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薑笑眼裏看到了頑強的固執。  拍拍薑笑的頭,許青原不再說話了。  這一路並不平靜。  從旋律營地到星落之地,一路上經過三個或大或小的營地。距離旋律最近的琵琶營地依靠河流而設,城鎮形狀如同琵琶,是一個比旋律更大、更完備的小小國家。他們與旋律、傲慢原都有過來往,在文鋒和季春月的幫助下,眾人順利獲得了補給。  但接下來兩個營地就沒那麽幸運了。  每個營地的資源有限,哪怕是曾經從傲慢原營地走出去的曆險者,哪怕還認得文鋒和季春月,但也不願意給出飲水和食物。他們對這個奇特的車隊充滿警惕和懷疑,尤其在看到拖在馬車尾部的那個收割者後。  吃完了食物,許青原和文隻好到附近叢林去打獵。樊醒有時候也會跟他們一塊兒行動。他的姐姐建造的闊大“鳥籠”裏,一切應有盡有。  “籠主是不是很容易產生錯覺?”有一天,柳英年忽然問,“會以為自己是造物主,創世神。”  他們正在剖開一隻山雞的肚子。  “但實際上,籠主什麽都沒創造過,他們隻是把其他地方落入‘鳥籠’的東西收撿起來,包括人、包括物。”柳英年繼續說,“就連‘鳥籠’也不是他們能左右的。餘洲和你看到過阿爾嘉王國裏那隻大手,它是去摧毀‘鳥籠’的。”  樊醒點頭。  許青原好奇:“呆子,那你覺得‘鳥籠’是什麽?”  柳英年不滿,又不敢惹惱他,用手背推推眼鏡:“反正,他們也是被關起來的鳥。”  許青原負責打獵,但不想處理獵物。他洗幹淨手,從柳英年背包裏掏出他的筆記本。柳英年敢怒不敢言,許青原看得津津有味。  筆記上詳細記載了一路上發生過的所有事情,裏頭還有許多柳英年自己的推斷。  偶爾的,夾雜一兩句“帽哥有點可怕”“魚幹吵死了”之類的抱怨。  許青原一邊翻看,一邊評論:“呆子。……呆子。……哈,真是個呆子。”  樊醒想起小十。他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也懶得去析清,一雙眼盯著被捆在馬車頂上的收割者。黑霧正朝南風緩緩飄動。  呆子柳英年在距離星落之地還有半天路程的時候救過大家一次。  濃霧彌漫的山崖上,馬車被柳英年強行勒停。他冷汗直流,數秒後山風疾起,吹散眼前大霧,馬蹄前方十公分便是懸崖。  這兒也是一道天塹,裂縫橫亙大地,峽穀中浪濤滾滾,能遙遙聽見出海口轟然的水聲。  和柳英年一起值夜駕駛馬車的樊醒半睡半醒,驚醒後大罵一聲。馬車已經過不去了,他左右看看,裂縫極長,根本看不到邊緣。  折騰了一個晚上,樊醒不得不現出原本形態,攀著裂縫兩端,把人和馬車逐個搬運到對麵。  借著晨光,許青原攛掇柳英年:“把樊醒帶我們過溝的經過畫下來,以後這些可都是重要的研究資料。”  柳英年雙眼放光:“對啊!”  樊醒大怒:“你敢畫,我就把你筆記撕掉。”  薑笑:“你敢撕,我就告訴餘洲你趁他不在,欺負柳英年。”  樊醒光溜溜地站在清晨太陽之中,隨著他體型縮小,鱗片正逐漸從他身上消失。  薑笑:“還有,在十七歲少女麵前耍流氓。”  樊醒罵罵咧咧,躲進馬車裏穿衣服。  腥風已經越來越近,收割者身上的黑霧仍在飄動。他們還未能抵達目的地。  但小十和安流的氣味,已經越來越濃烈了。  星落之地是一片遍布島嶼的海域,餘洲從海裏爬起,渾身濕透,長長唿出一口氣。  “真正的樊醒”被埋在星落之地的海洋深處。  聽到這個事實,餘洲和魚幹麵麵相覷,兩個人都想起了安流骨骸安置的地方。  餘洲落水之後更覺得相似:不見底的海水,好不容易才接觸到的海底陸地,以及無數藍眼睛般遊弋、漂浮的水母。  這片海洋的水母比之前裂縫中的要大得多,魚幹在餘洲身邊嘀咕:“小十也養這個?”  餘洲在水下能唿吸,但不習慣講話,隻困惑看著魚幹。  “這些是母親的寵物,從母親誕生之時,它們就陪伴在母親身邊。”魚幹說,“你記得吧?樊醒和小十身上的鞭痕,就是水母的觸絲造成的。它們也是母親用來懲罰我們的工具。”  但數量太多、太多了。母親並不能完全熟知每一隻水母的去向。  餘洲和魚幹沒有找到小十說的骸骨。  “她在騙我們嗎?”餘洲問。  魚幹:“我沒覺得。”  餘洲信任魚幹的感覺,他坐在石頭上,脫了外衣擰水。小十不知何時落在他身後:“很難找吧?連我都找不到。”  餘洲:“我還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話,什麽真正的樊醒……你怎麽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小十:“安流說的。”  魚幹大吃一驚:“我又怎麽知道的?!”  小十:“你問我我問誰?”  