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磧北草原上綠草如茵,野花爛漫。


    青蛙在草叢裏嘰裏呱啦亂叫著。


    鳥雀落在枝頭,嘰嘰喳喳個不停。


    牛羊在草地上緩步徜徉,盡情嚼吃著鮮嫩多汁的牧草——去年秋天存下的幹癟貨,它們真的吃夠了!


    牧羊人在山坡上找了個背風處,舒舒服服半躺了下來。


    一道道金色的陽光從枝葉縫隙裏射進來,照得空氣中的灰塵都金閃閃的。


    好天氣啊!


    天空突然響起一聲鷹唳,前一刻還歡鬧不已的鳥雀立刻慌亂了起來,四散而逃。


    牧羊人眯起眼睛,向天空望去。


    好大一隻“鳥”!


    看樣子不是草原貴人們喜歡的金雕,但應該也是一種猛禽,卻不知道哪來的。


    突然之間,大地響起輕微的震顫。


    牧羊人下意識坐了起來。


    震顫越來越大。漸漸地,南方的天際邊出現了高聳入雲的煙塵。煙塵之下,銀色的洪流以不可阻擋之勢傾瀉而來。


    牧羊人站了起來。


    洪流又出現了變化。它向左右兩側延伸了開來,仿如兩隻手臂。


    手臂開始加速,唿嘯著深入兩翼,包抄而來。


    山下的黑城子一陣人喊馬嘶。有人欲翻身上馬,不過很快被製止了。大部分人聚集到了城外,亂哄哄地列隊,做歡迎架勢。


    “原來新可汗要來了啊。”牧羊人又坐了迴去。


    隻要不遠處的羊群沒被驚擾,他就懶得管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


    年輕時跟著這個葉護、那個於越,拚來殺去,什麽名堂都沒混出來。臨到老了,還在替別人放牧,艱難度日,又何必理那些不相幹的事呢?


    銀色洪流很快衝到了嗢昆水附近,他們緩慢減速,動作整齊無比。


    “嘩啦啦!”淺灘之處,無數騎士涉水而過,濺起了無數浪花。


    而在他們身後,更多的騎士從煙塵中鑽了出來,還有無邊無際的馬群,幾乎充塞了這片天地間。


    好多騎兵!


    牧羊人眯著眼睛,用他年輕時南征北戰的經驗估算著,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嗢昆水兩岸,甚至更遠的烏德鞬山以西,到處都有或急或徐的馬蹄聲。


    自迴鶻汗國滅亡後,大概沒有哪個大汗拿得出這麽多騎兵了吧?


    不,人頭或許還是拉得出的,但都是像他這樣的苦命人。沒有神駿的戰馬,沒有堅固的鎧甲,沒有插滿鞘套的武器,更沒有那殺人如麻的氣勢。


    草原故老相傳,天可汗之時,大唐有十六萬這樣的騎兵。


    如今中原又興起一位天可汗了麽?牧羊人看向山下,心中有數。


    “打打殺殺,苦的都是牧羊人……”牧羊人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道:“每一個所謂的草原英雄崛起,帶來的隻有動亂和無盡的殺戮。草原——不需要那麽多英雄!”


    風兒輕輕拂過,低聲嗚咽,仿佛也在讚同他的話。


    ******


    當黃傘蓋渡過嗢昆水的那一刻,歡唿之聲陡然衝上雲霄。


    “陛下!”


    “可汗!”


    “兀卒!”


    諸部酋豪們恭恭敬敬拜倒於地,心悅誠服。


    讓他們心悅誠服的原因很多,最直接的因素便是前幾日陸續抵達的大隊騎兵了。


    裝甲槍騎兵、輕裝槍騎兵、輕裝弓騎兵、弓槍兩用騎兵、具裝甲騎、騎馬步兵……


    一隊又一隊,一營又一營,分布在嗢昆水兩岸、烏德鞬山東西,遍布原野,無邊無際,幾乎將整個黑城子都圍了起來。


    車駕停在了黑城子以東的原野上,穿著龍袍的邵樹德下了馬車,舉目四望。


    “參見大汗!”酋豪們再拜。


    “都起來吧。”邵樹德滿意地揮手道。


    召開國人會議的事情他已經知曉,同意了。如今會還沒開,所有人就叫起大汗了,看來這會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不然的話,在場的這麽多酋豪,有一個算一個,都走不了。


    當然,隻是開玩笑,何至於此!


    “陛下,儀典皆已齊備,可以開始了。”李守信上前稟報道。


    今天就召開大會,這是邵樹德要求的,他一天都不想等。


    因此,從昨天晚上開始,薩滿們就準備好了祭台、犧牲。以這個時代的“通信效率”,老天應該已經知道了。


    “去會場。”邵樹德點了點頭,當先舉步。隨駕侍衛、宮人、黃門、嬪禦、官員們緊隨其後。


    開會之前要祭祀,這是傳統了。


    儀式與黨項、吐蕃大同小異:薩滿們先禱告上天,然後獻上犧牲,接下來是諸部首領一起盟誓。因為涉及到推舉新汗,盟誓與後麵的程序是一體的——草原開會推舉新汗,並不是大家坐在一起投票,事實上開會前人選已經定下了,如今大家隻需表態同意不同意罷了。


    冗長的祭祀儀式結束後,李守信等人一溜小跑過來,低聲道:“陛下,該說兩句了。”


    邵樹德正坐在那裏與工部官員談新城修建的事情,聞言轉過頭來,問道:“都準備好了?”


