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動心”升級成瘋狂的愛情之前,扼殺並埋葬它。


    過了六七年,我又被扇了一巴掌,又住進了醫院,這充分說明,曆史是可以重複的。


    燈光下,林大人坐在病房的一角看報紙,林思聰頭枕在林大人的膝蓋上。兩人看著一份報紙,林大人看財經版,林思聰看娛樂版。白色的燈光灑了滿滿一屋,將林大人棱角分明的麵容揉平了不少,在窗外夜色的映襯下,顯得柔和又從容。丘比特大概是個調皮的少年,八年前他一走神,忘了幫我把愛神之箭射向彼時單身的他,沒能讓我見著這樣的藍顏如玉,青春懵懂地動一動芳心。等丘比特長到了叛逆期,才讓我這顆年邁孤寂的心中意了八年後的他,還是一副紅顏禍水的模樣。可惜這樣的中意因為他的一紙婚姻變得醜陋又卑微,我注定是要走向暗無天日,獨自發酵直到釀出酒香也無人問津的不歸路。


    沒有在對的時間遇上他,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外麵過道裏傳來張靚穎《這該死的愛》的手機鈴聲,聽這歇斯底裏的音調,此曲大概又是描述愛得死去活來,隨時準備殉情的一首歌,真是警醒得很。我想在“動心”升級成瘋狂的愛情之前,扼殺並埋葬它,讓它該死到底。


    林大人忽然抬頭看我,漆黑的眼睛還有不確定的味道。剛好我也盯著他出神,我們兩人四目相對,久久沒有移開,好像在酒吧裏玩比賽誰能盯對方眼神更久的無聊遊戲。林大人的眼神深邃清澈,如玄色的綢緞,在這暖色中妖豔地展開,既單純又性感,既像吹著口哨的無邪少年,又像拉著大提琴的深沉男人,我負隅頑抗了會兒,終究繳械投降,將目光順勢掠過林大人,投向他身後厚厚的夜幕。


    林大人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凳子上。


    我因為剛才瞪眼比賽敗下陣來,覺得應該說些什麽來掩飾這樣的尷尬,我看著鹽水瓶問道:“我怎麽在這裏?”


    林大人的聲音很平和:“妖子,是腦瘤。”


    我本來還在假裝自己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但後半句話雖然隻有寥寥幾字,卻說得驚天地泣鬼神,足夠讓我錯愕地轉過頭看著林大人:“什麽?”


    林大人重複了一句:“ct掃出來,你有腦瘤。”


    就跟電視圖像突然失去信號一樣隻剩滿屏的雪花點和刺耳的雜音,我腦子一片空白。空白好久之後,才意識到現在腦子能空白這麽久,果然是有腦瘤的征兆了。


    我悲從中來,想到自己曾認定會有一個又帥氣又多金又腹黑又深情的完美男人拯救我這大齡女青年,可是我替好友打架,好友的男朋友卻沒有因此將視線轉移到我身上;好不容易遇到喜歡的人,他的兒子都已經七歲了;我患上了腦瘤,死之前不曾有個“歐巴”背著我漫步海灘看夕陽。別說一起去看流星雨,活了二十七年,連顆流星也沒見過,倒是曾有過半夜誤將樓上扔下未完全熄滅的煙頭當作流星許願的經曆。


    事實證明,言情作品看多了,腦子容易出現以上這些精神問題,現實中,我的一生沒有愛情片,更沒有偶像劇,連湖南衛視山寨偶像劇的命都沒有,最後隻能是一出毫無情節波折、生命因腦瘤畫上句號的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紀錄片。


    紀錄片超現實的風格體現在宣布這個腦瘤消息的不是別人,正是女主角暗戀的老板大人。這部紀錄片雖然沒有狗血的言情成分,但是有這樣的反轉劇情作為點睛之筆和令人嘩然的結局,不失為一部優秀的影視作品。現在所有東西要講究個創新,各個電影節上電影放映濫了,紀錄片終於開始廣受青睞和好評。我想我要是在彌留之際將我的一生拍成一部紀錄片,因這個結局,在什麽多倫多電影節上大放異彩也說不定。現在英鎊也值錢,我把這筆獎金給我那老來得子最終卻逃不開白發人送黑發人悲慘命運的雙親,算是盡了孝。


    我覺得在有生之年尚有這麽一件有抱負有理想有意義的事情待我去做,死就升華成了重於泰山的大義,於是我很是鎮定地問林大人:“林子鬆,你坦白告訴我,我這是不是晚期?”


