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餃子的時候,我們又迎來了一位稀客,竟然是原非玨。他一進門,我們所有人一呆。他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的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早被樹枝之類的硬物剮得亂七八糟,紫金冠下的紅發有幾縷零亂地垂在滿是汗水的額角,青緞靴上亦沾著雪和汙泥。


    很顯然他又迷路了一陣子過來的,不過他還是很有精神,用力嗅了嗅說:“好香,好香,木丫頭,我要吃你包的餃子。”然後大搖大擺地跳


    上炕。


    我們所有人如鴨子下水般紛紛下炕,隻剩他一個坐在上麵,直嚷嚷著我的名字要吃的。我懷疑所有人都聽說了那關於我遲早是他的人的宣言,因為他們都極曖昧地看著我。


    於飛燕雖是朝中功臣,可炕上畢竟是恩主的小兒子,也不敢造次。初畫嘟囔著,“玨四爺,您不是應該在紫園裏聽戲嗎?”原非玨朝她的方向看了看,不屑道:“幾個男人學娘們似的咿咿呀呀的,有什麽好聽的?”我暗想,其實是你看不見演員華美的妝容,聽不懂那昆曲的精華,才說沒什麽好聽的吧!


    我笑說:“玨四爺,您要吃我包的餃子可以,不過我這兒隻有牛肉蘿卜餡的,而且絕對是牛肉少、蘿卜多,您能吃嗎?”“隻要是你做的,本少爺便都愛吃,”他神情愉悅地看著我,“我真的餓了。”“今兒是除夕,在我的德馨居,隻有兄弟姐妹,沒有主子,我們可不拘禮了。”我笑著對他說。


    沒想到他哈哈一笑,“那又如何,一起上炕吧,本少爺還怕你們小五義不成?”初畫先跳上炕,像小麻雀似的盯著原非玨,“玨四爺,你可別告訴果爾仁或是夫人,不然,我們虐待主子的罪名可擔不起。”原非玨哼了一聲,算是迴答她。


    他坐在炕上,湊近桌子,看了半天我們包的餃子。


    我笑著上炕,替原非玨解下紫金冠,微微理了理他的一頭紅發,問道:“玨四爺,這樣可舒服些?”他對我笑著嗯了一聲,然後專心研究手中捏著的一個大個的餃子。好像是於飛燕包的山東大餃,個兒特大。眼看他就要往嘴裏送,眾人趕緊搶下這隻寶貴的大餃子。


    我在後麵下餃子,錦繡過來幫我,她很“三八”地用手肘捅捅我,“喂,我聽碧瑩說他看上你啦,是真的嗎?”我一抬眼,活潑的初畫正慫恿男孩子們玩掰腕子遊戲,輸者罰喝酒,那酒是宋明磊送來的鳳翔。於是,原非玨玩心大起,聽到大破西突厥的“燕子軍”首領於飛燕也在,便點名要和他玩。我叫了一聲:“大哥,小心別傷著四爺。”於飛燕頭也不迴地應了一聲,捋起袖子專心玩,而原非玨不樂意地瞪了我一眼。


    我迴頭對錦繡說:“別瞎說,玨四爺隻不過是個孤單可憐的孩子,承他抬舉,把我當朋友罷了。”“你看誰都可憐,獨獨不可憐你自己,”錦繡瞪我一眼,正色道:


    “別跟他,他是紫棲山莊裏有名的傻子,我可不願你嫁個傻子。”我正要開口反駁,她忽又想起什麽緊要的話來,抓著我的手臂,壓低聲音認真道:“也別跟宋明磊。他肯定寵著碧瑩,讓你做偏房,而且一定會天天逼你寫文章,好給他抄。”說著說著,她打了一個寒噤。


    我一樂,這丫頭就是討厭寫文章。我逗她,“那你的意中人是誰啊,不會是於大哥吧?”她臉一紅,捶了我一下,“誰會看上他啊!”我更樂了,奇道:“你還真有意中人了。壞丫頭,你竟瞞著我和人私定終身了不成?快說,快說,那人是誰?”她紅著臉低低道:“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別人第一次見我,要麽是死死地盯著我,要麽就罵我是妖孽,可他卻很溫柔地對我笑呢。”說罷她甜蜜地一笑。


