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藏進白蟾身體裏,它完全沉睡,從不出現,這是它在失去肉體之後第一次重新擁有血肉與皮膚,一時間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悵惘。  他左右看看,“鳥籠”裏隻有躺在地上的樊醒和不停蹦跳的魚幹。  意誌擄走了餘洲和許青原,樊醒正因為受傷不停嘔出帶血的唾沫,魚幹慌裏慌張,尖聲大喊:“怎麽辦!怎麽辦!”  它看見骷髏爬起,火速衝過去:“是骷髏大哥?還是柳英年?”  骷髏:“是我。”  魚幹立刻判斷:“骷髏,是骷髏。”  骷髏:“……你怎麽猜出來的?”  魚幹:“柳英年會乖乖說,我是柳英年。”說著揪著骷髏頭發把他拉到樊醒麵前。  雲遊之國的籠主已經確定就是骷髏,現在外麵的一切正在不斷變化,為了救助樊醒,骷髏把恢複人形的樊醒扛起,示意魚幹開道,一同離開久久的“鳥籠”。  雲遊之國將久久的“鳥籠”包含在內,離開的過程十分順利。樊醒胸腹受傷嚴重,仍忍著疼痛向骷髏求助:“快,開門……我要去找餘洲……”  “等你康複了,我會開門。”骷髏把它扔在地上。周圍景色如同浸沒在濃綠色墨水裏,恍恍惚惚看不清晰。骷髏的“鳥籠”景色尚未成形,他遲疑一會兒,決定先救助樊醒。  “你是我的‘鳥籠’裏的曆險者,救你性命,對我來說不是難事。”骷髏說,“但是你得想清楚,我救了你之後,你要怎麽去尋找餘洲。別橫衝直撞。”  樊醒捂著自己胸口:“我……我能找到。我知道他在那裏,也知道他現在的情緒。”  恐懼和緊張占據了樊醒的意識,他甚至不能夠分辨這是自己的情緒,還是餘洲的情緒。魚幹也差不多,一刻不肯安定,一直在骷髏頭上亂蹦。  沒有設定好日夜的時刻,雲遊之國永遠像籠罩著不夠透亮的濃霧。  骷髏開始迴憶他們坐在安流身上穿過“鳥籠”時看到的景色。柳英年畫過雲遊之國的地形圖,雖然筆記本被餘洲帶走,但骷髏仍記得很清晰。  樊醒胸腹內外受傷的地方完全修複好時,骷髏已經基本把白蟾的“鳥籠”複原。樊醒能動彈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繼續請求骷髏開門。  魚幹正在幫腔,忽然一頓。下一瞬間,它仰天長嘯,化出大魚骨骸,躍上半空。  樊醒吃了一驚,骷髏立刻反應過來:“餘洲有危險!”  他不再猶豫,閉目思索片刻,指著身邊的湖水:“我的門在這裏。”  那是白蟾右眼曾經藏身的小小湖泊。安流和樊醒毫不猶豫,立刻縱身躍入湖水,甚至沒來得及跟骷髏告別。  湖底隱隱透出光亮,他們像被那道光吸入一樣沉落。  湖岸邊,骷髏擺了擺手:“再見。”他換了個口吻,怯生生的,但又充滿了勇氣:“樊醒、安流,再見!”  穿過門的樊醒和安流來到了熟悉的漆黑甬道。  天頂上仍有裂縫,雪不停落下。樊醒翻身爬上安流背部,抓緊安流的獨角。他們都很清晰地知道餘洲現在在什麽地方。  這個“縫隙”裏有一個最初的“鳥籠”,那是隻屬於意誌的地方。在孩子們還未四散流落之前,他們生活在那裏。  通往下一個“鳥籠”的門出現,安流沒有理會,它載著樊醒飛起,越過那道發光的門,往門後的黑暗之處飛去。  “……安流,”樊醒忽然說,“你當時和白蟾在一起,你見到他怎麽吸收其他籠主,是麽?”  他得到了安流肯定的迴答。  “告訴我,所有細節,全都告訴我。”樊醒說。  他察覺了安流的困惑和猶豫。  “白蟾也曾嚐試過吸收我,我想,它之所以能這麽迅速地吸收其他人,是因為我們都是同源的,我們都是母親的孩子。”