    林大人很是失望地說:“你沒有什麽想交代的?”


    我誠實地道:“這得取決於我活多久,夠不夠我做那件有意義的事情。”


    林大人又有些欣喜地說:“什麽有意義的事情?”


    我又誠實地道:“賺錢。”


    林大人的表情大多數時候是麵癱的,很少大笑,很少惱怒,從來不說髒字,連口頭禪也沒有,以上林大人失望和欣喜這些豐富的表情,隻是從他的微微皺眉和舒眉中推斷出來。但是林大人在聽到我這句“賺錢”之後,終於有了些尋常人該有且大家輕易就能看出來,還不用費腦解讀的麵目。他一臉嫌惡地說:“你腦子裏長的不是瘤,是狗頭金啊狗頭金。”


    我揮舞著沒有掛鹽水的手,生氣地說:“死之前還不給我爸媽攢點兒錢啊。又不是你得了瘤,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林大人看到我的反應後,靜如死水地跟我說:“腦瘤的事情騙你的,有瘤也被你這底氣壓死了。”


    我盯著林大人三十秒,在這三十秒內我想了紮針投毒剝皮抽筋剔肉去骨等無數種殺人的方法,最後我忍無可忍,氣吞山河地朝著過道喊:“護士,我鹽水瓶裏沒水啦——”


    林思聰捂著耳朵跑過來,爬上床,踮著腳按了按我床架邊上的鈴,又乖乖地爬下床,跟我說:“妖子阿姨,晚上我陪你好不好?”


    我的氣總算順了一些。我實在是沒想到一個三十三歲的成年人還有精力跟病床上的人開這麽大的玩笑,真不怕被雷劈。還好小家夥足夠成熟,沒有像他父親一樣幼稚。


    林思聰大概還有些愧疚之意,我向他表示感謝的時候他還有些扭捏:“妖子阿姨,以後等我長大了,我就保護你,肯定不會再讓別人打你了。”


    我感動地說:“你要是覺得對不起我,再大個十來歲,等你初步具有民事責任和行事能力的時候,就可以以身相許報恩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純粹是以開玩笑的心情說而已。但是說完之後他們兩個集體抖了抖,林思聰的眼神裏又露出了剛才鄙視他爸的眼神,還夾雜了一絲絕望。


    本來這是可以指責林大人的大好機會,卻因我一句猥瑣的話,將這個大好機會白白廢掉,現在這個冷場的局麵,讓我不得不再找一個話題繼續:“既然都動手了,為什麽輕易放過那個人渣?”


    林大人說:“剛才隻有兩種解決辦法。一種是不還手,然後報警。警方解決辦法是私下協調解決,要求對方賠付你醫藥費;第二種解決辦法是你還手,然後對方報警,警方裁定辦法仍是私下協調解決。當然協調之前,你也可以走法律渠道慢慢解決,但沒幾個月下不來結果。我替你想了想,還是先一拳打迴來比較劃算。”


    我覺得他說得很是專業,又鑒於最後一句總結得很符合我的邏輯,所以讚許欽佩地看著他,想著我們如此心有靈犀,不做情人實在可惜。


    沒想到我這想法還未開成一個花骨朵,林大人給自己倒了杯水,接著說:“醫生說沒大礙,等掛完這鹽水,我們就出院吧。”


    記得當初我和簡爾在醫院的時候,王軒逸一臉緊張,看到我們的傷勢後,堅定且無理地延長了住院時間。要不是那個中醫院是一個人民機構,而收購一個人民機構花費的時間差不多可以重新建一個私人醫院,也許他當時就會跟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很狗血地來一句:本少爺將這個醫院買下來了。因為我現在相信,按照中天集團貴公子的實力,這確實是隨便一揮手的事情。