    啊呀呀,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我正要追問她,這時屋裏傳來一陣歡唿,原來於飛燕贏了,出乎我意料。原非玨倒是很有奧林匹克精神,也不耍任何脾氣,幹脆地仰頭,將一杯鳳翔一飲而盡,然後換了另一隻手臂立在桌幾之上。


    宋明磊待在角落裏,一邊看著原非玨滿頭大汗地和於飛燕再來一局,一邊和滿麵嬌羞的碧瑩聊著。他留意到我的目光,朝我看了過來,那目光中竟有一絲落寞。我不由得一愣。


    餃子好了,我們嘎嘎樂著吃餃子。原非玨的臉都快湊到碗裏去了,口中連連說著好吃,比他剛在紫園裏吃過的餃子還好吃。我們大家都被他逗樂了。


    外麵下著鵝毛大雪,銀裝素裹;屋裏熱氣騰騰,嘈雜熱鬧。我暗歎如果現在能看到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就更好了。


    吃完餃子,玩了一會兒掰腕子,原非玨依然是贏少輸多,倒也不急,反而興致越來越濃了。因為宴中女孩居多,宋明磊建議不如讓男孩陪著一起玩行酒令、抽花簽什麽的。


    於飛燕大叫“大丈夫萬萬不可沉迷閨閣戲玩”,被我和錦繡扯了幾下胡子,隻好小媳婦似的坐下,委屈地望著我,大將軍形象全無。原非玨同學本也想強烈反對,但見我坐在他身邊板著臉看他,以及燕子軍廣威將軍的下場,隻好扁扁嘴,勉強同意。


    碧瑩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裏麵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是錦繡前年送來的新年禮物。她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她又取過骰子來,擱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裏麵是五點,數至錦繡。錦繡便笑道:“各位兄姐,錦繡就僭越了。”她說著,將簽筒搖了一搖,伸手取出一根簽。大家一看,隻見簽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豔冠群芳”四字,下麵又有鐫小字的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雲:“在席諸位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大夥看了,都笑說:“這簽真準,錦繡原是長得風華絕代,貴不可言,也堪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


    我向錦繡使了個眼色,錦繡會意地笑著,“今日大夥難得聚首,三姐彈一曲為我們助興如何?”眾人拍手叫好。


    我想這正是碧瑩向宋明磊展現才華的大好機會,便取了前幾年宋明磊送的那具古琴。我嚷嚷著要聽《高山流水》,因為這是她最拿手的曲子,定能向宋明磊以音寄情。眾人卻以為此曲頗合今日之聚,皆叫好。宋明磊但笑不語。碧瑩紅著臉道了聲獻醜了,便彈了起來。


    這幾年碧瑩臥在病榻上,稍有精神便以彈琴排解,當真如飛珠濺玉,輕落銀盤,餘音嫋嫋,繞梁三日不絕。一曲撫罷,眾人皆醉,連宋明磊的眼中也露出驚豔的神色來。


    錦繡擲了十九點,卻是宋明磊。在於飛燕同情的目光中,他輕輕一笑,用修長的手指,大方地抽出一根簽來,上麵畫著一枝杏花,寫著“瑤池仙品”四字。我念出那小詩:“日邊紅杏倚雲栽。”注雲:“杏者,幸也,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在席者共賀一杯。”錦繡、初畫笑得直不起腰來。於飛燕和碧瑩目瞪口呆。


    我強忍笑意,向似笑非笑的宋明磊敬酒道:“咱們府裏出了一個駙馬,馬上要有皇後,這會子又要多一個貴妃了。來來來,我們敬宋貴妃一杯。”眾人哄笑聲中,宋明磊無奈地搖搖頭,笑著飲了下去。


    宋明磊擲了個十點,輪到原非玨,他伸手取了一支簽出來,卻是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上麵的詩道是:“隻恐夜深花睡去。”注旁邊還畫著一葉遠行的扁舟,注雲:“掣此簽者不便飲酒,隻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上家乃是宋明磊,而下家正好是我,這簽真正奇怪。眾人都道原非玨是有福之人,香夢不覺醒。原非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著我和宋明磊對飲了一杯。


