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少年定定地看著我,思索著,猶豫著,掙紮著。最終,他的劍尖極其緩慢地離開了我的咽喉,放了下來,然後謹慎地接過了我的木牘,向後退了一步。


    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笑著對他說:“小放,謝謝你能相信我。”他在那裏上下看了我兩眼,忽地又架起長劍對準了我,我不由一愣。


    “你果然還和小時候一樣能說會道,不過,你又如何讓我相信,你要迴這把匕首,斷斷沒有想要對付我大哥?”切!這死小孩真是一個懷疑論者,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在心中暗惱一陣,又思忖著,那時齊放不是賣給了一個看似斯文的讀書人嗎?


    他究竟經曆了什麽痛楚,才會變得如此不相信人呢?


    我對他一笑,慢慢抬起手,像表演魔術一般,瀟灑地向他攤攤手心,翻翻手背,意思是你看過了啊,沒有問題啊。他略微疑惑地伸頭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卻緊握手中利劍。齊伯天一臉茫然。我挑了挑不怎麽濃的眉毛,然後手臂直直地向右一伸,依然輕笑著看他,繼而輕抬右腕,五支利箭已離弦而出。


    我等了許久……怎麽沒有動靜?明明有東西射出來的!


    我得意的笑僵了下來,看著莫名其妙的齊放和齊伯天。秋風吹來,一隻烏鴉在我們頭頂飛過。三個人大眼瞪小眼。


    我在心中暗罵張德茂,你做不出來也不要騙我,現在害得我多丟人哪。


    齊放麵上出現嘲諷,正要開口,一陣極輕微的爆裂聲自右方傳來,然後一聲巨響,一棵兩人合抱的參天大樹慢慢地向我們倒了下來。我們往後退了一大步。


    齊氏兄弟滿麵驚懼地看著我,而我及時地收迴驚詫,幹咳了幾聲,強自從容地笑道:“現在你相信了吧,我若要害你大哥,有千百個機會殺了他,何必一定要用這把酬情呢?”我心中驚喜交加,原來張德茂已將火藥加進去了,不過,你這位同誌也得先告訴我啊!


    幸好,幸好,這齊放讓我有機會先試了一下。


    齊放看著我默然半晌,目光極其複雜。


    他再一次舉起寶劍。我在心中叫苦,你這小子怎麽這麽擰呢,又要殺我啊!


    然而他卻沒有向我砍來,反倒退了一步,將寶劍高舉過頭頂,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小姐果然世之高人,我兄弟得罪小姐在先,小姐仍然真心待我兄弟,為我等謀出路,然則我方疑忌,且對小姐不敬,豬狗不如,今日羞慚難當,請小姐用此劍殺了我吧。”齊伯天愣了一下,然後激動地看了我一陣,手忙腳亂地跪在他兄弟身邊,很虔誠地給我磕了一個響頭,腦門上腫了一個大包。我徹底呆了,半天迴過神來,手腳有些發軟地跨過那棵橫在我們當中的大樹,踩到的樹枝彈了我的臉好幾下。我磕磕絆絆地走到他麵前,想扶他起來,但看著那把銀光閃閃的利劍,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改放在背後,一手做優雅狀輕抬,小心翼翼地說:“小放,別這樣,男兒膝下有黃金,快起來。”齊放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若是小姐還心憐我二人的賤命,那就請收了小人兄弟,我等今日月下立誓,齊氏兄弟從此願為小姐效犬馬之勞,若有背棄,亂箭穿心,鬼神同誅,以此清風劍飲血為證。”我正要開口,他已幹脆地用那把寶劍劃過手掌,鮮血汩汩而流。我驚唿,他已取過兄長的手心也深深劃了一道。