    看到如此淡定的林大人,我很不甘心地爭取道:“你難道不讓我多住幾天觀察觀察嗎?讓醫生多開幾盒腦x金也行啊。”


    林大人繼續淡定地說:“吃了腦x金,腦殘得更厲害。”


    鹽水掛到深夜一點,我臉上的腫消了個大概,估計再休息一天,就可以照舊上班了。對於這個結果,我非常扼腕歎息。住院吊鹽水這種事最好發生在周一,然後順便讓醫生開一個三到四天的病假條,這樣恢複上班後再上一兩天班又是雙休日了。可惜事實卻是,住院發生在周末,而且還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讓醫生發慈悲開病假條的機會等於零。這場鬥毆發生得也忒不懂事了。


    迴家的路上,林思聰已經睡著了。林大人將他橫放在後座上,並讓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我想了想,小孩子放在後座上不太安全,又將林思聰抱在懷裏,鑽進副駕駛的位置。小孩沉是沉了些,但總放心些。我有了些困意,但是想到生平第一次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而平時這個位置也許是林夫人的專座,而抱著林思聰的也應該是林夫人,有些鳩占鵲巢的諷刺,心裏又清醒了些。


    林大人關好車門,看了看我,欠過身來將我的安全帶扣上。他的頭從我眼下鑽過,鼻子尖聞到若有若無的古龍香水,這不禁讓我迴憶起賓館的那個晚上,依稀記得也是這個味道,兩人的距離也是如此貼近。然而此刻即便沒有懷裏的林思聰,我也不敢伸手抱住懷裏的他,他更無心抱住同側的我。本來我想感歎一下時過境遷,後來又想到當初的林大人也是無心抱我,人家一成不變地站在原地,隻是因為我的心亂了,就像唯心主義說的那樣,風吹旗搖的時候,不是風動,不是旗動,而是心動了。


    林大人邊扣安全帶邊說:“其實你剛才可以直接坐在後座上,這麽折騰著抱出來,又鑽到前麵,你也不嫌累。”


    我一下子愣住了。莫非我真是被撞得腦殘了?怎麽就非要坐到前麵來呢?還是說我潛意識裏對副駕駛這個位置有著獨特的想法,非要坐上一坐呢?


    林大人看我不迴答,笑了笑,和氣地說:“要是孩子太沉了,手酸了麻了受不住就說一聲,我也開快些。”


    安全帶插入卡槽後發出“嗒”的一聲,林大人又正襟危坐專心地看著後視鏡倒車了。


    我看著玻璃窗外的夜色。因那些未曾融化的白雪,今夜特別亮堂,襯得月色也很是燦爛。北京的空氣汙染重,星星出現的概率和日環食差不多。即便萬裏無雲,抬頭也隻能看見一片蒼穹,沒有了星星的碎鑽光芒做點綴,讓今晚如此耀眼的月亮成了一個孤獨的女皇。車裏放的是陳慧嫻婉轉優雅的《千千闕歌》,歌聲淡如菊,摩挲著流年,揉搓過世事:


    來日縱是千千闕歌


    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是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思


    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林大人笑著問我:“想什麽呢?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轉過頭來看林大人:“月亮怎麽代表得了我的心?陰晴圓缺,變幻不定,我可是磐石無轉移,蒲草韌如絲,即使妾有意,郎心如鐵,我也是要變成太陽將郎心融化成水的人。”


    林大人風馳電掣地開著車,保持高速的同時,還有時間轉過身來盯著我:“沒看出來你這麽執著啊。”


    我哈哈地幹笑:“我就是這麽隨便一說。我也得找著個郎心讓我來融化是吧?”


