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複雜的感覺在她把sd內存卡插進電腦之後進一步加深了。內存卡裏除了極光的照片之外還有另外一段視頻。大概是溫言幾年前拍下的,隨著內存卡的閑置,大概就忘記了。夏千看完了溫言拍的極光,竟然有非常專業的水準,掙紮之下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她點開了那個錄像視頻。


    入眼的是巨大的風雪不斷打在鏡頭上,到處是唿嘯的風聲,然後是溫言裹著圍巾戴著帽子的臉。他在惡劣的拍攝環境裏對著鏡頭說話。


    “這裏是阿拉斯加,今天是我進入北極圈以來的第四天,日照越來越少,外部已經冷得讓人無法忍受,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割。現在我遇到了雪暴,似乎陷在了風帶中央,風的阻力太大,能見度太低,車上的除霜裝置也已經罷工,我看不清路標,現在迷了路,gps裝置沒有信號。情況看起來很糟糕。我現在在錄的東西好像是為了說明我是怎麽死的。”


    鏡頭裏的溫言笑了笑,然後他把鏡頭移轉,入眼的便是一望無際的冰雪,風很大,吹起的雪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蒼茫而荒涼。


    “這裏一片荒蕪,沒有人跡。但是幹淨到純白,沒有那些醜惡。我一路沿著雪原駕駛,穿過了很多危險的山,看到了很多山脈和綿延的針葉林,這裏是完全原始的沒被汙染過的景色。我剛開始來的時候覺得即便死在這裏也無所謂,但是臨到現在,我很後悔,為我所做過的一切蠢事。我後悔沒有聽從沿途當地居民的勸阻,在這種冬日封鎖路線的日子來這裏想求個所謂的釋放;我後悔想到用這麽極端的方式到所謂‘世界盡頭’來平複心情;我後悔幫助了那些不該幫助的人,以至於我原有的一切變得如此支離破碎;我後悔守護了一個錯誤的人,我後悔我自己的天真和魯莽的一意孤行。如果我能活著走出這裏,我立誓,我會丟掉那些不必要的感情,拿迴屬於我的東西。如果我迴不去了,那這就是我最後的遺言。cherry,我不僅希望自己從沒認識過你,甚至希望這個世界上連你的存在都被抹殺,你這樣的人不配幸福。還有,父親,我恨你,我到死都不原諒你。”


    然後溫言把鏡頭一轉,拍了下他開的那輛車,“隻是可惜了這輛剛改裝好的車,陪我走過美國的那麽多地方,曾經一路從紐約開到舊金山,再從舊金山開來阿拉斯加。現在隻怕即便我活著迴去,車也要報廢了。”


    此刻鏡頭裏溫言的表情在風雪中看不真切,而坐在電腦前的夏千卻覺得手腳有千斤重,她的心也沉甸甸地像被壓了一塊巨石。


    她所震驚的不僅僅是溫言在遇到雪暴時錄下的遺言和他隱秘的內心往事,更讓她覺得震驚到可怕的是他鏡頭裏那輛車。


    那是那年冬天給她扔下圍巾、帽子的車,那輛車的車牌號她一直記得。她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她能得知這輛車的主人,卻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那竟然是溫言的車。那輛車上是她心中一直記著的那個車牌號碼,而此刻這些數字的組合卻像是一個隱秘而突兀的咒語。


    夏千覺得混亂而慌張。她想,不可能的,溫言不可能是那個人,那個人在她心中是善良溫柔的,而溫言是冷冽甚至無情的。眼前的視頻像是突然打破了她心中勾勒的形象。夏千一直想,如果能認識圍巾和帽子的主人,一定要認真而努力地表達自己的謝意,迴報給對方,那一定是個溫暖而陽光的人,她希望能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然而,她非但和溫言不是朋友,甚至是劍拔弩張的。溫言那麽討厭她。


    她靜靜地在桌前坐了幾個小時。


    然後她就帶著那種慌亂,輾轉反側,心裏疑慮重重,對溫言的往事又好奇又害怕,一晚上隻睡了幾個小時。


    第二天早晨在酒店的自助早餐處遇到唐均,便被他打趣了。


    “你這是因為對今天滑雪訓練項目的焦慮而睡不著導致的嗎?掛著這麽大的熊貓眼。不過別擔心,溫言的技術很好的。而且滑雪多多少少會摔的,大家都這樣過來的,你不用對自己要求太高,我們時間寬裕,你慢慢訓練,當年溫言學滑雪,也摔得要命。”唐均剛拿了一杯咖啡,就看到遠處走來的溫言,“不信你自己問他,他當年摔得真是毫無形象,因為雪板摔起來完全無法調整和控製摔倒的姿勢。”


