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念完,雙目無神的曼達眨了眨眼,扭過身往已經休市的街區走去,侍從遙望著她的背影,看到姿態優雅的女人在一處街巷放下籃子,突然驚叫著摔了一跤又爬起,隨後在原地迷茫片刻,匆匆提起籃子跑離視線。 “我們今天太陽落山後都沒有見到過曼達女士。”侍從突然說。 他清亮的銀色被裹上了一層霧,大廳裏的所有人都頓了一瞬,就連中央旋轉的指針似乎都因為年久失修停滯幾秒。 呆愣過去後,侍從仿佛忘卻了自己送走曼達的事情,在寒夜裏搓著胳膊喃喃:“奇怪,我站在這裏做什麽,醫生早就下班了,我應該早些迴去!” 路上遇到的朋友也和侍從打招唿問他醫生客戶下午就走了,怎麽現在還在這裏。侍從嘿嘿一笑,收拾東西準備迴家。 他匆匆離去,沒有發現俱樂部大門角落裏有一隻暈暈乎乎的小蝙蝠。 安德烈一雙小眼睛閃著寒光,他有些迷糊,他不知道這裏是哪,為什麽要在這以蝙蝠的姿態席地而睡。 “萊恩斯讓我跟蹤曼達,來到這裏後曼達去了診療室,不到天黑就迴去了……”小蝙蝠抱著腦袋自言自語,“不……不對。” 作為深諳讀心之道的血族親王,安德烈對自己的意識和記憶有獨特的自信。這些事情根本不存在與記憶裏,它隻是一個意識,一句話。 “對我用讀心?”小蝙蝠毛茸茸的臉露出嘲諷的神態,墨綠色的眼珠子變得血紅,已經寂靜下來的俱樂部沒有人聲,更沒有人注意到外圍草地裏一顆古怪的石頭發出“啪”的一聲,不堪重負地裂出一道細縫。 天黑沉沉的,安德烈神色嚴肅,按照時間推算,他以蝙蝠的形態昏沉了不短時間。群體性地改變記憶與意識,是很高深的能力,即使是安德烈,也很難做到。 如果是血族,那麽施法的人至少與他地位相同或更高。如果是人類,安德烈眯起眼睛,向診療室所在樓層看去。 診療室窗簾緊閉,沒有光亮透出。 但安德烈知道,那個田醫生就在裏麵。 漫城或陌生或肮髒的空氣裏,混入一道獨特的,熟悉的味道。 安德烈收迴目光,抖抖翅膀離開俱樂部。 街市上,上午集市留下的雜物垃圾已經被清理幹淨。路邊躺著衣不蔽體的乞丐,還有醉鬼在遊蕩。 黑夜的南區依舊不平靜,混混酒鬼肆意挑選可宰的獵物或者落單的女人,即使是被打一頓,也算是今晚的樂子。 掂著大桶啤酒的男人一眼就看中了明目張膽在街上晃蕩的異鄉人,那個裹著袍子的土老帽,一看就很有錢。 他嘿嘿嘿地跟上前,大手落在別人肩膀。 “別動他,那是我的獵物。” 男人愣了一會,扭頭看到一張絕美的麵容,頓時笑起來:“可以啊,那美人來……啊啊啊啊!!” 安德烈張開獠牙,細長指甲刺進醉鬼的皮肉,嬌柔美人頓時變作暗夜出行的怪物。 “真沒趣,這就跑了。”安德烈拿過“異鄉人”遞來的絨布擦拭指縫間的血液,說,“麻煩您這麽晚還來找我,長官。” 異鄉人取下兜帽,將安德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個通透,語氣不好地說:“很麻煩,希望顧問能給出合理的賠償。”第一百一十一章 對於連工資都沒有的“底層人民”,受到壓迫後的最優選項是耍賴。 作為不熟悉人類生存法則,缺少“道德觀念”的血族來說,耍賴更是隨手拈來。 “身為探長沒能及時發現異常,使下屬至於危險之中,”安德烈滿目憂愁外帶一點細微的委屈,大言不慚地控訴,“現在還要依靠強權讓下屬認錯,長官,你可真混蛋呐。” 血族永遠不會示弱,如果有血族這麽做了,請小心藏在暗處的刀子。 萊恩斯眉尾抽搐,耳邊一聲無辜又直接的“混蛋”差點把他腰間的匕首給氣出來。 “曼達在集市上有什麽異常。”體會過血族卑鄙的手段後,機敏的獵人學會了避其鋒芒。 安德烈收起無辜裏充滿戲謔的表情,嚴肅起來:“異常談不上,你們人類的皇室,可藏著不得了的東西。南區有什麽有名的俱樂部嗎?” “俱樂部?”萊恩斯不解。 “藏著一群達官貴人,會員製,提供所有服務,包括不限於極限運動,異族推拿,心理諮詢,如果我沒有感覺錯誤,地下室應該還有賭場和鬥獸場。”安德烈說。 “曼達去了這樣的地方……”萊恩斯思索,突然問道,“既然你都去過,怎麽會不知道具體名字。” “好問題。”安德烈的勾起嘴角,眼瞳裏的金好似寒冰般冷硬,“我不記得了。” “大概位置?” “毫無印象。” “接觸的人的相貌,名字,特征。” “嗯,有個神秘的田醫生,一個想不起來臉的侍從,沒了。” 萊恩斯沉靜地看向安德烈,用眼神詢問:你在耍我? 安德烈攤開手,說:“準確地說,俱樂部有個能夠改變我記憶的人,怪物或者東西,如果不是發現及時,我會把俱樂部的事情一並忘掉,隻記得曼達在集市上采購,然後我昏昏欲睡,蜷在某個建築的石像邊一覺到天黑。” 能夠改變親王記憶的力量,即使在警覺後仍然掩蓋了部分信息。萊恩斯立刻理解事情的棘手。 “先迴去。”萊恩斯扔給安德烈一套鬥篷,灰黑色,裏麵有細小的絨毛,很保暖,抵抗寒夜的風再適合不過。 安德烈披上這層多餘的鬥篷,鬼魅般跟隨萊恩斯來到存放馬匹的地方,老槐樹拴著粗麻繩,長時間奔波的馬兒打著盹,連撩起眼皮看一眼萊恩斯都不願意。 “沒有惡意,”安德烈說,“與其長官送我迴去,不如我自己飛迴去,可能更快一些。” 真的沒想過拌嘴的安德烈誠懇致意,並十分省心的在萊恩斯冷漠地注視下爬上馬背,享受與獵人的月光漫步。 馬是真得累,走走還要跑偏到灌叢中啃幾口鮮嫩的草,萊恩斯也不催促,當萬家燈火的街市消失在背後,開始盤問起上午的事情。 安德烈嗅聞清新的芳草,夜晚的露水,聆聽蟲鳴與緩慢的馬蹄,觀賞圓潤的皎月。在樹葉的輕緩伴奏下,送與萊恩斯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無聊的人永遠都無聊。 饒是安德烈也享受夜晚的寧靜,唯有萊恩斯,對夜的定義除卻殺人放火好時光,怕是隻有不怕隔牆有耳隱秘性好了。 萊恩斯拉了下韁繩,避免馬匹走得太遠,他看著安德烈,催促他解釋情況。 嚴格意義上來說,吸血鬼是夜行生物。 即使貴族不懼怕陽光,月亮與黑暗總能帶給他們活力與安全感。這是藏在骨子裏的喜愛,他們歸屬於夜晚。 萊恩斯扭頭時,安德烈正不知道望著哪根枝丫,或是僅透過他們去看今晚的月亮。那雙金色的瞳仁方才剛剛給予他一個嫌棄的眼神,此刻卻好似孤狼對月,身上纏繞著不該有的寂寥與虔誠。 吸血鬼有著美麗的皮囊,強大的力量。他們的魅力不僅來自於誘人的外貌,還來自於不可捉摸的神秘感與危險。 萊恩斯無比信任這句話,在此時,更是深有體會。 “按照馬匹行走的速度,考慮別墅可能有監聽陣法,你大概還有半個鍾的時間。”萊恩斯挪迴眼神,提醒道。 “曼達在看心理醫生。”安德烈說,“修改記憶的人也是心理醫生。診室全部是銀器與陣法,我沒法靠近。” 安德烈對月亮的執念可有可無,淡淡轉迴眼神。萊恩斯給他的顧問先生留的半個鍾頭沒有彰顯任何作用,反而襯托得他奸詐刻薄,連下屬賞個月都不願意。 “不是血族嗎?”萊恩斯對那雙留戀與細小枝丫和塵埃的眼睛有些許的感觸,談不上喜愛,但也不厭惡,他壓下心底詭異的一絲遺憾問。 “我不確定。在那樣高濃度的銀質器具與牧師氣息下,任何血族都難以長時間維持理智。”安德烈皺眉,“但群體性記憶改變依靠法術很難實現,我偏向於是血族的讀心術。” 讀心術並不隻是讀心那麽簡單,血族能夠魅惑人心,讓痛苦變作快樂,喜樂變作憂愁,愛意變作仇恨,厭惡變作渴慕。讀心,不止讀,當摸透了人的心以後,思想,情緒不過是吸血鬼掌中的玩具,任意揉捏,任意改變。 安德烈正是感受到情緒被放大,讀取才會警覺有人對他使用了讀心術。 心誌堅決或是感情冷漠的人能抵抗一部分讀心,血族之中能力不相上下,讀心全看警惕性,誰先發現,誰奪得掌控權,誰先沉溺,誰被主宰。 安德烈:“蝙蝠狀態下能力減損,所以會有一時不察。拋開這個不論,能夠改變俱樂部所有人的記憶哪怕隻是曼達來沒來過這一件小事,對方的能力就在我之上。” 