    我確實是隨便一說,我其實很想讓自己和月亮一樣多變,這樣喜歡上一個有婦之夫也許就不會有太多的困擾。


    林大人幹淨的手指在方向盤上習慣性地敲著鼓點,聽了我的話頓了頓,不作聲地將車拐了彎,駛進了我的小區。


    這醫院離我家也太近了……


    我出了車門,禮貌性地送走林大人。轉過身,卻看見小區健身跑道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晃動,定睛一瞧,卻是王軒逸。


    王軒逸走得極慢,一點兒也不像跑步的樣子,他要是再拍個雙掌,就跟早晨六七點鍾起床參加晨練的老太太一樣。我覺得王軒逸的運動方法在年輕人中實在太過於少見,尤其是這大半夜的冷天,他穿一身白衣像遊魂一樣飄蕩著,要不是我們全家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而我為了找出無神論的依據,閱曆過無數恐怖片,否則也會被嚇得健步如飛快步衝到樓裏去的。


    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唿,後來想想也許人家挑這個時候散步,跟古人練功一樣,選在特定的時候出來,從天地宇宙空間、日月星辰及萬物之中采氣養生。於是我將頭一轉,迅速邁進了樓道。


    周日在床上渾渾噩噩度過。我想起以前看的一份報道裏說,如果你覺得日子過得快,說明你是快樂的。因為人有了充實感,便會產生快樂的情緒。我想我這一天過得真是快樂,一睜眼都已經是晚上七點,真是白駒過隙,好大的縫隙啊。


    起床收拾一下,尋摸著要不要吃點兒東西,林林就打來電話,聽到我有氣無力懶洋洋的一聲“喂”,林林就劈頭大罵:“你說你以前是腐女也就算了,怎麽徹底淪落成宅女了?不怕發黴嗎?”


    我剛想問她有何貴幹,她又滔滔不絕上了:“我代表月亮拯救你來了。今天姑奶奶我生日,我們到你家打麻將吧。”


    我想問為什麽她的生日要到我家來打麻將,而且到我家打麻將也擺脫不了我宅女的身份,哪有拯救的意思?這邏輯整理清楚後,忽然想到前一陣子她剛過了生日,我還花了小半個月工資給她買了套塑身內衣,現在信用卡裏的最低還款額還有它的貢獻呢,所以大聲地說:“你幾個生日啊?投了幾迴胎啊?”


    林林在那邊嚴肅地說:“今年三個生日,一個陽曆,兩個陰曆。今年有閏十月啊。老天對我太客氣了,禮物就免了,打麻將的時候送點兒財就好。壽星最大啊。”


    我問:“你老公兒子呢?結了婚怎麽也不老實點兒?”


    林林說:“他們兩個都去美帝國了。”


    我繼續說:“你不怕方予可在美國遇上個金發女郎,迴來後把你休了?”


    林林說:“所以我不是把方磊派過去做間諜了嗎?”


    那林林肯定是沒有經驗,要是方磊的表現和林思聰一樣,那就是助紂為虐,白目地促成一段嶄新的姻緣也說不定。我喜歡上林大人不是拜林思聰牽線搭橋嗎……


    不消片刻,林林和阿寶就出現在我家了。阿寶現在打扮得越來越像暴發戶,今天脖子上還掛了一條金晃晃的狗鏈子,臉上的痘疤在燈下一晃一晃,頭上還抹了硬邦邦的啫喱。我心想他要是再這樣殘下去,就算我三十五歲還單身,也不會一閉眼一跺腳地下嫁給他了。


    我一看就兩個人,立刻說:“三個人打什麽麻將啊?”


    林林奸詐地笑:“怎麽就三個人呢?對麵不就有一位現成的嗎?”說完,她便扭著腰肢去按對麵的門鈴。我撫著腦袋頭痛不已:結了婚的女人,很容易把周邊單身女性的終身幸福作為她們日常生活的一大主題,將媒婆作為一份事業做得盡職敬業、不亦樂乎。可憐了我們一群單身女性,又不好說她雞婆打擊她的積極性,剪斷了她居委會大媽一樣的熱心腸。


    王軒逸很快就應了門,很快答應了林林的盛情邀請。林林笑得花枝亂顫,跟我拋了個媚眼,恨不得從身上甩出一方手絹來擦擦嘴邊的口水。阿寶可能沒料到三缺一請來的是一個帥得流油的人,而對比自己,除了臉上冒著油以外,連做比較的資格都沒有,心裏隱隱有些不快。但估計想到自己牌技出眾,自稱賭聖賭王賭仙賭鬼千王之王,情場失意賭場得意,隨即釋然,和王軒逸點了點頭,還俗套地來了句:“兄弟我看你眼熟,是不是到我們家買過電腦啊?我怎麽覺得在我們電子城裏老看見你呢?”


