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個多月,停泊在海州港碼頭的諸多船隻,就要如候鳥一樣飛向南方。


    季風氣候就這樣。


    夏秋季節來,冬春季節走,年年如此,製造了一大批貿易“候鳥”。


    很多人都在東海、朐山兩地購地蓋房,安了家。


    因為這個北方港口的重要性與日俱增,這麽做的人越來越多——即便貨主本人不得不離開,他也會讓子侄或信得過的心腹留在此處。


    不為別的,就為買貨、賣貨。


    作為拓跋家新一代的掌舵人,拓跋矩也在島上起了屋,還占地很廣,非常氣派——可以兼做貨場。


    這一日,他早早來到了坊市,參加本月最後一場交易會。


    “珊瑚、沉香、鯊魚皮……”


    他家設在坊市的鋪子內,夥計們一樣樣清點,確保無誤後,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倉庫內。


    隔壁是一家大食人開辦的胡椒鋪子,一位操著河北口音的商徒正與他討價還價,半晌後才確定下來。


    河北商徒讓人拉來幾大車瓷器,與大食人交割完畢後,因為買的胡椒量比較大,於是又補了人家一批綢緞,最後一算賬,還欠不少。


    沒辦法了,此人拿出幾個銀碗,一臉肉痛地遞給了人家。


    大食人皺著眉頭,不是很想收。


    首先,比起銀碗,他更想收貨,因為迴去一轉手就是十倍乃至幾十倍的利潤。


    其次,這銀碗的重量倒是好稱,但成色不知道啊,會不會被人坑了?


    老實說,他都很奇怪,“秦人”在商業方麵極其落後,居然拿銀碗、銀盤、銀瓶之類的器皿來做交易,還非常不少。


    他一個親戚是做陸路絲綢貿易的,早些年在敦煌,當地人與吐蕃一樣,主要交易貨幣是銀,而不是其他地方常見的絹帛。


    市麵上買貨,給你一個銀碗,如果不夠,再補幾袋麥子。如果多了,直接把銀碗切割,給你一部分——別笑,這幾種器物經常出現在唐代商業交易之中,作為貨幣使用,各類契約文書中屢見不鮮。


    他就奇怪了,銀碗、銀盤、銀勺、銀瓶很好計量嗎?


    “迪爾汗!迪爾汗!”大食人最終放棄收銀碗,搖了搖頭,道:“我隻要迪爾汗。”


    河北商人都囔了兩句,最終解開一個包袱,從中取出數十枚銀元,交到人家手上,道:“給你,大夏迪爾汗,下次不跟你做買賣了。”


    拓跋矩在旁邊看得微微一笑。


    從多年前開始,大夏各個坊市的一場交易會結束,大夥各自劃賬,展開清算之後,如果有盈餘,商人會收到一張銀元票。


    銀元票一般拿來抵稅,偶爾也會拿去送禮,但如果有機會,最終都會換成銀元拿迴家。


    朝廷收稅的時候,他們寧願交銅錢、絹帛上去,如果不夠,就會把銀瓶、銀盤、銀碗之類的金銀器拿去抵賬,朝廷也收。但收完之後,總會叮囑幾句:下次盡量用銅錢、絹帛、銀元或銀元票交稅。


    但沒人會這麽做,傻啊?


    朔方軍時代定下的十八銖銀元,做工精美、重量恆定、成色十足、攜帶方便,更極其便於計算,私下裏買賣貨物的時候,不知道多方便。


    三十年下來,很多貨物的計價單位已經變成銀元了——不然的話,你用什麽計價?絹帛?那我可要跟你扯一扯幅寬、經緯、新舊、做工了,憑什麽你定價一千錢?我說隻值八百!