    “溫言要不是和我打賭輸掉才不肯過來教別人滑雪,夏千你好好學就是了。”孫錦走過來,他看起來和溫言非常熟悉,即便溫言對他也並不熱情,他仍舊親昵地拍了拍溫言的肩。


    此刻夏千再次見到溫言,卻覺得昨晚那個自己已經不複存在,僅僅一晚而已,她經曆了驚異、懊喪、後悔、好奇和忐忑,以及無法置信。她非常後悔對溫言說出那樣的話,一個能在雪地裏為陌生的路人扔出帽子、圍巾的人,不會是她說的那樣冷血毫無憐憫心的富人。如果溫言真的是那個人,那個在她求死時用善意救了她的人。


    然而溫言對她的態度沒有什麽改變,一行人吃了早飯,便趕向雪場。


    溫言教夏千滑雪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刻意冷淡和疏離,他一旦講到滑雪,似乎就真的像個老師一樣,仿佛昨晚和夏千的不愉快並不存在,然而也僅此而已,他不願意和夏千講任何除了滑雪之外的私人話題。他今天穿了一件紅色的滑雪服,那麽熱烈的顏色,在冰雪之中更襯托出整個人的冷冽,夏千就那樣看著他示範,看著他像是乘著雲一般從雪白的幕布上一路迤邐而來。


    “滑行中如果失控跌倒,要馬上降低重心,向後坐,不要亂掙紮,可以抬起手腳,屈身,任自己向下滑,但一定要避免頭朝下,還要避免翻滾。其餘基本的技巧剛才已經講過也示範給你看了。”


    “溫言,教得差不多了吧?你來指導一下我們怎麽征服高級雪道吧。”不遠處孫錦對溫言招了招手。


    溫言看了一眼夏千,“剛才試滑得不錯,所以現在你可以自己練習了,這一塊都是初級雪道。滑雪的技術都是靠多練。”然後便要轉身朝孫錦他們的方向而去。


    夏千叫住了他,“對不起。”她有很多話想說,也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最終說出口的,也隻是一句對不起。溫言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夏千不知道如何才能傳達出自己的想法。


    溫言果然愣了愣,然後他疏離地笑了笑,“因為教你滑雪所以才這麽說嗎?你不用感謝,並不是我自願來教你,隻不過是和孫錦的一個賭約,換任何人,我都會好好教。還有,你的那些評價我也並不在意,畢竟你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你,這樣很公平。”


    說完他便頭也不迴地離去了,留夏千一人在原地。


    接下來的練習夏千有些心不在焉,她昨晚睡得少,今早又有一肚子的心事。溫言到底是不是那個人?cherry是誰?溫言所說的守護錯了的人是誰?他和他父親之間又發生過什麽?為什麽當時竟然想到阿拉斯加消極避世甚至還帶了尋死的心?


    視頻裏的溫言是年輕的、鋒利的、感性又脆弱的,和現在這個成熟、圓滑、理智又強硬的似乎不是一個人。時光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跡和雕琢?


    也許是分心得厲害了,加之疲乏,夏千的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她順著感覺向下滑,並不知道自己實際已經滑至雪場反麵山坡,越滑越遠。等她迴過神來,四周已經是茫茫林海,偶有幾棵鬆樹,遠處是無盡雪山,空蕩蕩的一片,隻有厚厚的積雪上間或露出一兩根草葉。她知道自己這是偏離雪道了,她努力想著溫言和她講的,想冷靜下來,但周遭詭異的寂靜卻更讓她膽戰心驚。滑雪時身邊並沒有帶著手機,溫言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因為影片投資方包了雪場,甚至連其餘的滑雪客人都沒有。眼前的雪坡越來越陡,夏千越是想集中精力,就越發緊張,此刻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十幾米高的山崖,夏千的恐懼達到了最高點。她不知道高崖之下迎接她的將是什麽,倉皇之間,她隨手抓住一根鬆樹枝試圖減緩速度,可惜向下的速度太快,夏千還是徑直衝向了高崖,然後跌落。那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