    說完這個,為了提高這句話的真實性,還煞有介事地迴身問我:“妖子,你當時在我們店裏的時候見過他嗎?我瞅著這兄弟特親切。”


    我心想阿寶你要是知道這位兄弟可能隨便一張嘴就能把我們電子城買下來,就不會表演得這麽到位了。


    客廳的餐桌被迅速開辟成賭桌。我的上家是王軒逸,對家是林林,下家是阿寶。林林身在曹營心在漢,一顆八卦之心蠢蠢欲動。


    最後她按捺不住,付諸行動:“王軒逸是吧?”


    王軒逸笑:“叫我軒逸就好。”


    林林花癡地跟著笑:“好啊好啊,軒逸,一個人住啊,不帶女朋友迴家啊?”


    王軒逸直接地說:“沒有女朋友。孤家寡人一個。”


    林林也不收斂收斂,哪怕裝點兒同情的表情也行啊。隻見她摸了一張牌,立刻就說:“聽說你和我們家妖子是大學同學。真有緣分呢。大學的時候,妖子表現怎麽樣啊?”


    王軒逸接著摸牌,波瀾不驚地說:“哦,最初的時候都有傳言她喜歡女孩子,傳了兩三年才風平浪靜。”


    他雖然說得波瀾不驚,但說的內容太過於震撼,如一個深水炸彈,卷起了千層浪,連在牌桌上往往不自覺喪失人性的阿寶也轉移了視線,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王軒逸的記性果然好,這麽好的記性不去和林林、林大人一塊兒讀清華北大,跑我們那所破學校實在可惜了。


    這個傳言來得很是詭異和無厘頭。在王軒逸的一記淩空球血染石獅後,我因為“射不準”言論聲名大噪,備受輿論關注,但我當時顯然沒有預估到我的超強人氣,也沒有感知到我背後隱隱有那麽多雙探索八卦的眼神熾熱地鎖定著我。我想當時我要是跟隨潮流,去參加個超女什麽的,組一個粉絲團,姑且稱之為“妖精”,去各地拉一拉票,讓大家發送海量短信支持我,再開個官博,上傳些光線曖昧又朦朧的浴室自拍照,我可能就是傳說般的存在了。


    我無知地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和簡爾一塊兒在食堂吃飯。吃飯的時候我跟簡爾開了個玩笑,忘了為一個什麽樣的理由,我狂妄地噴著飯說道:“這事要是真的,我就喜歡女生,讓天下帥哥與我擦肩而過,蒼天作證!”說完,我還順手拭去了一粒被我噴到簡爾臉上的米飯。本著節約糧食、浪費可恥的精神,我又將這飯粒塞進了自己嘴裏。


    這句狂妄的話不幸被埋伏在食堂的“狗仔”捕捉到,並在各位淳樸的校友同學間傳播開來,慢慢掐頭去尾,成了半年來,學校論壇僅次於“射不準”言論的第二條經典。某位煽情的同學披著個“叫我小綠”的馬甲,在學校論壇上寫了一篇題為《豪放不羈的她勇敢宣言》的文章。我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個標題黨而已,沒想到打開正文後,裏麵居然有高清晰的照片作證,照片裏我正含情脈脈地托著簡爾的下巴,旁邊還有她辛苦惡搞上的對白:“我喜歡你……”


    我想我這位馬甲“扒友”果然有錢,像素這麽高的手機在當時很少見,而且還會圖片加工軟件,很好地ps掉了那枚飯粒,加上了這麽震撼人心的對白,真是既有財又有才。而看下麵迴帖的朋友裏,有一名叫“王阿花”的,奮不顧身地跳出來揭示真相,聲稱事發當日,她正好在現場,見證了事件發生的全部經過,證明她的話語權不可動搖,不可顛覆。她說照片裏我托著簡爾的下巴,隻不過是想拭去她的飯粒,然而她又指出,我將這粒飯咽到肚子裏時,眼神迷離,妖豔得如同一朵牡丹。