    至於銅錢定價,不是不可以,但實在太重了,真不方便長途轉運。


    選來選去,還是十八銖銀元更適合作為計價單位。


    近些年,因為十八銖銀元存世數量嚴重不足,海州坊市的一些商人開始自發用第納爾金幣、迪爾汗銀幣做買賣,哪怕朝廷不認可這種外來金銀幣,但他們私下裏交易的時候,還是會用——一如清朝嘉慶年間,商人們紛紛拋棄銀兩、碎銀子,改用西班牙雙柱銀元一樣,做大宗交易的他們,非常明白哪種東西更便利。


    “喲,建極銀元啊。”拓跋矩本來抱著臂膀,看到河北商人拿出的是大一號的建極銀元後,有些驚訝。


    所謂建極銀元,是大夏開國後新鑄造的銀幣,提供給各個坊市,以備有人需要兌換時取用。目前數量不多,十分稀罕。


    建極銀元的正式名稱叫“大夏銀幣”,隻有一種麵值:壹圓。重二十一銖,銀九銅一。戶部規定,大夏銀幣壹圓當兩貫錢。


    其實吧,如果嚴格按照當下的銀銅比價,純按重量來算的話,壹圓也就值1400錢(兩緡=1600錢),看似讓朝廷占了便宜(鑄幣稅),但商人們並不在乎。


    反正這種銀幣磨損減輕之後,別人也認可,繼續當兩緡錢用,在不同的商人手中流通,這就夠了。


    大食商人收到大夏銀幣後,笑容滿麵,清點數目無誤後,也不多看,直接收了起來。接下來,他還要去別的商人那裏買貨,這些銀幣正好用掉。


    “唉,貝州坊市裏攢下的銀元,一口氣全給了大食人。”河北商徒看了眼拓跋矩,問道:“朝廷為何不多鑄點銀元?”


    “朝廷倒是想,可也得有白銀啊。”拓跋矩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知道銀幣比銀碗、銀盤、銀瓶好用,隻要一有機會,就會把手裏亂七八糟、奇形怪狀的白銀甩出去,換成銀元放在家裏,但問題是,朝廷真沒那麽多白銀來鑄錢。


    拓跋矩是知道一些內情的,還與齊王在酒桌上聊過,知道很多東西。


    據齊王所言,唐宣宗那會,全國各銀礦課稅,每年課銀二萬兩——唐代銀礦,私營、官營、官私合營皆有,一如鹽池,老百姓也可以撈,政府並不專營,隻課稅。


    以銀稅來倒推,一年產銀不足八萬兩。


    唐初的產量更小,一年不足二萬兩,有唐一代三百年,平均每年也就五萬兩的樣子。


    大夏的白銀產量比唐末十萬兩出頭大了一些,畢竟加入了河隴、遼東、雲南很多新地盤,但也很難超過一萬斤(十六萬兩)——北宋鼎盛時期年產銀80萬兩(宋製,一兩約合40克,比唐製略小),平均50萬兩,但大多數並未流入市場,主要“歲賜”給了遼國、西夏。


    一萬斤白銀,按照大夏開國後鑄造的新銀幣來算,每年也就鑄個18萬2800餘枚。


    這點量是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求的,因此隻要朝廷放出一批銀元,定然會被商人們慢慢套走。


    朝廷固然在其中賺了點小錢,每年鑄幣稅收入折合成銅錢,大約八萬緡的樣子——如果不算白銀本身價值的話。


    但說實話,比起整頓混亂的商業秩序,朝廷根本看不上這點小錢。


    “聖人此番加尊號,我覺得實至名歸。”河北商人聞言也歎了口氣,他知道大夏缺白銀,缺得很,不過聖人推出記賬貨幣和銀元這兩個一虛一實的東西,依然讓商徒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因此他說道:“有人提議今上可為咱們商家的新祖師爺,我讀書少,不甚了了,就想問你一句,如果在家中供奉聖像,可違製?”