萊恩斯聽完安德烈對俱樂部發生的事情的大概描述,沉思:“這個田醫生隻掩蓋了曼達長時間進行心理輔導的事情,為什麽要專門改變這樣一個記憶。” “營造曼達隻進行正常心理輔導的現象。”安德烈說。 這是他在醒來後立刻想到的結論。田醫生在俱樂部長期擔任心理醫生,前往俱樂部的貴族不乏有因為心理原因,或是單純看上東方人容貌前去拜訪,他有一層合理的身份,唯一要做的是消除合理事件中的不合理事件。 徹底隱埋曼達去做過心理諮詢,反而會引人懷疑,田醫生空缺的一天需要更多的謊言去補全。但是如果七分真三分假,想要找到破綻就難上加難。 “他很強大,能在銀器與聖器裏正常生活,熟悉人類的思維與情緒,謹慎,擁有強大的邏輯能力,且在讀心上得心應手。”安德烈說,“血族裏,我暫時想不到這樣的人。” “我不認為有血族可以抵抗滿屋子的銀器。”萊恩斯開口,好似寒風從口中刮過,沉鬱肅殺,“這個田醫生,可能和皇室有關係。他為什麽盯上曼達,以及曼達說得‘她’是誰……” 馬匹再疲累悠閑,深林也有走到盡頭的時候。 等到別墅大門出現在眼前,月亮已經消失在天邊,清晨與黑夜摻雜在空中,如畫師被打翻的木頭盤子。 馬修在庭院中修繕法陣,不時往欄杆外幽靜的小路看一眼,似乎在等什麽人。 安德烈越過萊恩斯拉住韁繩,冰涼的手心改在人類溫熱的手背。 “唏律律” “問問當事人家屬是個不錯的選擇,長官。” “你們迴來了。”馬修舉著一把巨大的園藝剪,眉間掛著焦慮,對兩人問早。 “昨晚夫人發生什麽事了?”萊恩斯問。 馬修搖頭,“曼達很正常,太正常了。” 修習陣法的人總有一些怪異的,毫無理由的直覺,那來自長期的聯係和本能。 曼達昨晚的行程完美無缺,在南區集市下馬車前去購物,先到集市開始數第三家酒館購入白蘭地,再到左邊中部的啞巴攤上買上好的牛肉。接下來,哪裏有最新鮮的甜菜根,哪裏有自家釀製的胡椒醬,哪裏有味道最衝的羅勒葉片。南區集市好似印在曼達的腦子裏,她清楚並興趣高昂地談論著,抱怨下午摔了一跤籃子落在地上,她彎著腰撿了許久東西。 曼達精致的裙子上有不少灰跡,胳膊還有一片擦傷。 一切都符合邏輯,沒有任何紕漏。 但馬修覺得,有一絲刻意。 隻有一絲,一點虛無縹緲的,無理由的猜忌,卻讓他徹夜難眠。 安德烈理解馬修,人類是很奇特的生物,在一切荒謬時選擇相信,在一切合理時選擇懷疑。他們多變又單純,卻總有足夠充分的理由,且部分時刻也能走向正確。 “直覺不錯,馬修先生。”安德烈如實誇讚道。 馬修對突如其來的讚賞雲裏霧裏,萊恩斯卻敏銳地嗅到了其中的對人類的嘲諷,他接口道:“曼達夫人以前有精神問題嗎?煩躁,焦愁,或者情緒波動極大的情況,都算。” “曼達是樂觀文靜的女性,她總是很溫柔,在我遇到瓶頸時鼓勵我,陪伴我,從未有被情緒支配的情況,我們也很少吵架……”馬修說著說著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經曆戰場的人很會隱藏情緒與心事,馬修不動聲色地停下話題,做出沒有頭緒的樣子。 但經曆戰場的人同樣很會琢磨人的情緒,所以不論是萊恩斯還是安德烈都察覺到了那一瞬間的停頓。 馬修在隱瞞什麽事情,這件事情讓一直支持他的愛人憤怒或者悲傷。 “曼達女士去看了心理醫生,她還說到,馬修先生您的工作夥伴似乎有些不太厚道。”安德烈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馬修的表情。 “我一直為人類抵抗血族,最好的夥伴就是諾德。戰役後隱居在這裏,安德烈先生如果隻是想用話術詐出些什麽,還是別費力氣了。”馬修皺眉,對安德烈的話十分不滿,甚至提出諾德來威脅萊恩斯。 經曆過大戰的獵人對夥伴有著獨特的情誼,對血族也有不可磨滅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