    我心想著牡丹聽到她的誇獎會不會自損經脈而死。為了證明這種眼神確實迷離得很有氣質,王阿花同學特地從網上找了一張林青霞穿著大紅袍,一手抱著王祖賢,另一手拿著酒瓶直接向嘴裏灌酒,嘴角溢出酒水的圖,那是《東方不敗》的高清晰截圖。


    簡爾因暗戀著王軒逸,生怕王軒逸誤會,私下還擔心怎麽能在談話中假裝無意地解釋這個事情。因為彼時,她和王軒逸還沒成為男女朋友,而她要是跑過去解釋這個事情,顯得突兀又不上道,所以她研究了很多本熱門冷門言情小說,修改了好久的台詞,才獨自跑去和王軒逸邂逅去了。迴來之後,他們兩人就成了男女朋友。年輕人,要的就是這效率。


    這之後,因為簡爾需要和王軒逸一塊兒吃飯,而我又不想做一個高功率的電燈泡,所以自動避開他們的吃飯時間或者吃飯地點。那天我孤身一人在第一食堂裏吃飯。很多八卦之友坐我旁邊,邊吃飯邊偷偷打量我。而我每次抬頭,他們便瞬間做專心狀心無旁騖地審視餐盤,並相互討論今天菜品的味道。吃完飯後,好事者開始將我吃飯的照片上傳。


    沒想到這個“狗仔隊”布線很廣,又有人將那天簡爾和王軒逸在第二食堂共進午餐的照片放在一塊兒做比較,充分證明簡爾拒絕了我的求愛,我食不下咽、傷心欲絕。我心想他們實在是誤會我了。那天我的餐盤裏,清湯寡水中有一隻紅褐色的小強屍體漂浮著,盛菜師傅很不敬業,這麽顏色分明、顯而易見的小強也沒發現,發現了也沒有將它剔除出來,不然我那天也就跟平時一樣明知食堂衛生有問題,也會眼不見心不煩地順利吃上飯了。


    我對著那具屍體,覺得粒粒再怎麽辛苦,我也不想跳過屍體大快朵頤。因為當天八塊錢的夥食報廢,我的心情沉痛了些,表情幽怨了些,食不下咽是真,傷心欲絕倒是沒有的。


    因王軒逸是全校女生的夢中情人,簡爾立刻被塑造為棄信忘義的劈腿狐狸精,我則成了自怨自艾、借酒消愁、亟待拯救的落魄小生。我因此事,對簡爾很有愧疚之情,凡是王軒逸陪不了的時間,我都陪著她,生怕有人尤其是化學係的女生潑濃硫酸過來。


    簡爾釣上金龜婿後,幾乎不上校內論壇,而且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本來就低,看看各類雷死人不償命的言情小說,偶爾對著破碗裏養死的幾盆雜草掉幾滴淚,過得倒也很恣意。可惜學校群眾很不恣意。一大半的輿論主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對我這樣苟延殘喘、被劈了腿還要陪在她身旁來作踐自己的行為很是憤慨;另一小半輿論主體卻覺得我現在愛得這麽低賤,而這撥人深信愛越賤則越純,便紛紛讚賞我的癡愛精神,還有個別女性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給我寫了幾封感人肺腑、催人落淚的情書妄圖讓我將這滄海難為水的感情向她們轉移一下。


    這件事情在論壇上蓋了無數個高樓,保持頭條好幾個月。好不容易過了年,開了春,漸漸被人忘記時,我又為了簡爾打了一架,掛了彩,住了院,迴到學校後又成為一個傳奇人物。那一大半曾經恨鐵不成鋼的大眾也倒向了另一小半,兩者終於合二為一,紛紛將一篇由“路冰仔”起稿的《純爺們的純色愛情》置頂半年,並配上一首王菲癡怨的《愛與痛的邊緣》,真正讓我一炮打響之後響了又響。