    “這……”拓跋矩被問傻了,他也不知道。


    “你見過聖人嗎?”他問道。


    “多年前在白司馬阪遠遠見過一次。”商徒說道:“音容笑貌……呃,不談這個了,哈哈。”


    拓跋矩也覺得這個話題很危險,轉而說道:“昨日坊市中來了數十日本商徒……”


    “你遇到了?”河北商徒眼睛一亮,問道。


    日本商人如今的形象,完全就是人傻、錢多。


    他們不知道走了什麽狗屎運,竟然在自家挖出了不少銀礦。且聽海商傳聞,銀礦、銅礦還在陸陸續續的發現之中,簡直沒個盡頭,不知道地底下埋了多少。


    經過幾年的開采,現在日本人是真的“囂張”——


    以前摳門得很,甚至不願住旅社、客棧,茅草堆裏也能對付一宿。但現在麽,吃最好的食肆,住最豪華的旅社,出手大方,說話聲音響亮,一副土財主的模樣。


    “他們帶了幾千斤銀塊,在東海坊市內開立賬戶,直接驚動了市舶使。”拓跋矩說道:“我聽人說,一共來了五六艘船,船上所有貨物加起來,都沒那些銀塊值錢,這次估計要大買一通了,不知道這塊肥肉落到誰手上。”


    一千斤銀,可鑄一萬八千餘枚銀元,價值三萬六千餘緡錢。


    日本人帶來的是銀塊,撐死了值三萬二千緡。考慮到他們的冶煉技術不行,白銀雜質多,可能還要被砍一刀,說不定隻值三萬緡。


    但真的不少了啊!十幾萬緡的大買賣,這夥商徒在日本應該也是手眼通天之輩,身份不低,一朝暴富,就急著來中原采買了,這算盤打得可真精。


    拓跋矩其實是能夠從中分一杯羹的,隻不過他不便當著這位河北商徒的麵說罷了。


    自家商隊至今還在累死累活地給朝廷轉運資糧,朝廷自然會予以照顧。


    海州市舶使、齊王邵觀誠已經明說了,日本人要采買絹帛、瓷器、皮革、藥材、書籍以及各色各樣的中原工藝品,你能找來多少貨,就給你多少生意做,上限五萬緡。


    拓跋矩自然千恩萬謝。五萬緡的貨,他不從日本人那裏刮走兩萬緡利潤,今後就關門歇業,不做生意了。


    這筆買賣,對拓跋商行來說,可謂大補。


    替聖人做事真的沒話說,處處給你找補,想方設法讓你賺錢,彌補西域的虧空。


    “日本人的肥肉,我是吃不到了。”河北商徒歎了口氣,道:“把這批安南胡椒運迴河北,慢慢賣掉也夠了。安心賺自己那一份,不想東想西的。”


    拓跋矩總覺得他話裏話外在影射些什麽,沒接茬,轉而說道:“今年安南商社也運了很多胡椒北上,為何要買大食貨呢?”


    大食貨,其實也是安南貨,可能還夾雜著些別的地方的胡椒,但兩者質量差不多。


    “大食人還有丁香、肉豆蔻等其他種類的香料,你買他的胡椒,搭配著買這些香料,能便宜不少。”河北商徒說道。


    “原來如此。”拓跋矩點了點頭。


    他不太做香料生意,對其中的彎彎繞還真不怎麽清楚。大食商徒也猴精猴精的,看到安南商社開辦,要逐步搶他們的胡椒生意了,竟然能整出這種競爭法子,有點意思!


    “下一步,聖人要在安南種丁香、豆蔻了吧?”河北人又道:“如果安南真產這些香料,我以後就不買大食貨了。無上皇帝給了咱們商徒前有未有的好日子,自然要替他老人家辦事了。”


    “君有此心,也不枉聖人多年苦心孤詣。”拓跋矩有些感慨。


    有的人,三十年前播下了種子,而今已經碩果累累,深孚眾望。


    至少,在大夏諸多商徒的眼裏,這個“建文神武無上皇帝”的尊號是名副其實的,一點不摻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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