樊醒壓低了聲音,“而我和母親,也是同源的,我們都是‘縫隙’的生命。”  安流停住了,不肯再往前。樊醒霎時間感到頭暈目眩。安流的痛苦太過於強烈,他胃部緊緊收縮,忍不住趴在安流背上幹嘔。  “……別忘了我最初的目的……現在機會正好……”樊醒拍拍安流脊背,笑著說,“取而代之,我來成為新的意誌。”  濃稠的黑暗讓餘洲想起他沉落海洋、初次遇見安流的情形。  這裏和海洋很相似,隻是沒有海水,灰暗的天空中是數以萬計的藍色水母。它們漂浮、遊蕩,從餘洲和許青原身邊穿過。  餘洲是被一種強烈的疼痛弄醒的。他和許青原在被意誌帶走時昏迷了,睜眼之後,餘洲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狹窄古怪的鳥籠之中。鳥籠狹長,他們必須站立才能穩定自己。身上的疼痛源於鳥籠上的金屬絲。它們紮進了餘洲的身體裏,把餘洲用一種古怪的方式固定在鳥籠中。  為了忍耐疼痛,餘洲歪著頭躲開一根即將要紮到自己脖子上的金屬絲。  這些金屬絲在緩慢生長。  “……帽哥。”餘洲開口,發現自己聲音異常嘶啞,仿佛很久沒說過話一樣。  關許青原的鳥籠在餘洲旁邊,他也歪著頭,但眼神比餘洲清醒許多。  餘洲瞪著他,半天才結巴道:“帽、帽哥……你……”  許青原很憔悴。他長了胡子,一張臉幹癟得就像許久沒吃過東西,原本結實的雙臂消瘦得厲害。  餘洲不得其解。許青原的樣子像一個被關了很久的囚徒。  他下意識地低頭,想看自己的模樣,但他無法低頭,無處不在的金屬絲限製了他的行動。  “你也一樣。”許青原說,“別看了。”  “一樣……什麽?”餘洲啞聲問,“什麽一樣?”  “和我一樣,狼狽,胡子拉碴,瘦。”許青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雖然不會餓,不需要水,但我們在這裏已經超過十天。”  餘洲:“十……十天?!”  許青原沒有說話,餘洲看見灰色的天空裏掠過一絲光線。隨即,光線擴大了,他瞬間看清了他們置身的地方。  一個無邊無際的寬大空間,被黑暗籠罩,在餘洲和許青原周圍,密密麻麻,數以萬計,都是狹長的鳥籠。  每一個鳥籠裏都關著一個生物,有的像人,有的和人類形態完全不一樣。有的仍在扭動,有的已經沉寂,沒有唿吸,皮膚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一個凝固的姿勢。  無數還活著的生物低頭注視新來的兩個人,沒有人發出聲音,這裏是一片死寂的空間。  餘洲僵住了。強烈的恐懼和疼痛讓他心髒有一瞬間的緊縮。  立刻,一種陌生的焦灼湧進他的意識裏。  是樊醒和安流的焦灼。  餘洲並不知道他的恐懼和痛苦令魚幹恢複成了安流的姿態,他死死抓住這一絲不屬於自己的清晰,狠狠咽了口唾沫。“這是……什麽地方?”  暗處有人走來,密密雜雜的腳步聲。無數觸手在地麵蠕動爬行,是意誌靠近了。  它這個形態與之前所見並不一樣,餘洲第一時間想到了小十。小十和意誌有些相似:人類的上半身,古怪的下半身。意誌抬起頭,它的臉上沒有五官,僅有一顆碩大眼睛,血紅色,正打量著許青原和餘洲。  “這是我的‘鳥籠’。”意誌開口,它的聲音也變化了,是平淡普通的女性聲線,“也是縫隙中第一個誕生的‘鳥籠’。”  意誌長久地住在這裏。它不需要睡眠,不需要娛樂,所謂的“住”,僅僅是把這裏當做棲身之地而已。每誕生一個孩子,它就擴大“鳥籠”的空間。  