    在這些帖子中作為話題中心的我,從來沒有跟過帖,也從來沒有正式出麵解釋過。不是我清高地覺得清者自清。要是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釋,就能讓真相浮出水麵,那這個世道上,警察、律師、法官等眾人豔羨的職業就要消失絕跡了。何況這種涉及生理問題心理問題的事情,沒法拿出個反例駁倒。你愛上個男人,和男人結了婚,也隻能證明“原來你還是個雙性戀”,讓眾人私下裏憐憫那個無辜的男人。但隻要我和女性走一塊兒,就會再次驗證她們的理論。又不能請專家來給我出證明,我對著女人,沒有欲望。所以我隻能等待時間的流逝。


    人生中最難挨的不是忍,而是等。


    因為我相信網絡的力量,從來不覺得轉校是個好的主意,這隻能是一個變相的越描越黑的迴帖方式。所以在整個大學期間,我那彪悍的性格也慢慢沉澱了不少。我反而可以在校園裏肆無忌憚地打量和欣賞男人的美色,並且終於修煉成了一個悶騷的色狼。


    而這就是在如花似玉的年紀,長得雖不算傾國傾城沉魚落雁,也算得上風姿綽約、神清骨秀的我,大學整整四年都沒有談上一場戀愛的真相。其間,有幾位勇士不顧輿論壓力,垂涎我的美貌,曾經也追求過我,更有甚者威脅我。但我終歸忍受不了太過於安全的長相,提不起什麽興趣。這些勇士在遭遇失敗後,便紛紛變成了以身試法驗證出我性取向的光榮戰士。


    這四年的輿論生活,讓我分外同情那些被緋聞困擾的人,如同阮玲玉;分外討厭靠緋聞上位的人,如同現下大部分的明星。


    我想,大學這四年真是不堪迴首,幸好我的記性沒有像王軒逸那麽好,隻要他不來刺激不來翻騰,我便一切安好。


    而偏偏王軒逸是個不安分的人,在這麽和諧的打麻將聲中,非要倒出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來,讓我傷腦筋。


    於是我學林大人平時跟客戶喝酒時那四兩撥千斤的樣子,淡淡地說:“可不是嗎?你們跟我在一起這麽多年也沒發現吧?這個秘密隱藏在我心裏好多年了。其實,周林林,我喜歡你喜歡得死去活來,你結婚那天我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我們青梅竹馬這麽多年,你還是為了一個男人拋下了我。小說裏寫,抬起頭,眼淚就不會往外流了,隻會流到心裏去。可惜作者們沒有流過這麽多淚,光創造美感,也不注重實用性了。事實上,一抬頭,淚水流得更厲害,跟動漫裏小孩子哭一樣,跟噴泉似的還會有弧度地往外射呢。”


    這時的阿寶已然愣得連牌都不摸,隻剩直愣愣地看著我。看我看得無望之後又直直地看著林林去了。


    林林在一邊著急地道:“阿寶看什麽啊,快摸牌啊。我都聽牌了。”


    阿寶指了指我,對林林說:“你還是不是個女人?人家妖子跟你告白呢,你不震驚嗎?難道你不覺得意外嗎?還是說你早就知道了。這事怎麽整得跟娛樂圈一樣複雜啊?”


    我想阿寶不愧是八卦三人組的一員,這麽富有狗仔精神,問的問題犀利到位,讓人很難迴答。


    林林不屑地說:“也不看看她那副德行,有那資本嗎?還有啊,仰頭肯定是止不住淚的,你得學花澤類,倒掛單杠,讓悲傷逆流成河去。”


    真正四兩撥千斤的是林林。閨密就是這樣的。無需解釋,無需辯解,所有的事情參透個仔仔細細,哪句話是玩笑哪句話是真相,擺得分明。


    我笑著一起催阿寶:“阿寶趕緊打牌。林林不相信我就算了,隻要你們知道,我曾經喜歡過她,結婚那天流了不少淚就好。”


    林林說道:“我結婚那天,她哭得比我媽還慘,別人還以為我們真怎麽著了呢。你說她不就是想著以後沒人陪她一塊兒單身了嗎?至於哭得跟奔喪一樣嗎!你們等著吧,迴頭我要比她先走一步,她也不見得哭成這樣。”


    我咧著嘴笑。阿寶迴過神來,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們,才悠悠地打出了牌。


    王軒逸淡然地在旁邊笑。


    我們這些話題由他而起,而這位出賣我秘密的始作俑者居然笑得這麽事不關己,我有些不高興,說道:“話說當時要不是你夾在這件事裏,這事也不會在學校裏傳那麽久。本來你就是話題焦點,我這事又被糅了進去,才讓它變得越來越複雜的。你說你沒事長這麽好看幹嗎?


