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房子裏,門的光芒開始減弱。 觸碰光芒的薑笑、柳英年和漁夫帽,就像被光芒吸進去一樣,已經沒了蹤影。樊醒催促餘洲,又笑他:“不舍得離開這裏?要不我陪你?” 餘洲再也不想迴應他任何一句話。觸碰刻字的石頭時,魚幹忽然在他手心裏一跳,魚腦袋仰頭,透過沒遮沒擋的房頂看向灰色的天空。 餘洲也隨之抬頭,但被樊醒推了一把。 石頭光芒徹底消失時,餘洲和樊醒的氣息也消失了。 彌漫煙霧的灰色天空中,一隻巨大的手穿透雲層,緩緩壓了下來。 影子覆蓋在哭泣的阿爾嘉和他懷中的亞瑟屍體上。他悚然一驚,抬頭時那隻手已經近在咫尺。 “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們!”阿爾嘉大叫。 巨手的主人甕聲甕氣地說話,難以分辨性別,震得鳥籠中所有人耳朵嗡嗡響:“讓你保管的東西,你沒能保管好,反而讓曆險者偷走了。” 阿爾嘉緊緊抱住亞瑟,聲嘶力竭:“你隻告訴我‘鳥籠’裏藏了個東西,可你沒說過藏在哪兒!你根本不打算讓我知道……” 笑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不是一個人的笑聲,是千百種人齊齊發出的嘲笑。 “我給過你許多東西,阿爾嘉。”那聲音在煙火繚亂的“鳥籠”裏迴蕩,“感激你為我保管重要的東西,我甚至允許你在‘鳥籠’裏設置自己的規則,允許你把可能威脅自己的曆險者變成孩子。這是我從來沒給過任何籠主的恩賜。可你給我什麽迴報?阿爾嘉,人類都像你一樣無恥卑鄙?” 阿爾嘉瘋狂大吼:“你並沒講過,如果那東西不在了,你會摧毀我的‘鳥籠’!” “誰的‘鳥籠’?”那人也笑了,“你的‘鳥籠’?誰才是這‘鳥籠’裏真正的鳥兒,阿爾嘉,你還不明白?” 阿爾嘉答不上來,他抱著亞瑟的屍體,聲音驚慌,表情瘋狂:“你根本不講道理!” “為何要跟螻蟻講道理?”那人說,“是迴收的時候了。” 手掌壓了下來。 動作輕巧,就像拂去桌上的一粒灰塵。 手掌再抬起來時,阿爾嘉和亞瑟都不見了。“鳥籠”裏的房子、景物,還有原住民,如同粉碎一般,在一個響指之後全數消失。空氣裏傳來原住民們解脫一般的歎息和輕笑。 “鳥籠”成為一片茫茫空白。 漆黑的甬道和餘洲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分辨不出方向,頭頂仿佛裂了一道縫隙,空氣寒冷。 餘洲站著一動不動,他忽然抓住魚幹:“你也看到了,對嗎?剛剛我們進來的瞬間,有一隻手從天而降……” 樊醒從他身後走過:“什麽手?我的手?”他靠在餘洲肩上:“好痛啊,你割人家的手,用人家的血,一點兒都不心疼。” 餘洲把他推開,黑著臉坐到柳英年身邊。 柳英年表情呆呆的,抱著自己的背包不說話。見他情緒低落,餘洲側了側頭,聽見他小聲嘀咕:“……如果下一個‘鳥籠’也是這種地方……我還不如在這裏坐到死算了……” 反反複複顛來倒去,盡是牢騷。說到最後,他忽然激動起來,摘了眼鏡小聲哭泣。 魚幹很是憐憫:“別哭了。”它用魚尾巴輕拍柳英年的頭頂:“哭得好醜哦。” 柳英年一泡鼻涕眼淚梗在喉間,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沒有人心情輕鬆。雖然陰差陽錯地從這個鳥籠逃出來,但誰也不知道下一個“鳥籠”會遭遇什麽。 為了讓大家高興一些,薑笑開始談論她以前經曆過的有趣的“鳥籠”。 有個“鳥籠”的籠主是十二歲的小姑娘,她的“鳥籠”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隻要在遊樂場的遊戲裏贏過她就能離開。 有個“鳥籠”的籠主喜歡收集東西,曆險者隻要把身上可以給他的東西留下來,他就會打開門。薑笑給的是她的校徽,那個人十分驚奇,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長方形的小小的學校標誌徽章。校徽上隻有薑笑就讀的高中名稱,臨江中學。那人十分珍惜地收了起來,親自把薑笑送到門前。 有的“鳥籠”是一條長河。曆險者乘船穿過一道漫長且美麗的河道,抵達碼頭,就可以離開。薑笑沒見到籠主,有曆險者想留在“鳥籠”裏,但登上碼頭的人都會被強製推入門內。籠主似乎隻想跟人分享美景,不希望任何人留在這個景色裏。 薑笑在進入霧角鎮之前,曾在一個奇特的“鳥籠”裏盤桓了很久。“鳥籠”的籠主是一個作家,專寫古怪奇特的故事。他要求每個進入“鳥籠”的人都要跟他說一個故事,但他已經聽了太多太多,如果故事不能讓他感到新鮮,他不會讓人離開。 柳英年不哭了:“你講了什麽故事?” 薑笑:“我最後講了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他認為非常有意思,放我走了。” 