。


    我打了個冷戰。原青江果然看到了我昨日偷窺原非玨。謝夫人是出了名的賢惠忠貞,他贈我這個首飾盒也是在告訴我,我得本本分分地做非白的枕邊人,再不能心猿意馬。


    我頹然倒在座位上。三娘見我臉色不好,以為夏秋交替,我舊傷複發,便急急地送我迴房歇午覺。


    昨夜我沒有睡好,於是一沾床便進入了夢鄉,然而我竟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中,一棵巨大的木槿樹開滿嫣紅的花朵,一個俊美得雌雄難辨的神人靠著粗大的樹幹,一手支著額角,平靜地休憩著。他的烏玉墨緞流瀉腰腿,長長的睫毛覆著雙眼,木槿花瓣靜謐地在空中飄落成雨。他的周身流轉著說不出的祥和平靜,而看那麵容竟然是那個紫浮?


    我害怕起來,心想我怎麽進入這樣的夢境,就在我拚命想醒過來時,那個人睜開了眼,向我轉過頭來。


    我嚇得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他那妖異的紫瞳透過木槿花雨凝視著我,對我溫柔地微笑起來,那微笑就和地府中對我那莫名其妙的微笑一模


    一樣。旋即,他微啟朱唇,對我溫柔道:“你來了。”疑惑間,他已來到我的眼前,他比我想象中更高大壯碩,他依然對我微笑著,手撫上我的臉頰……我驚醒了過來,然後發現一個紅發少年正在癡癡地撫摸著我的臉頰,我驚喜地發現竟是非玨。


    “非……”我剛一開口,他就捂住了我的嘴,“噓……木槿,我是偷偷從紫園你妹妹的壽宴上跑出來的。快,跟我來。”他拉著我熟門熟路地出了西楓苑,來到莫愁湖的對岸,我們又來到了那棵大槐樹下,也就是我昨天吐血的地方。


    他左右探頭探腦一陣,確定無人,便迴過頭來,抱著那棵大槐樹,低聲道:“木丫頭,我可想死你了,你最近受苦了吧,為何臉這樣粗糙呢……”我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腰,泄氣地咳了幾下,“非玨,我在這兒。”“啊?”他在我和槐樹間轉頭轉腦一陣,最後選擇抱住了我,“木丫頭,我可想死你了。”我的手環上了他健壯寬闊的背,淚水慢慢盈滿眼眶,顫聲道:“非玨,我也好想你啊!你怎麽才迴來?”“我、我……母皇讓我熟悉宮廷的情況,所以就耽擱了,你莫要生氣啊!”他捧著我的臉,難過地說:“我聽說你舊傷複發了,差點過不了夏天,現在可好些了?”我流著淚點點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已經大好了。非玨,你現在整個人看上去都不一樣了。”我拉著非玨坐在太湖石上,拿出一方絲絹,替他小心地擦拭著額角的汗漬,“你的無淚神功練好了嗎?能看到我了嗎?”“無淚神功已經練好了,可是我的眼睛和腦子還是會有時好,有時亂,大約得半年時間才能恢複到正常人的狀態,所以,我還是看不到


    你……”他越說越小聲,然後討好地對我一笑,“你別急,木丫頭,我雖然看不到你,可是認得出你,你身上有一股特別的芬芳,就像昆侖山上的玫瑰一樣誘惑著我。無論我在哪裏,我都忘不了你。”他緊緊拉著我的手,癡癡說道。


    他從懷中掏出一根銀鏈子,“這是有一天我偷偷溜出皇宮,逛集市的時候,一個樓蘭老頭給我的。他說這可是稀世珍寶,我隻要把這個掛在情人的身上,那無論她到哪裏,無論她改變了多少,我都能一眼認出她來。


    你拿著,就算是、就算是我給你的生辰禮物吧。”他小心翼翼地給我掛在脖子上。


    我看了看,那是一根普通的銀鏈子,而那墜子是橢圓形的,銀片上用紅鬆石鑲成了一朵小花,做工十分粗糙,可勉強臆想成一朵玫瑰。我想那老頭一定是見非玨眼神不好,故意騙他的。


    我也不說破,隻是滿心歡喜地拿著,“非玨,這鏈子好美,你又花了好多錢吧。”“還好,我隻給了他五十個金幣,他一下子樂得離開了。阿米爾他們硬說這件寶貝是件假貨,說我被騙了,你若也不喜歡,就算了。”他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非玨,我好喜歡這鏈子。”昨夜那滿腔酸楚霎時間柔柔地化作春雨灑向心間,我雙手捧著那廉價的銀鏈子,仿佛捧著世間最寶貴的珍寶,對他甜笑。


    他這才迴過頭來,臉上帶著一絲歡喜、一絲羞澀,低低說道:“你喜歡就好。”他將我圈在他的懷中,我輕輕靠著非玨的猿臂,靜靜享受著這溫馨一刻。我問非玨:“非玨,你想知道我長什麽樣嗎?”非玨認真地點點頭,用大眼睛看著我,深情地說:“木丫頭,我天天做夢都在想你的模樣。”我拉著他的手慢慢撫上我的臉,“非玨,那你好好‘看看’我的臉。”


    他撫摸著我的臉,露出孩子一般純真的笑意。他的掌心因為長年練武而長滿繭子,輕輕觸碰著我的肌膚,一絲絲奇妙的酥麻傳至我的全身。


    我癡癡看著他的癡眸紅發,心中不禁想,要是時間就停在這一刻多好,我願意窮盡一生在心中印刻下他此時的模樣。


    我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可我還是開了口,“今兒個既然是我的生辰,幹脆、幹脆……”我握住非玨的手,看著他的笑顏,脫口而出,“你、你就把你自己送給我吧!”話一出口,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


    非玨像觸電似的收迴了他的手,他向後一退,站了起來。


    他俊美的臉通紅,弱視的雙瞳卻閃著奇異的光彩。他在那裏定定地看著我,卻沒有我所想象的驚慌失措,隻是嘴角漸漸勾起一絲笑容,憨憨的,又傻傻的。


    渾小子,我怎麽覺得其實你就是想讓我說這句話呢?