    這一夜玉華煥彩,我為了見原非玨,將計就計地出走西楓苑,卻萬萬料不到這樣的情境。為今之計,若是說不,以他這樣疑忌的心態,萬一再惱了,又要殺我,恐是護錦也不頂用吧。我隻好硬著頭皮,笑著扶起他,“我一介弱質女流,萬萬不可折辱小放和齊大哥,我一定會向原家力薦二位,委以重任。二位亦可堂堂正正地迴歸故裏,重新開始你們的人生。”齊放冷哼一聲,“小姐以為我等是利令智昏的無恥小人嗎?侍候原非白?我等兄弟沒有興趣。小姐一定很訝異當年的愛哭鬼變得如此可怕吧?”我張了張嘴,正要說話,他卻接著說道:“我六歲那年,算命的瞎子說,我會克死周圍所有人。我的父母對此深信不疑,便將我賣給一個張秀才。那張秀才自號讀書人,數次落第,抑鬱難當,便成了個在半夜裏折磨小孩、女人的衣冠禽獸,”他扯下左肩,隻見蒼白的肌膚上滿是觸目驚心的烙痕、刀疤、劍傷,一道道、一塊塊,竟無一塊好肉。


    我心中激憤難當。那一年齊放賣給張秀才時,比我和錦繡都小啊!我的淚水不由得流了下來。他看著我,有些淒涼地說道:“南詔打進了江陵府,殺了張家滿門,我便被擄作南詔貴族的奴隸,過得更是豬狗也不如。


    後來我九死一生地逃迴了汴州,齊家村的人卻硬說是我招來了災難,差點被親爹爹在祠堂裏打死,若非大哥相救,我便死在親生父母手中了。”他忽地麵色一正,繼續高舉長劍,“師父金穀真人,曾為我算過命,父母相棄,流於盜匪,亡命天涯,除非命中遇到一個花樣貴人。師父說妖孽降世,天將大亂,唯有那個月華濺玉的花樣貴人,仁義智勇,必當風雲天下,平定亂世,亦唯有此人可以改變我的命運。名利於放不過糞土,富貴於放亦如浮雲,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小姐若是瞧我不起,便殺了我吧。”我正琢磨著這個理由如此怪異而牽強,他師父其實說的是花錦繡而不是花木槿吧,像我這等姿色平庸之人如何能稱為花樣貴人、仁義智勇,還要風雲什麽什麽天下,平定什麽什麽亂世?


    他卻真的說著要抹脖子了。我驚出一身大汗,趕緊上前死死抱住他。


    這古人也忒偏激恐怖了吧。於是我隻好收了這兩個農民起義軍首領做了兄弟。


    然而,我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當時我最不放心、最狡猾多端的齊放卻真為了他師父區區幾句話,為了今夜月下的誓言,便從此榮辱與共地跟隨了我整整一生。


    可無論如何,齊放卻再也不願直唿我的姓名,於是這一夜是我們重逢後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喚我的名字。


    我記得宋明磊曾說過西安東城有一處小五義的別館,有緊急要事便持木牘去別館找李姓老板娘,我曾懷疑那是張德茂易容的,汗!於是我讓他們先到那裏躲一躲。


    月上中天,我拿迴了酬情,送走了齊氏兄弟,一屁股坐在地上,撫著激烈跳動的心口,抹著一頭一臉的冷汗,定了定神,然後施展不怎麽高明的輕功,向玉北齋飛去。


    西林,可怕的西林!


    我盡全力在西林穿行,然而所有可怕的過往全在我眼前浮現,第一次在這裏被白衣人追殺,然後原武和槐安葬在這裏,他們的鬼魂會不會來找我聊天?


