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香乃天下奇毒,十裏飄香,不但聞者斃命,對使毒者也會造成傷害。金穀真人亦以為惡,故此乃其不傳之秘也。柳先生雖已改其成分,不傷一步之外,但對於使毒者本身仍不減毒性,先生若常用,必會禍及自身及房中之人。”柳言生的臉色變了幾變,越變越白,最後冷冷說道:“多謝妙手醫聖指點。”他將那藥方呈上給夫人細細看了,一時間大家的臉色都很難看。


    夫人冷哼了一聲,“有勞趙先生了。”果爾仁調息結束,抱起碧瑩,向柳言生一點頭,“今日多謝柳先生的招唿,改日必當原數奉還。”說罷,扶起我一同出去了。


    我一扭頭,隻見趙孟林正對我微笑,我正想出聲道謝,卻被果爾仁拉出了榮寶堂。


    等韓修竹趕上來的時候,趙孟林卻不見蹤影。


    出得紫園,我再也忍耐不住,雙腳一軟,就要趴下,幸好韓修竹及時將我扶起,“姑娘還好嗎?”我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扶著旁邊一棵小柳樹,勉力站著。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耳邊隻聽得果爾仁冷冷說道:“我生平不願受人恩惠,尤其是你韓修竹的恩惠。說吧,我該如何報答你此次救命之恩?”“果爾仁果然是條錚錚鐵漢,難怪侯爺放心將小少爺交給你。你我二人雖各為其主,但也算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怎說得如此見外?”韓修竹狀似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果爾仁冷冷一笑,“你助我隻是因為這小五義已漸露風采。宋明磊背叛了柳言生,花錦繡與將軍暗通款曲,夫人大怒,故而設圈套誣陷此二人,再攀連花錦繡而除之,然則宋明磊已然是歸於白三爺帳下,你自然也想要這兩個丫頭投其所好吧?”韓修竹快樂地一笑,手撫長髯,“不愧是大突厥一勇士,什麽也瞞不過你的眼睛。”我的頭嗡的一聲大了。什麽?錦繡和將軍?這是怎麽迴事?


    連瑞家的髒話和夫人的憎恨模樣重重擊在我的心上,一切都是因為錦繡和宋明磊嗎?


    難道原將軍就是她口中所說的意中人嗎?我疼得手腳發顫,心中如萬蟻啃噬。


    果爾仁冷哼一聲。


    韓修竹正色道:“既然我們家少爺也看上了這兩個丫頭,不如這樣吧,果先生,你一個,我一個,大家莫要傷了和氣。這個叫姚碧瑩的丫頭雖是個藥罐子,卻也是莊子裏有名的美人,如今妙手醫聖也開了口,必是大好了。正所謂美人配英雄,再說我臨出門時,三爺叮囑我萬萬不可奪人之美也,這姚碧瑩就送先生了。西楓苑裏隻是缺個看看苑子、燒水做飯的粗使丫頭,我看這花木槿倒合適,我這就帶迴去了吧?”“我家少爺指明了要這個丫頭,萬萬不可給你。”果爾仁正色道,“不如你到玉北齋,去挑幾個千年靈芝給白三爺,算是我還你的人情,如何?”韓修竹搖搖頭,一臉不屑道:“老果真小氣,一個丫頭而已。姚碧瑩本就長得比花木槿標致得多,我打賭,你家少爺必定喜歡你懷中這個女子。”果爾仁搖搖頭,“你卻不知,他現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漸漸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了,隻覺耳邊一片喧鬧,我的心中翻來覆去全是錦繡和將軍的新聞,後來隻感覺到似乎又有人在打鬥。


    我努力睜眼,卻看到果爾仁單腿跪在地上,恨恨地對韓修竹說:


    “你、你們漢人便是這般卑鄙無恥,隻會使詐偷襲而已。”“此言差矣,老果,兵不厭詐嘛。好了,我家少爺既然答應宋明磊看著這個丫頭,就……”我什麽也聽不見了,無盡的黑暗吞沒了我。


    …… 好熱,我仿佛在火海中掙紮。


    連瑞家的和香芹惡狠狠地磨著刀,然後獰笑著向我走來。


    夫人不停地對我冷笑,“你中了我的十裏香了……”


    錦繡站在我的身邊,卻不理我的求救,隻是挽著一個健壯的男子,高高興興地離去。


    原非煙和宋明磊在花園裏漫步,含情脈脈地互相凝視著。我恨恨地上前怒斥宋明磊的不義,卻見原非煙忽地托著一個蓋著絲絹的紅漆盤來到我麵前。旋即,她笑著揭開絲絹,隻見盤中放著一個人頭,竟是滿臉是血的碧瑩。


    我大叫著醒來,才發現我趴臥在床上,臉上滿是淚痕,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下身被紗布裹得像粽子一樣。


    陽光透過纏枝梅花紋的窗欞射進來,我不由得抬手擋了擋,這一動作,一下子牽動了全身,腰腿以下便如火灼一般。我忍著疼,試著動了一下腿,還好,都能動。


    “喂,你醒了?”一個非常難聽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我慢慢扭過頭,卻見一個頭上紮著兩個總角的小少年,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他看我的眼神似不屑,又似不耐,加上滿臉青春痘,與“英俊”二字相去甚遠。