魚幹懊惱不已,為自己這個毫無記性的幹癟腦袋。  小十坐在餘洲身邊,靠近他,鼻子一動一動地嗅。  “我成鹹魚啦!”魚幹怕她對餘洲產生食欲,忙貼在小十臉上裝作撒嬌,“你還愛我嗎?”  小十:“愛愛愛。”  她把魚幹扯開,伸手拔了餘洲一根頭發。餘洲疼得一跳:“幹什麽?”  小十把他的頭發吃了下去,片刻後長長一歎:“好像啊。”  餘洲揉揉疼痛的地方,沒好氣:“有話就說。”  “有陌生人正在接近。”小十說,“他們和你的味道很相似。”  餘洲立刻了然:是樊醒等人在接近。他們怎麽知道自己所在之處?餘洲心頭有疑問,但更多的是激動:樊醒理解了他的意思。讓樊醒離開,正是要保存有生力量,解救自己。  “是那種很惡心的血緣的氣味。”小十說,“我不喜歡。”  餘洲一怔:“什麽?”  小十沉默,仍不停地嗅著,片刻後恍然道:“怎麽還有一個小姑娘?是你的同伴嗎?”  餘洲和魚幹不答,小十已經興奮地站起。  “我要見見她,我要看一看真正的人類女孩什麽樣子。”  換了衣服從馬車上溜下來的樊醒聽到了異樣動靜。馬車頂上被捆著的收割者,正以極快速度燒斷繩索,爬了起身。  樊醒來不及提醒,立刻伸手抓住那收割者的腿骨。  收割者已經完全掙脫繩索,它動作奇快,跳下馬車後立刻掠向車邊人群。  文鋒與季春月同時亮出武器。不料收割者並不打算迎戰,它攔腰抱起薑笑,身影瞬間已在百米之外。第52章 收割者(20)  十八個營地,所有首領都是男性。小十曾問過他們,為何沒有女性擔當首領。男人們麵麵相覷,答:要在危機中生存,還是男的比較有用吧。  小十不滿意這個答複。雖然自己身為女性,但她從未見過真正的人類女性,她對十幾歲年紀的人類女孩充滿好奇。  收割者在小十和餘洲麵前放下薑笑時,薑笑腰上的衣服已經被黑霧腐蝕破損。餘洲一把將她抱住,薑笑被嚇得說不出話。她落在一座小小的島嶼上,島上隻有石頭沙灘,沒有植物。  眼前除了餘洲、魚幹、沉入海中的收割者,還有一個明顯是異類的生命體。  “小十,魚幹的妹妹,樊醒的姐姐。”餘洲說,“也是這個‘鳥籠’的籠主。”  薑笑很快鎮定。“鳥籠”裏的怪事她見得太多,不久之前樊醒還在眼前露出真容,薑笑因而一點兒不畏懼。她略略低頭,跟小十打招唿。  小十怔住:“不怕我?”  薑笑:“你有什麽可怕的?”  她比小十見過的營地首領都要鎮定。小十繞著她走來走去,蛇尾在石頭地麵上蠕動。餘洲與薑笑站在一起,有意無意地擋在小十和薑笑之間。  小十胸口的藍黑色鱗片忽然裂開,一顆碩大眼球從她胸口中央露出。薑笑退了一步,眼球盯著薑笑,不停打轉。  “……很普通。”小十忽然失望地一歎,“不過如此。”  魚幹:“你以為人類女孩是什麽啊?”  小十:“她不怕我。”  魚幹翻了翻白眼:“你有什麽好怕的。”  小十暫時忘記自己對深淵手記和心髒的執念。她對餘洲和薑笑都充滿興趣,碰碰兩人的手,又拉拉他們衣角。  “她和男人由同樣的東西構成,”小十指著薑笑對魚幹說,“為什麽她們不能當首領?”  她的手背同樣覆蓋鱗片,薑笑也不知自己想的什麽,忽然抬手握住了小十的手掌。  小十結結實實地一愣。  “有溫度……”薑笑說,“你一點也不奇怪嘛。”  她說著對小十笑了笑。小十受到驚嚇似的猛地抽迴手,抓起魚幹瞬間退到小島嶼的另一端,咚地跳進水中,隻露出一張臉。  魚幹被小十的反應弄糊塗了:“怎麽了?怕啥呢?這籠子裏你最大。”  小十看著自己的手,鱗片在水裏閃動微弱光芒。  薑笑繞著小島嶼走一圈,很快迴到餘洲身邊。餘洲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她的適應能力。  捏著餘洲的臉,薑笑問:“你沒受傷吧?”  餘洲:“魚幹在我身邊,我沒事。”  薑笑:“一大幫人急吼吼地來救你,以為你被籠主虐待,遭遇不測。現在看來還好嘛,還玩起了潛水。話說迴來,我原本以為籠主跟樊醒安流他倆母親似的,是個怪物,但,隻是普通小姑娘而已。”她壓低聲音,“就是多了幾條尾巴。”  餘洲:“你倒是鎮定。”  其實是看到餘洲安然無恙,欣喜蓋過一切,薑笑現在看什麽都覺得挺好、挺合心意。她也不急著離開這裏,畢竟呆在餘洲和魚幹身邊更加安全。於是她絲毫不著急,反倒坐下與餘洲說起了最近發生的事情。  “樊醒天天在營地裏跟瘋了似的,也不睡覺,晚上一個人在林子裏晃來晃去,或者跑到裂縫邊上發呆。”薑笑說,“望夫石似的。”  餘洲:“……不是,我跟他不是……”  薑笑擺擺手:“比喻,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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