這迴輪到魚幹問:“所以到底是什麽故事?” 魚幹難得擺出好學姿態,不料薑笑根本沒理它。“出發了。”她說。 五道門在黑暗中敞開。漁夫帽問柳英年:“你不走是吧?” 柳英年:“不走。下一個肯定也是惡心的‘鳥籠’!我不去!我不玩兒了!” 沒人勸他,薑笑在門邊衝他擺擺手,當先踏入門內。漁夫帽點頭致意,算是告別,也選了一扇門。 還剩下餘洲和樊醒。 樊醒換上自己的衣服,解下小草莓發帶捆在魚幹的魚刺上。餘洲說:“如果你不打算走,那你把魚幹的心髒和我的手記,都給我吧。” 柳英年在背包裏掏了半天,忽然一抖。 頭頂縫隙裏竟然落下了雪。 他立刻蹦起來:“我,我,我也走吧。” 餘洲:“好,一起吧。” 柳英年背好背包,結結巴巴:“謝謝你等我。餘洲,對、對不起,我在霧角鎮還騙過你。我其實……我……我其實是……” 他又閉緊了嘴巴。 餘洲拍拍他肩膀,和魚幹走入了一扇門。 雨聲鋪天蓋地。 強光消失後,餘洲發現他們站在一個屋簷下。 這是一個有高樓大廈的城市,餘洲忽然有種踏實感:至少這是他熟悉的時代特征。 身後是車站出口,幾個人就像遊客一樣,似乎剛剛抵達這座城市。 “對麵有人。”魚幹提醒。 隔著一條冷清的道路,有人撐著黑色大傘站在路的對麵。等來人走近,傘麵抬起,餘洲有點兒吃驚:眼前是一位穿著運動校服的男孩子,黑框眼鏡,一張平凡普通、毫無記憶點的臉龐。 “你們好,我是這個‘鳥籠’的籠主。”男孩說,“曆險者,請迴答我一個問題,如果答案是‘不想’,你們可以轉身進入車站,我會為你們打開前往下一個‘鳥籠’的門。” 在他們身後,果然有微光閃動。 餘洲半信半疑時,男孩繼續道:“如果答案是‘想’,請你們留下來,幫我找一個人。”第三卷 潰瘍 ====================第22章 潰瘍(1) 城市正是雨季。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店鋪冷清。 一條河蜿蜒流過城市中心,是大江支流。,河上有渡輪,大雨裏拉響汽笛。 男孩暫時沒有提出問題,帶他們上了一輛公交車。 公交車沒有司機,但開得平穩。 餘洲本能地打量和記憶周圍的情況。路上沒有車輛,僅公交車獨自穿過雨霧。餘洲發現薑笑的表現有點兒奇怪。 她沒有跟他們走到一起,反而站在車頭,看著頭頂貼著的公交路線圖。 公交車裏的細節十分真實,連路線圖上一個寫錯了的站牌都呈現了出來。“思想路中”是一張貼上去的紙條,薑笑踮腳揭去,紙條下是“四想路中”。 薑笑露出溫柔笑容,餘洲和魚幹瞥見,一人一魚都吃驚。這比一輛無人駕駛的公交車還罕見。 意識到餘洲在看她,她走到餘洲身邊坐下,打量那男孩,男孩的目光落在她的校服外套上。兩人隻用目光交流,不出聲。 車窗外,街景不斷延伸。車子最後停在一個渡口前。 渡口有船隻停靠,道旁標牌寫著:機動車請前行至江中渡口,摩托車/三輪車5元/輛/往返,行人/自行車3元/輛/往返。 但渡口沒有人。 餘洲站在渡口前,被這座小城市難以形容的沉悶感包圍。無論是霧角鎮,還是阿爾嘉的“王國”,他們都能很快看出,那不是存在於現實中的世界。 但這裏不同。除了幾乎沒有人之外,城市真實得可怕,連欄杆的鐵鏽、標牌上鬆動的螺絲都還原了,他難以置信:籠主為什麽要把這個城市的形態做得如此真實? 他踏進小小的水窪,水窪倒映出街道兩旁林立的房子,在雨中一徑沉默。 “你要問我們什麽問題?”餘洲問那男孩。 男孩的頭發被風吹得微微拂起。他鏡片度數很深,眼睛裏是十幾歲少年人罕見的沉穩。 男孩指著渡口,跟他們說了一個故事。 2017年9月4日,一輛超速的汽車在深夜撞破渡口的圍欄,衝入河裏。 拖出車輛的時候,車輛破碎的保險杠從河底淤泥裏勾出一個被繩索捆實的漁網。 漁網裏有一具白骨。 骸骨屬於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她失蹤於2017年4月6日。 4月6日晚10點15分,結束晚自習的她在學校門口的書報亭裏購買了一瓶汽水,跟準備收攤的老板道別後,小跑著穿過道路。 那是她最後被目擊的記錄。 她原本應該搭乘公交車,到補習學校去找自己的母親,再坐母親的電動車迴家。 但那天公交車的監控記錄上,她沒有出現。 在書報亭和公交車站之間有一條六百米的街道。她消失在這條道路上。 半年之後,屍骨從河中打撈出來,她已被魚蝦啃食,化為白骨。 校服上衣仍套在屍骸上,下身衣物和鞋襪不翼而飛。漁網裏還有她的書包,警方在書包裏發現了她的學生證和空空的汽水瓶。 男孩拿出了校徽:“這是我的身份證明。很抱歉,我落入‘陷空’的時候,除了書包,身上隻有這個。” 校徽上是四個瀟灑漂亮的漢字:臨江中學。 所有人齊齊扭頭看薑笑。 薑笑一直叉著手靜靜聽男孩說話,此時開口:“我知道你。” 男孩:“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