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牽著餘洲的手:“我們的生活都要繼續。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罷了。保全自己,尋找機會,我們一定都能迴家的。” 沒有人這樣鼓勵過他。餘洲無數次懷疑,在“鳥籠”裏堅信自己還能迴去、並且毫不害怕別人嘲諷的,也許隻有他一個人。季春月的話給了他勇氣,令他眼眶發熱,喉嚨哽咽。 季春月靜靜看他流淚,問他:“久久是誰給起的名字?” 餘洲含糊不清:“是我。我希望她……活得長長久久。” “好呀,真好。”季春月握著他的手,輕聲鼓勵,“她一定在等哥哥迴家。” 從落入“陷空”開始就淤積在餘洲心裏的東西,忽然輕鬆了很多。他止住眼淚,不停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想抱著季春月,就像久久抱他一樣。 月光澄澈,小橋上樊醒和謝白正在說話。 餘洲下意識停步。他和季春月都聽見了謝白的聲音。 “他就像一個杯子。”謝白拇指和中指框出一個小酒杯的高度,“你應該也見過,很小的杯子,最多隻能裝一口酒。” 他笑得和平時一樣,那張英俊的臉上有能說出最甜蜜話語的嘴巴。 “這樣的小酒杯,隻要一點點愛就能填滿。” -------------------- 作者有話要說: 魚幹被樊醒扔在苦楝樹底下,用花瓣把自己埋住。 它等待餘洲心疼又緊張地來找自己。 不料一覺醒來,它仍被花埋住。 魚幹迴到飯館,跟薑笑他們打滾發脾氣,嗷嗚嗷嗚見人就咬。 薑笑:樊醒、餘洲!管管你們的孩子!第40章 收割者(8) 謝白很為自己的這個比喻得意。 “你知道他家裏情況吧?”他問。 樊醒目光在他的手指之間移動來迴:“原來你騙他。” “我並沒有。”謝白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隻有他。我是絕對真心的。” 他看不出樊醒臉上有信或疑的表情。頓了頓,謝白笑道:“怎麽突然想跟我聊他?” 此刻的謝白比白天的他要柔和一些,沒那麽咄咄逼人。找不到餘洲,和樊醒這樣的人聊聊天也不錯,他心甘情願放低自己的身段,語言姿態裏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紆尊降貴。 又或者,他仍打算從樊醒嘴裏撬出些東西。 他使用的方法,讓樊醒想起了柳英年用過的伎倆:以秘密交換秘密。 “他朋友不多,但和你們倒是關係不錯。”謝白說,“我還覺得詫異。以前和他在一塊兒的時候,他身邊隻有我。” 樊醒:“怎麽會?”他真誠地疑惑,用一種不會讓人起疑的驚詫口吻,“他脾氣不錯,性格也好,除了你之外應該還有很多朋友。” 謝白微微一笑,目光掃過樊醒。樊醒穿的是文鋒的衣服,藏青色短袖外套,適合這樣的天氣。他看起來仿佛帶了文鋒的冷傲氣質,一個年輕的獵人,隨時準備出擊。 可他又有一雙誠摯的眼睛,不斷問:“他就沒想過去交別的朋友?” 謝白再談起餘洲,談的不是前男友,而是一個被自己了解得透透徹徹的東西。 “我猜到他會依賴我,但沒想到他會那麽依賴我。”謝白說,“我們分過幾次手。分手之後他也不會扔掉我送的東西,不舍得扔。” 他看著頭頂星空。 “我很喜歡他。他確實很容易被裝滿,隻要我給一點點愛,他就會全心全意依戀我。”謝白看樊醒,“他不可能離開我的。任何人都無法奪走他。” 拐角處,餘洲認為有一件事必須立刻跟身邊的季春月解釋清楚。 “我留著他的東西並不是不舍得。……好吧,也是有點兒不舍得,畢竟能賣錢。”他笑著說,“分手了,禮物他不會拿走。雖然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不過哪怕是件衣服,我也有賣它的門路。” 他說來得意,眉毛一挑,很驕傲的樣子。 “你父母呢?”季春月忽然問,“沒聽你提過。” 餘洲簡單道:“不在了。” 季春月便不好再問,眉目裏有憐憫。餘洲受不了她的目光,靠在牆邊繼續偷聽、偷看。 月色中謝白仍舊英俊。 餘洲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時候對謝白的感情產生了變化,追溯起來大概是得知自己的戀人姓名、身份、職業全部為假的時候。一直堅信和依戀的對象倒塌了,他徹夜難眠,失魂落魄,和久久一同吃麵的時候邊吃邊哭,把久久都給嚇到了。抱著小小的孩子時,餘洲心頭那些又熱又冷的東西瘋狂翻騰。他隱隱地察覺自己生出了新的恨和新的愛。 世上隻有久久對他好,無依無靠的好,不講條件理由。 隻有久久。 時隔一年,在“鳥籠”裏重遇謝白,餘洲才知道,自己恨得其實不徹底。 幾番生死,餘洲現在誰都恨不起來。他覺得不值得。 謝白一定有苦衷,有理由。