    最後一句我說得發自肺腑,但聽著特別調情。林林眼神裏泛著綠光,就跟我替她調了情一樣。


    王軒逸轉了轉手上的骰子,笑著說:“那我可真有幸,和你一起被同學們津津樂道了三四年,雖然我們的交集是有限的。”


    沒錯,我們倆除了因簡爾有了輿論交集外,還發生過關於一支舞的後續報道。王軒逸第一次主動邀請的舞伴,竟然是被眾多謠言纏身的我,這足夠讓全校男女生共同沸騰。男生熱血沸騰,女生眼淚沸騰。不知那段舞的視頻是否還能在那些不知名同學無償提供的ftp上免費下載。要是有機會,真想看看當時我是什麽樣的神情。緊張還是驚喜?動情還是冷酷?不安還是淡定?王軒逸呢?得逞還是憐愛?鄙視還是珍惜?看戲還是入戲?


    唉,青蔥歲月迴憶起來總是有那麽一絲澀澀的苦味。這些真相恐怕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去問起再去得知了,我不由得有些傷感。我想廣大校友肯定也因為無法得知我真正的性取向而傷感著,想到傷感的人群那麽大,我隻不過是滄海一粟,便釋然了些。這個世道,果然隻有痛苦才有共享的價值。


    我迴敬道:“軒逸弟弟,最有幸的是我們的粉絲群性別都是一樣的,真是不容易啊。你說我們共享了這麽多資源,你在北京見到我,都沒認出我來,真是不仗義。”


    王軒逸拿著牌的手微微抖了抖,過了會兒又說:“是你女大十八變,沒有認出你來也不能怨我。你認出我了不就行了嗎?”


    我想王軒逸說謊話真是不打草稿,自我小學畢業後來了第一次月經,我的這張臉就跟千年老妖一般沒了動靜。所以說,女大十八變純屬鬼扯,我接過話:“我也差點認不出你來。沒想到大學畢業還能有再發育的。怎麽說呢,有些像散文風格,形散神不散。我是說啊,你看著像所有器官都重裝過一次,但依稀還能看出那個原裝毛坯的你。”


    王軒逸目光深似海地看向我。下家阿寶一聲“自摸、清一色、一條龍”,我和林林不約而同起來查看阿寶的牌,生怕他詐和,後來一經證實,我們果然損失慘重,紛紛將牌打散,並假裝沒看清牌,重新洗牌去了。


    阿寶怒目圓睜,可憐他眼睛太小,再睜也沒有多大,我們直接忽視,不再理他的茬兒。阿寶隻好一臉怨念地投向王軒逸,沒想到王軒逸說了一句:“我剛才正在思考毛坯的我是什麽樣的,沒看見你的牌。”


    群眾的緘默就是最好的縱容。我們義無反顧地洗好牌,再來了一局。


    自此之後,阿寶一直處於悲憤的情緒中無法自拔,而鎮壓他時不時的起義變成我們當晚的主題。最終在我和林林反複喪失牌品以及阿寶失控的情緒中,我們結束了當晚的棋牌活動。


    送走阿寶和林林,王軒逸幫我收拾了一下客廳,還順帶從他家裏給我熱了一杯牛奶。我心想其實他還欠我兩塊錢的賭資,於是安心接受。王軒逸看著我喝著牛奶,低聲低氣地說道:“那時能認出我來,我很感激。”


    我挑眉看著他:“你是不是沒有朋友,太孤單了啊?這有什麽好感激的?”


    王軒逸靠在門框上,發梢掠過濃眉,眉下的單眼皮眼睛有些神傷:“還沒有愛上的時候是孤單,愛上了之後不覺得孤單,而是寂寞。”


    說得我抖了三抖。這副文藝腔的迴答,說得真是傷筋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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