    我打著哆嗦,總覺得有人在背後跟著我,於是不時地迴頭查看,好幾次被前麵的樹枝掃到。


    然而想見非玨的念頭是如此強烈,我仿佛是一個在沙漠中饑渴萬分的旅人,而那綠洲的影子卻都化作了非玨的笑容。


    終於出了濃密幽暗的西林,我迴首,長噓了一口氣,正滿心歡喜地再想舉步,好像後麵有輕微的聲響。我再一次迴頭,月光下隻有陰森森的樹林隨著秋風擺動,發出巨大的唿唿聲,好像是惡鬼的唿吸。我渾身一顫,倒退了幾步,離西林更遠了些,然後轉過身瘋狂地向北邊跑去。


    我心中害怕,口中不停地唱著《害蟲歌》,驅逐恐懼,“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正義的來福靈,正義的來福靈……一定要把害蟲殺死,殺死……”我唱著唱著又覺得歌裏麵帶了個“死”字更不好,胡思亂想間,一座燈火輝煌的園子已在眼前。我緊繃的神經才放鬆下來,玉北齋到了。


    這是我第一次夜探玉北齋,來到近前,隻聽不斷有明快的異域音樂傳出,偶爾夾雜著男男女女的歡聲笑語。我一怔,看這架勢,非玨一定是從紫園迴來了。這麽晚了,玉北齋還這麽熱鬧,莫非是有客來訪?我還是從“後門”進去查探查探再說。


    我繞到西北門,看到離牆根一米高處,有一塊凸起的青石板,我借著這塊青石板施輕功跳上牆。牆內那邊正好有一棵大榆樹,我便挪到榆樹上,再慢慢爬高了些。


    這時,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聲音傳來,“非玨哥哥,你這次去西域,為何待了這麽久?我和我王兄可為了見你一麵,硬是逼父王將行程拖了又拖,就想著能在西安見你一麵。不知神聖女皇陛下的身體可好?”那聲音嬌美輕柔,充滿關切之情,連我這個女孩子的心也一動。


    原非玨的聲音傳來,“有勞淑儀郡主操心了,母皇陛下一切安好。”我有多久沒有聽見非玨的聲音了呢?現在怎麽這麽磁性迷人哪?我不由心中一蕩。那喜悅如平靜的深潭丟入一顆石子,泛起漣漪,由心底傳遍我渾身每一個角落,唇邊不由自主地溢出了一絲笑意。我撥開了枝葉,想看得清楚些,可是實在太遠了,周圍又全是陌生的護衛,可能都是這位淑儀郡主帶來的。


    既然我已在明月之夜冒著生命危險來玉北齋,還爬上了心上人的牆頭,不偷窺一下,還真對不起我這女色魔的名頭。嗯!


    我從懷中摸出讓魯元和韋虎用琉璃做的望遠鏡,我本來是想做副老花眼鏡給原非玨,沒想到在製作過程中,我和魯元卻先成功地搞出個望遠鏡來。我想給於飛燕用來探測軍情不錯,當然在行刺柳言生時也能派上用


    場,總之,我是深深感受到了人類的欲望推動著世界的發展,然而,我從沒想到有一天可以用它來偷窺原非玨。


    當時被原非白發現了,他先是在那裏激動地擺弄了半天,過了一會兒他又迴過神來,似乎有點琢磨出來我的本意,陰冷地看了我半天,把我看得那個毛骨悚然啊……然後,我的好玩意統統被他沒收了。


    不過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幸好我藏了一架微型的,嘻嘻!


    嗯?原非玨同學這次迴來變化很大呀!不但比以往更加豐神如玉,連吃穿用度也比以往不同了。隻見他穿著一身月白錦袍,外罩銀色對襟軟煙羅紗衫,斜坐在大紅織錦富麗團紋的波斯地毯上,神情慵懶,一手支頭,一手拿著一盞雕紋精美的金托玉爵杯,而雙手上都戴滿了五色寶石的戒指,在火光下閃閃發光,怎麽看,都有點像《阿凡提》裏瘦了身的巴依老爺。


    他魁梧健壯的身邊緊緊挨著一個窈窕娉婷、花朵兒一般的宮裝麗人。


    那麗人頭上綰著京城最流行的、繁複華麗的烏雲髻,一身火紅的通袖麒麟袍,束著鵝黃織錦裙子,玉帶宮靴,翠珠鳳髻,因是坐在地毯上,金蓮三寸隨便一勾,鞋尖便露出龍眼大的兩顆圓潤明珠,顫顫巍巍地搖著,好不耀眼。