他總能找出足以說服自己的根據,讓餘洲一次次認可,欺瞞是能夠被接受的,那是為自己好。 隻是他又會想起,在付雲聰的“鳥籠”裏,在河邊燒烤的時候,柳英年推著眼鏡說,不要再有秘密。 他與謝白的關係,怎麽說都比他與樊醒、薑笑等人的要深。 但他沒得到和謝白一同分享秘密的資格。 餘洲愈發清晰地理解,在謝白這兒,自己和他不是同等的人。沒資格共享秘密,沒資格看清楚謝白的“愛”,那點兒隻足夠裝滿小酒杯的愛。 吝嗇的碰上易於滿足的,餘洲自嘲地笑笑:也算天生一對。 他忽然失去了繼續聽的興趣。如果謝白和樊醒打起來……打就打吧,反正誰也不會吃虧。無論謝白揍樊醒,還是樊醒揍謝白,餘洲心裏都挺高興。 這幾天除了守著昏迷不醒的樊醒,餘洲偶爾會跟季春月一同去傲慢原上遊蕩。季春月很喜歡他們幾個新的曆險者,餘洲猜這是因為他們與她年齡相仿。 但季春月說,如果按餘洲所在的時間線計算,她已經四十多歲了。 “我跟文鋒談戀愛的時候他還在部隊裏,總是寫信、打電話,偶爾他放假了,或者我碰上寒暑假,才能見一麵。” 走在微涼、微苦的空氣裏,季春月跟餘洲說過去的事情。 文鋒退役後在邊檢工作,倆人領證結婚。結婚喜訊傳出來的時候,季春月班上幾個在校樂團的學生給她吹奏了她和文鋒的定情曲,《南屏晚鍾》。 餘洲聽得津津有味,沒人跟他聊過這樣的事情:“為什麽是這首?你學生都知道?” “班會上我講過,看不出來吧嗎,他唱歌很好聽。”季春月笑道,“文鋒放假的時候到學校來接我,他們還圍觀過。文鋒故意穿一身軍裝站門口,生怕別人看不到。你別看他現在兇,年輕時也是個愣頭小夥子。” 餘洲不太相信:“他看起來一直都很兇。” “在‘鳥籠’裏呆這麽久,人的性情會變。”季春月說話時溫溫柔柔,和她騎馬的姿態判若兩人。 “而且,我們丟了很重要的東西。”季春月看著前方,語氣飄忽,“他恨小偷。” 她望著餘洲:“孩子,他不是討厭你。他隻是遷怒自己,很多年都不能放下。” 兩個人在“鳥籠”裏度過了漫長的時間,長得已經記不清楚究竟多少天。他們經曆了比薑笑更多的“鳥籠”,心腸錘煉得堅硬如鐵,是唯一的信念支撐著他們活下去。 “我們一定能迴去的。”季春月說。 快迴到飯館的時候,遠遠看見燈下站著樊醒。 季春月擺手告別,留他倆說話。 餘洲還沒開口,樊醒先問:“聽到了多少?” 餘洲吃驚:“你知道我在那裏?” 樊醒笑道:“你和安流能分享一部分情緒,我又吞了安流的心髒。其實隻要你靠近我,我就能感覺到。” 餘洲會給他帶來一種新鮮的感受——真實的心跳。 仿佛胸口真的存在心髒,心髒正在跳動。樊醒很喜歡它躍動的頻率,會讓他感覺自己成為了人。 燈色裏連淺紫色的小花也暈染了橙黃。餘洲明白了:“你是故意讓謝白說那些話的。” 樊醒:“怎麽是故意?”他靠在樹幹上,還是那副自然流露的風流姿態,“他心裏沒有那些話,我怎麽故意,他都講不出來。” 這倒是實話。餘洲點頭同意。 見他半晌不吭聲,樊醒忍不住又問:“你什麽感覺。” 餘洲:“你好閑。” 樊醒:“……我問你對謝白的話什麽感覺。” 餘洲伸懶腰:“好困,去睡覺。” 樊醒便跟在他身後。餘洲從飯館後門走入,開門時迴頭:“你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樊醒:“人做平時不會做的事情,是本能嗎?” 餘洲吃了一驚,沒料到他仍在糾結這個問題。“成為人”和“擁有人的本能”,似乎變成了樊醒的一個執念。他隻得笑笑:“不是。” 樊醒按住餘洲正放在門把手上的手背,不讓他逃避這個問題:“那是什麽?” 飯館後門連接廚房,薑笑和許青原正在廚房裏找吃的。兩人入鄉隨俗,換了便於在這種酷熱天氣裏行動的簡單衣裳,此時屏息噤聲扮透明,表情古怪,一動不動。 餘洲已經看到了他倆,但樊醒就是不放手。餘洲抬腿在樊醒腳尖一踩,樊醒吃痛鬆勁,餘洲迅速把手收迴口袋裏。 “……是犯傻。”他答。 薑笑當然不會放過這件事。她很快跟柳英年和魚幹分享。 魚幹圓眼溜圓,捶胸頓足:“錯過了!” 但它把薑笑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得清清楚楚。隔天在飯館樓下看到餘洲給樊醒剪頭發,魚幹遊到他倆身邊,輕咳,鄭重開口:“人做平時不會做的事情,是本能嗎?” 薑笑等人看見餘洲手裏的剪刀,沒人搭話。 失去了捧哏的,魚幹隻得自問自答:“是犯傻!” 話音剛落,餘洲剪刀揮來,哢嚓剪下它一小截魚鰭。魚幹嚇得癱倒在地,躺了兩秒鍾又覺得不對勁,遊起來一看,自己竟十分平衡。 它有四片長長的魚鰭,因為在海中骨骸受損,魚鰭左右不平衡,它遊動起來總是歪歪扭扭地趔趄。餘洲這一剪刀,把他兩側魚鰭算是剪平了。 魚幹立刻換了張親熱臉,蹭在餘洲脖子上貼貼:“好愛你哦,你就是魚家心裏最好的寶。” 樊醒頭都沒迴,直接把魚幹抓在手裏,封住了它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