    不管了,我還不知道有沒有三十年可活,還不知道明天的紫園又會怎樣!


    此時此刻,我隻想擁有非玨,哪怕隻擁有一時一刻。


    我鼓起勇氣,也站了起來,向他進了一步,而他,竟然退了一步。


    他依舊掛著那絲傻笑,嗬嗬樂著,臉更紅了。我氣唿唿地撲進了他的懷中,他總算沒有退後,隻是緊緊擁著我的腰肢。我仰起頭,心撲通撲通直跳,非玨好像又長高了,他這樣溫情脈脈地看著我,多麽英俊啊!


    我雙手掛著他的脖子,輕輕將他的腦袋拉下來,“非玨,我要你永遠記住我……”我喃喃自語著,淹沒在我給他的第一個吻中。我輕輕啃咬著他的唇,他在驚愕中開了口,我的舌滑進了他的口中。他的口中殘留著家宴上葡萄酒的味道,甘甜醇美,我貪婪吮吸著他的味道……非玨,非玨,你可知道,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便徹底沉醉於你這雙深情的酒瞳了。


    忽然,非玨叫著離開了我,委屈地捂著嘴看著我,“木丫頭,你怎麽咬我呢?”一陣秋風吹過,一隻青蛙有氣無力地呱呱叫了幾聲,撲通一聲跳進莫愁湖。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他又開始智商紊亂了?


    隻見他對我抽抽搭搭地道:“你幹嗎咬人呢,你看看,都流血了。”蒼天啊,大地啊,為什麽你偏要選擇在這個時候腦袋發昏呢?這不存心壞我好事嗎?莫非我真是和你八字不合,今生無緣嗎?


    我本待發作,大聲罵他幾句,然而看到他在那裏孩子一般傷心哭泣,心中慢慢地酸酸楚楚地湧上一陣愛憐。他還不是和我一樣是個癡兒啊,我和他的不同,隻是在於他背負國仇家恨,為了練絕世武功而走火入魔,而我卻癡心於追求那可遇而不可求的長相守!


    我歎了一口氣,走過去,拉著他的手,低聲下氣道:“對不起,好非玨,你莫要怪我,我以後再不這樣咬你了……可好?”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咬你了。我在心中黯然想著,傷心地看著他在那裏點點頭,抽泣了幾聲,止住了哭聲。


    我拉著他並肩坐在那棵大槐樹下,一手拉過他的猿臂圈著我,“非玨,咱們是在這棵槐樹下第一次見麵的,你還記得嗎?”非玨認真地想了想,淚痕未幹的臉上笑開了,“對,我記得這樹的味道。那時你在捉金不離。對了,你到現在都還沒告訴我,你捉金不離做什麽呢?”於是,我們開始聊著第一次見麵的情景,慢慢訴說著對彼此感情的漸變、加深,兩情繾綣,有訴不盡的相思。


    他摟著我,興奮地說著他在西域的所見所聞,感慨著他的國土是如此遼闊,物產是如此豐富,民風又是如此淳樸,總有一日他要帶我到他的疆域上去好好欣賞這西域壯麗宏偉的山川土地。


    我笑吟吟地聽著,想象著西域的美景,不由得激動了起來。


    忽然,非玨似又想起了剛才生日禮物的問題,略顯疑惑地問:“木丫頭,我記得你方才問我要什麽東西來著?我怎麽記不起來了呢?為何我的嘴唇流血了呢?”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苦笑不已。他看著我,捧著他那顆腦袋苦苦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啊……我、我想起來了……”我的臉又燒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別過臉,但忍不住又迴頭看向他。他定定地看著我,酒瞳驀地閃現那奇異興奮的神采。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捧著腦袋疾步走了幾圈,紅著臉看看我,又疾步走了幾圈,然後猛地抱起我,飛舞了幾圈,大笑著叫道:“我的木丫頭,我就知道,你肯定會要我的。”我害羞地將頭埋在他的胸膛中,他那歡快的笑聲從他的胸腔裏傳出,震撼著我的心。我抬起頭,陽光在他那難得梳得一絲不苟的紅發上流動著,閃爍著耀眼金光。年輕的臉龐洋溢著我從未見過的愉悅,那瑰麗的酒瞳深情地凝視著我,如紅寶石一般熠熠生輝,裏麵映照著我嬌羞的容顏。


    許久,他閉上眼睛,光潔的額角輕輕抵上我的,滿足地呢喃:“木丫頭,為什麽我會這麽喜歡你的氣味呢?你可知道,我有多渴望就這樣、就這樣,永遠永遠就這樣抱著你。”大槐樹在秋風中輕輕搖曳,幾片樹葉悄然地、淘氣地飛到非玨的臉上、身上,我正想輕輕替他拂去,他卻忽地睜開眼,喜滋滋道:“木丫頭,我們去櫻花林吧,你……我、我就在那裏把我自己送給你吧。”我的臉燙得厲害,還沒開口,他已騰空飛起。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非玨的輕功,徹底歎服,這才叫真正的高手啊。


    像我那三腳貓輕功,勉強也就能跳個一米左右,而且還得借著物體才能躍起。可非玨竟然輕輕地憑空一躍,就已跳過大槐樹的樹頂,轉眼間,已不見蹤影。


    啊,不對啊?櫻花林在北邊後山,而非玨好像帶著我往東邊的紫園方向飛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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