    所幸崖下雪厚,她跌落雪地,一路翻滾,夏千感到背上一陣劇痛,然後便昏了過去。


    等她醒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分辨不出時間,她不知道自己在雪地裏躺了多久,她的左腳被卡在亂石中間,她試圖用雙手撐著雪麵爬起來,但因為力竭,試了幾次隻能放棄。


    夏千隻能樂觀地安慰自己,溫言他們肯定能找到自己的,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天色越來越暗,周遭死一般地寂靜,天竟然又飄起雪來,夏千下午滑雪運動量巨大,加之沒有進食,隻感到又餓又冷。


    她想,我會不會真的就凍死在這裏?她開始理解溫言視頻裏的那種心境,她開始懊悔,有太多太多事需要懊喪。比如她為什麽沒有好好向溫言道歉。繼而她又開始傷心,她一直過得很辛苦,錦繡的人生似乎剛剛為她開啟,為什麽就會遇到今晚這樣的險情。


    夏千想唿救,但她又不敢大聲求救,擔心引發雪崩,這樣寒冷飄雪的黑夜裏,她伏在冰冷的雪上安靜地等待。她越來越困。


    直到她被一束微弱的燈光照到,繼而有一隻手伸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手心幹淨而溫暖。


    “喂,孫錦嗎?夏千找到了,你通知下唐均,你們兩個不用再找了,去聯係醫生,她有點發燒,腿被卡住了。嗯,其餘情況我看一下。”


    夏千恍惚間辨別出這是溫言的聲音。


    他過來拍了拍夏千的臉頰,“夏千,你還醒著嗎?醒一醒。我帶你出去。”


    然後隻聽窸窸窣窣一陣聲響,夏千感覺到脖子裏一暖,是溫言解開了自己的圍巾給她戴上。


    “你除了腳被卡住之外有其他地方受傷嗎?”


    大約是遇難時分得救的激動,也或是百感交集,夏千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今天沒有戴之前在紐約得到的那條舊圍巾,而此刻她非常肯定了一件事。紐約那個冬天給她圍巾、帽子的人就是溫言。現在她脖子上溫言的圍巾,和之前得到的那條上,是一樣的味道——冷冽的,幹淨的,也是溫暖的。


    “把手給我,石頭卡得不是很緊,用力就能出來。”


    溫言的態度仍舊是禮貌而疏離的,在他的幫助下,夏千終於脫離了卡住她的石頭。


    然後溫言在她身前蹲下,“我背你。”他總是這樣言簡意賅。


    “對不起。”夏千伏在他的背上,她想起在紐約百老匯暈倒時,也是溫言抱著她走過了紐約冬季的冰雪。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在她妄圖輕生的時候,也是溫言的圍巾讓她度過了心靈上的那一季風雪。


    “真的很對不起,給你造成這樣的麻煩。謝謝你幫了我這麽多次。”夏千一邊道歉,一邊眼淚止不住流出來,有些滴落到溫言的脖頸裏,帶了她滾燙的溫度。


    “人隻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會給別人帶去麻煩,所以為了平衡,也需要解決別人帶來的麻煩。你不用太自責,滑雪發生事故是經常的,人沒事就好。”夏千沮喪的道歉被溫言打斷了,他其實並不擅長安慰別人,他遲疑了下,最後還是說道,“我給別人添過更大的麻煩。當年初學滑雪時有一次誤入高級雪道,在一個s形旋轉道上被小坡鏟起來飛了十多米摔到地上,還連帶著把前麵滑雪的人帶倒了三個。還有一次練反向急停,整個人頭朝下後腦著地,摔出了個輕微腦震蕩,然後肋骨斷了一根,連續很久不能側臥睡覺。也因為這一摔,一個原本已經快談妥的項目就夭折了。”


    夏千就這樣安靜地聽著溫言說話。


    溫言原本於她隻是個陌生而遙遠的人,但那一段視頻和現在這樣聽到他過去的故事,讓夏千第一次覺得,溫言是真實的,他並非隻是一個冷酷的商人,他也曾是一個年輕莽撞的少年,會摔倒會受傷,也會幫助他人,也曾經熱血過瘋狂過。然而這樣想卻讓夏千更難過了。她知道這個雪夜溫和的氣氛將稍縱即逝。溫言討厭她。而此刻她清醒地意識到,她不是在被一個冷血的商人討厭,她是在被一個真實的叫溫言的男人討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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