    我虛弱地問著:“這是何處?”“這是三爺的西楓苑。若不是我家韓先生救你,你早死在榮寶堂了。


    喂,快快喝了這碗藥吧,我也好去複命。”那少年捏著鼻子,遞來一小碗黑糊糊的藥。


    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天,真苦。我問道:“請問這位小哥,可是你幫我上的藥?”沒想到他立刻跳開一大步,滿是青春痘的臉可疑地一紅,然後又上前一步,惡聲惡氣道:“喂,我娘說了,男子見了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對女子負責的。自然是我娘替你上的藥,你這丫頭莫要壞我名節。你長得如此難看,休想詐我娶你。”我一聽,噗的一下將口中的藥盡數噴了出來,噴了他一身。他大怒,我急急地道歉,正亂作一團時,一個三四十歲胖胖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


    見狀,擰著他的耳朵,大聲罵道:“素輝,老娘就出去這一會兒,你連個病人都看不好?”那男孩竭力掙脫,齜牙咧嘴地揉著耳朵,嘟囔道:“這哪能怪我,是她自個兒將藥吐了出來。再說了,我是爺的護衛,將來要為爺出生入死平天下的,誰願看個丫頭?”他見那胖婦人似乎真生氣了,掄著巴掌要扇過來,急忙大叫一聲,消失在屋裏。那婦人歎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我驚懼的臉,賠笑道:“姑娘沒燙著吧?”真是好有活力的一對母子啊!


    她見我呆滯地搖搖頭,和顏悅色地笑道:“這孩子乃是我唯一的骨肉,叫素輝,名字還是三爺給取的。他爹去得早,他仗著三爺和韓爺寵他,整日無法無天,姑娘千萬別見怪啊!”我自然是搖搖頭,“請問這位大娘怎麽稱唿?”“我夫家姓謝,排行老三,是去世的謝夫人的陪房,姑娘叫我謝三娘就得啦。”謝三娘麻利地拆了我的紗布,又給我換藥,纏紗布。


    幾日下來,韓修竹沒有再出現,而我也沒有任何機會見到我的新主子,傳說中的白三爺。


    我挪動不便,連上廁所也困難,方才覺得碧瑩這六年著實不易。幸好謝三娘細心照顧我,換湯換藥,無不盡心。我心中感激,想取一些珠寶、綢緞感謝她,可惜這些東西全都遺落在了榮寶堂。


    偶爾,那叫謝素輝的小少年會被他娘逼著來給我送湯藥,不過每次他都帶著極不情願的神情。謝三娘逼他稱我為木姑娘,可他卻認為他在西楓苑的資曆比我深,理應做我的領導,每每趁謝三娘不在時就叫我木丫頭,我倒也無所謂。


    謝三娘極愛說話,又愛逗樂子。她告訴我那日果爾仁輸給了韓先生,給點了麻穴,所以我就被帶迴來,而碧瑩就被帶迴玉北齋。我默然無語,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我問謝三娘碧瑩的情況,謝三娘朗笑道:“姑娘放一百二十個心,那果老頭雖是個冷臉子,卻最忠肝義膽。那四爺整日又不著家的,瑩姑娘一定在玉北齋,吃得好,喝得好。”我不由得想起原武,便問起謝三娘。


    她麵色一凜,歎了一口氣,“那小武子是莊子裏出了名的孝子,可惜啊,就這樣死了。聽說是埋在西林,他老子娘也算是莊子裏的老人了,同他妹妹都哭得死去活來的。”我心下惻然,後來我得知槐安是在我進西楓苑的第二日得暴病死了,死得急,又死得奇,隻好被火化,埋在西林裏。


    過了七日左右,我終於能下地了。謝三娘怕我傷勢才愈,容易著風寒,硬是讓我穿上了一件貂鼠腦袋麵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大褂子,又圍著大貂鼠風領,看上去我似乎比她還要胖,方才出得門去。


    我踏著碎瓊亂玉,慢慢來到中庭,隻見陽光明媚,白雪皚皚中,滿園子的紅梅花分外明豔動人。


    以往我都是在西楓苑外一邊浣衣,一邊數著出牆來的紅梅,從未想過會有機會在這苑中,細細品味這梅花吐豔,不由看得癡了。


    “三爺來啦!”謝三娘恭敬的聲音喚迴了我的思緒。循聲望去,隻見韓修竹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靜靜站在雪中。


    紅梅花瓣飄飄灑灑,漫舞人間。那少年白衣如雪,似潔玉無瑕,若明珠燦爛,那讓人遺憾的輪椅,竟無法影響其一絲一毫的風采。


    那少年平靜地看了我一眼,我才迴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無禮,我便朝他福了一福。


    他微微一笑,隻覺若春曉之花綻放,如中秋之月露顏。四周雅樂輕奏,仙鶴環飛,昏昏然間,我的三魂七魄已被奪去了一半。


    原非白示意韓修竹推他到已破了冰的莫愁湖邊。我愣了一下,像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地跟了上去。韓修竹說道:“木姑娘,從今兒起,你就是西楓苑的人了,定要好好守護少爺。”


    我點點頭,“多謝白三爺和韓先生的救命之恩,木槿沒齒難忘,有生之年必定相報。”不管怎麽樣,這個恩是一定要報的!


    我正思忖剛才是否應該在“相報”前加個“以死”更煽情些,忽然那如謫仙般的少年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輕輕開口道:“你不用謝我,既然我救了你,你須心中有數,這條賤命便是我的,終有一日是要討迴來的。”啊?


    音樂忽然停止,春花立時凋謝,秋月躲迴雲中,小鳥也嘎嘎叫著飛走了,隻剩下我木然地站在那裏,和謫仙少年無語對視。


    就這樣,“牛虻事件”結束了我和碧瑩的德馨居生活,我與原非白的西楓苑生涯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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