    “都準備好了。”李守信迴道。


    聖人現在說的話,是要刻上石碑的。因此,記錄、抄寫、拓印、雕刻的人要事先準備好。


    “陛下,臣會潤色。”楊凝式在一旁說道:“迴鶻語、突厥語版本,將由理蕃院的人當場譯好。”


    聖人講的話,並不止漢語一個版本,還有迴鶻、突厥語版本,同樣要刻上石碑。


    “朕直接用迴鶻語講。”邵樹德說道。


    楊凝式有些震驚。他聽說陛下精通黨項語,會大部分吐蕃語,曾經試圖學習迴鶻語,但因為諸事繁雜,精力不濟而放棄了。


    “朕隻是不懂迴鶻文字而已,會話大體無礙。”邵樹德看了一眼月理朵,哈哈一笑,步入會場。


    月理朵精通迴鶻文字和語言,其實給過他講話的草稿,但玩了點小心機,比如開頭一段就寫了“可汗、可敦一起接受封號”。


    那麽問題來了,可汗有了,可敦是誰?


    玩弄小心機,就要接受懲罰,而且是非常慘痛的懲罰:月理朵的肚子裏又將孕育一個生命,讓這女人生孩子生到死吧!


    邵樹德走進會場後,場中立刻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摒氣凝神。


    “我——天生、英明、睿智、神武的君王,即將在聖峰之下接受可汗封號。”一開口就是草原通用語,讓很多人驚訝不已,而他話中當仁不讓的氣勢更是讓人歎服。


    “我將在此建立獨屬於我的城市。我命令把我永恆的詔諭記錄下來,銘刻在沉重的石碑上,宣示四方……”


    “上有上天的護佑,下有大地的養育,我將在此建立我的國家……”


    “前邊日出的東方人民,後邊月落的西方人民,歡唿、讚美我的統治。”


    “八條河流(鄂爾渾河、色楞格河、圖拉河等)之間,是我的牛羊與土地。四方人民給了我力量,我征服了誤入歧途的契丹人,抓獲了精疲力竭的韃靼人……我的敵人永遠失去了自己的人民和他心愛的女人……”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你們——天生英明的無上可汗的追隨者們,三十姓韃靼、十七部黨項、陰山內外的貴人、我的姻親、大鮮卑嶺的七部室韋首領、七位我的兒子的領地的將軍、遙遠的黑水女真的首領——都將得到我的任命。”


    “你們是天生的可汗統治下的天生的官員,你們建立了不朽的功勳。東到大海,西到阿爾泰山西端,都將由你們來保衛……”


    “當年,陰山韃靼阿布思冒犯我的威嚴,我召集了我的軍隊,說‘去吧!’”


    “我們光明正大的戰勝了他們,奪取了他們的土地和牛羊,阿布思心愛的女人日夜在我身下哭泣。”


    “當年,契丹可汗統治下的人民日益衰弱、逃亡,我召集了我的軍隊,說‘抓住他們!’”


    “我的騎兵輕易擊敗了契丹可汗,抓獲了他精疲力竭的人民。他的可敦成了我的戰利品,為我生兒育女。”


    “當年,高昌迴鶻盜竊我的駿馬,我派人責問,他們冒犯我、辱罵我,不承認我的威嚴。俗語說‘有福者能治理百姓,無福者的力量好比流水’,現在我說‘去吧!’征服他們的人民,享用他們的女人……”


    說到這裏,邵樹德高舉右手,用力斬下,道:“去吧!”


    “抓住他們!”近處聽到的酋豪們高聲相和。


    “去吧!”邵樹德再度高舉右手。


    “抓住他們!”這次連遠處的酋豪也大唿起來。


    “去吧!”


    “抓住他們!”嗢昆水南岸亦響起了稀稀落落的聲音。


    “去吧!”


    “抓住他們!”歡唿聲震耳欲聾,連山上鳥獸都紛紛走避。


    “現在——”歡唿聲告一段落,大薩滿烏魯克走上前來,大聲道:“我們宣布邵樹德是東到大海,西到阿爾泰山,八條河流之間的永恆的真主,天生的、英明的、高貴的無上可汗。”


    歡唿聲再次響起,直衝雲霄。


    邵樹德靜靜接受著眾人的膜拜。


    至此,他莊嚴地接受了草原可汗的身份,是自李世民以來第二位“天可汗”。


    或許,比唐太宗走得還更遠,因為他親自到草原上進行了會盟,更加名正言順。


    下麵就一個敵人了。


    “去吧,抓住他們!”他轉頭望向西邊,哈哈大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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