    下麵便輪到碧瑩了,沒想到她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詩道:“連理枝頭花正開。”注雲:“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我們自然飲了酒,連連說她必得好姻緣。


    我對她附耳笑道:“這下放心了吧!”碧瑩瞪了我一眼,明眸流盼,雙頰嫣紅,分不清是因為飲了酒還是因


    為害羞。


    接著是初畫,她伸手取了一支簽出來,卻是畫著一枝桃花,題著“蘭陵別景”四字。那首詩寫的是:“桃紅又是一年春。”我笑道:“莫非小初畫要有桃花運不成?”初畫假意惱著要罰我喝酒,臉卻不由得紅了。喝便喝,我仰頭一飲而盡。


    初畫正好擲到於飛燕了。他無比鎮定地搖了一搖,掣出一根簽來一看,笑道:“真真有趣。你們瞧瞧。”原來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字,舊詩為:“竹籬茅舍自甘心。”注雲:“自飲一杯,未抽簽者開一題。”座席上隻有我沒有抽簽了,我想了想便說請於大哥為我們歌一曲吧。


    我本是存心想看看於飛燕發愣的模樣,沒想到在眾人的笑聲中,他豪氣幹雲道:“好,諸君且聽飛燕一曲。”我們還未準備好,高昂如驚雷的秦腔便響了起來,他唱的乃是“張翼德大鬧長阪坡”。秦腔本就高昂激揚,原始粗獷,加之於飛燕正是武曲星下凡,嗓音渾厚,這一出戲被他唱得更是動人心魄,充滿霸氣。一曲終了,屋頂有大量粉塵震落於我們的頭上,可是我們被震撼得無以複加,竟毫無知覺。


    先大力鼓掌的是原非玨,他親自倒上一杯酒,敬於飛燕,“好一曲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於將軍果然是熱血真男兒,請受本少……請受原非玨這一杯。”原非玨竟連少爺的稱謂也省了,兩人歡欣鼓舞地對飲著,頗有“我就是喜歡你”的惺惺相惜之感。我們迴過神來,大聲喝彩。女孩子們輪番敬酒,對此讚不絕口,卻絕口不提“再來一個”。於飛燕很是不好意思,臉紅了。


    終於輪到我了,我按捺住心中激動,伸向那堆簽子,抽出一支,一瞧……


    真沒想到啊,我這一支竟是和宋明磊一樣的杏花,這迴輪到我被人調笑了。我大聲嚷嚷著,這簽肯定不準,我今生不會成親,而且也絕不可能有福氣嫁與貴人什麽的。眾人不允,我被強灌一杯。


    我有點暈了,連連說著剛才那簽不對,一定要再抽一次。眾人大方地讓我抽了一次。我搖了半天,抽出一支,天哪,還是一模一樣的瑤池仙品!


    可惡,這一大幫子人便哄笑說是天意,硬說我必須舞一曲以自罰。


    我一定是醉得厲害了,又許是今夜的玉兔跳在木槿梢頭上迷惑得我一時興起,我竟一口答應了。


    我跳下炕,取了一把破椅和宋明磊的雪帽,便跳了一支珍妮特·傑克遜當年賴以成名的椅子嘻哈舞。我在椅子上跳上跳下,手中搖著雪帽,口中還唱著pussycatdolls的《don’tcha》。


    我舞罷,隻見眾人的嘴沒有一個合上的,連一向以冷靜自持的宋明磊手中的筷子也啪嗒一聲掉落在桌上。隻有原非玨起勁地鼓掌,“好,木丫頭,再來一段!”我一喜,心想雖然目前而言,我的嘻哈舞是驚世駭俗了點,總算在這個時空還是有識貨的,可惜原非玨偏要認真地加上一句,“不過跳慢點,小心閃著腰。”這一夜我們鬧到五更時分。碧瑩喝得兩腮似塗了胭脂一般,眉梢眼角也添了許多風韻;於飛燕和宋明磊擊節高歌;我困得不行,趴在炕上昏昏欲睡;原非玨也是醉得倒頭便趴在我的身側睡了。朦朧間,我似乎聽到原非玨反反複複地呢喃著“木丫頭”三個字。


    【注】本章抽花簽資料取自曹雪芹《紅樓夢》第六十三迴: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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