餘洲和許青原降落了,金屬絲從他們體內抽出,兩人根本無法支持身體,立刻軟倒在地上,不停發抖。  “標本。”意誌指著頭頂密密麻麻累累層疊的鳥籠說,“樊醒告訴我,生物,植物,都可以製作成標本。”  餘洲反應遲鈍,好一會兒才明白它說的是骷髏。  “標本,可以用來研究生物。”意誌說,“可是我做了這麽多的標本,我還是沒辦法製造出最完美的生命。”  許青原嘀咕:“你連完美的標準都還沒弄清楚。”  意誌聽到了,但沒理會。它彎腰看地上的餘洲和許青原,眼珠子咕嚕嚕滾動。  “一定是我快忘了人的滋味和結構。”它仿佛在思考。  餘洲和許青原對了個眼色,倆人互相攙扶,瑟瑟縮縮爬起。  “如果我要吃一個人,是吃掉你……”意誌的手指呈現出近乎透明的灰白,它先指著許青原,又緩緩移動,指著餘洲,“還是你呢?”第92章 意誌(2)  “為什麽一定要吃人?”許青原忽然問。  從意誌的態度裏,他們察覺出它現在並沒有強烈的惡意和殺氣。  意誌降低了自己的高度,仍然比剛從地上爬起來、相互依靠著癱坐在地上的兩個人高一些。鳥籠的金屬絲對他們造成了傷害,它不斷生長,紮進肉裏,還將紮進骨頭和髒器。餘洲和許青原的身上,十餘個小小的傷洞都在滲血。  和麵色蒼白的餘洲相比,許青原要鎮定一些,似乎這種傷勢和疼痛還不足以打倒他。  意誌迴答他的問題:“隻有吞食人類,我才能理解結構。”  許青原倒是不吃驚,骷髏也是這樣被它吃掉的。他隻是有些不解:“你不是吃過一個嗎?”  “太久了,忘了。”意誌抬頭注視頭頂累卵般的鳥籠,“我的‘鳥籠’裏,時間流速和外麵不一樣。”  許青原:“我們已經在這裏度過了十天。”  意誌的獨眼流露一絲詫異:“十天?……哦,你在默數時刻?”  許青原以二十四小時為一天計算,在餘洲尚未蘇醒的時候,他依賴金屬絲給予的疼痛來保持清醒,在心中計數。  意誌:“有意思,你這樣的人類很少見。”它想了想,“樊醒和你很像。”  許青原:“光吃我們有什麽意思?”  意誌反問:“怎樣才算有意思?”  許青原:“你無法離開這裏,對吧?”  意誌:“但這裏有各個時空的人,我可以通過觀察他們來獲取信息。”  許青原:“有人跟你聊過自己時空發生的事情嗎?”  意誌沉默了。  許青原和餘洲互看一眼。  和安流、骷髏一同曆險的過程中,他們聽到不少關於意誌的事情。意誌並不狡黠,也不喜歡玩弄心機。在這個唯它獨尊的縫隙裏,它根本不需要跟任何人在心智上進行較量,也沒有任何智慧生物能夠與其並肩。  除了當初的樊醒。  但樊醒對縫隙的構成、“鳥籠”的形成更感興趣,他自己本來也不是圓滑成熟的人,唯一的心機全都用於保命——讓意誌認為他和意誌是站在一起的,借此活下去。  意誌沒有學習的模板,它也不樂意去學。因而,它從不說謊,從不偽裝,也從來不會曲折地表達。  麵對意誌的沉默,許青原和餘洲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你知道骷髏……就是樊醒,對各個時空的命名法則嗎?”許青原問。  意誌:“我知道。”它指著餘洲,“這個人,和樊醒來自同一個時空,我能聞到他們身上相似的氣味。那個時空名為alpha。”  許青原:“那我的呢?”  意誌伸出觸手,觸手尖端裂開,更細小的觸須爬了出來。它們探入許青原的身上的傷洞,汲取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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