    而他的右邊坐著一個滿臉酒暈的青年。青年披著天藍金壽紗外套,大紅金蟒結羅長袍,錦帽微斜,雙眼色迷迷地盯著場中旋舞的四個波斯舞娘,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口中叫著好,手中玉爵杯微傾,瓊漿玉液溢了出來。酒香混合著那些半裸舞女身上的香粉味,衝擊著我敏感的鼻子,伴著女子的咯咯嬌笑,空氣中流動著一種曖昧的旖旎,那令人熱血沸騰的靡麗散布在玉北齋的每個角落。


    我心中一凜,原非玨這家夥竟敢背著我找三陪!


    我的好心情正一點一點地墜向馬裏亞納海溝,我繼續咬牙切齒地看下去。那醉了七八分的青年,抱著身前的鑲琉璃銅壺,咯咯笑道:“非玨,你真是好福氣,身邊美女如雲,尤其是你旁邊這個丫頭,簡直是羞花閉月。”他借醉抓住了正給他斟酒的碧瑩,碧瑩嚇得驚叫一聲,怎麽也掙脫不了。


    “非玨,把這個丫頭送給我吧,我用我王府裏十個美女跟你交換如何?”一直微笑的非玨,笑容不變,但眼中閃過一絲惱恨,哈哈一笑,“本緒小王爺,我這玉北齋裏統共就這麽一個粗使丫頭,如何與你王府裏的眾多豔姝相比,還是將這幾個舞姬送予你吧。”不等軒轅本緒迴應,非玨已向那四個舞姬使了個眼色,四人立刻綻放出最妖豔攝魂的笑容,團團圍住了軒轅本緒,雪白迷人的身體蹭著他,拖著他到場中跳起舞來。碧瑩這才得以脫身。


    一曲舞罷,樂嗬嗬的軒轅本緒跌跌撞撞地迴來了,待喝了一口波斯美人手中的酒,轉頭看了一陣,又問非玨:“喂,那美女呢?我記得她叫碧瑩吧,真是碧玉瑩潤,人如其名啊。你如何讓此等美人做粗使丫頭了呢?


    當真是糟蹋了,還是送予我吧。這麽著吧,我再給你五個精於廚藝、妙解宮商的宮人換了她便是……啊……”“王兄,你喝醉啦……不怕王嫂啦?還有你忘了父王怎麽囑咐你來著,你倒好,正事未辦成,倒先看上人家原四公子的丫鬟了。”軒轅淑儀嬌聲捏著軒轅本緒的耳朵。


    軒轅本緒痛叫出聲,酒醒了不少,麵上呆愣了一陣,不悅地瞥了一眼軒轅淑儀,卻絕口不再提要碧瑩。非玨朗笑出聲。我這才想起原非白對我說過,靖夏王爺的小兒子軒轅本緒是出了名的好色,又是出了名的懼內,是京城有名的紈絝子弟。


    我心中暗想,這位靖夏小王爺素來與非白交好,今日為何到非玨的府上來?原非白還說是去應酬靖夏王爺和小王爺,卻不告訴我這京城名媛軒轅淑儀也來了。看原非玨和軒轅淑儀聊天那親熱勁,絕對是舊識啊,可是連原非玨也從不告訴我他與軒轅兄妹相熟。


    果然,是男人就都有撒謊的本性。我這才想起,既然宴會結束,非白定已迴到西楓苑了,他也許已經發現我失蹤了,說不定這會兒正到處找人呢。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迴去,隻聽小王爺清了清喉嚨,“非玨啊,我父王馬上就要正式跟原侯爺提親了。放心吧,我家淑環可比淑儀要溫柔漂亮多了,你莫要看著淑儀,心裏擔心未來的突厥皇後像她似的是個刁蠻丫頭。”聞言,仿佛有人突然從頭頂上給我澆了一大桶冷水,凍得我直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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