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代北草原尚未返青。


    間或有些地方冒出了一點點嫩綠色的草頭,但整體仍然是單調的枯黃色。


    集寧縣是柔州的理所,靠近城牆這一片,蕃漢雜居,滿滿當當擠了幾千人,大部分是陰山鎮軍的家人。


    陰山鎮軍有第一、第二兩鎮,最開始的來源便是留守關北的新泉軍,以及收降的忠武、淮寧二藩鎮兵的精壯。後來又選送了一千靈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壯。


    成軍之後,前者有一萬步騎,駐豐、勝二州;後者有八千人,駐柔州。


    因為需要防禦的麵積過於遼闊,聽聞樞密院有意在陰山地區再組建一支鎮軍,人員就從雜牌部隊中挑選。


    還是老規矩,最能打的補入禁軍,給禁軍增添一點新鮮血液,不令其固化。


    次能打的編為府兵,分置遼東各地,甚至是西域、雲南。


    剩下的普通士兵,戰鬥力沒多強,心氣也不如別人,再連哄帶嚇,基本是被吃定了。


    陰山第二鎮的駐地是柔州,但也不可能全聚於一處,事實上是分散聚集在各個城塞中的。集寧縣這邊是最大的一處駐地,也不過隻有兩千多人罷了。


    鎮軍家屬、契苾家牧民、編戶蕃漢百姓外加來來往往的商徒之流,構成了柔州的小社會,仔細看的話,生機還是挺旺盛的。


    一大早,契苾允年便騎著馬兒,來到了集市上。


    “按單采買,動作快點。”他揮舞著馬鞭,說道。


    漢陰郡公府上的文吏們轟然應命,拿著禮單,挨個走進各個店鋪,采買商品。有那還沒開門的,直接被人擂得震天響,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後,先嚇了一跳。


    柔州是朝廷正州,但誰都知道,本地還有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勢力,那就是契苾家。


    作為大夏郡公,又是皇親國戚,契苾家的能量之大,便是刺史也得禮讓三分。蓋因他們家在周邊的廣闊草原上,控製著近八萬牧民,極限征兵拉出三萬騎不是問題。而且在草原諸部中,他們家算是比較能打的,曾經不止一次得到聖人表彰。


    不過到底不是綱紀廢弛的前唐末年了。新朝肇建,各項規矩還是比較嚴的,契苾家是地頭蛇沒錯,但柔州行營尚未撤銷,附近屯駐著不少兵馬,來往的官員也絡繹不絕——監察禦史剛剛抵達雲州。


    若被人告上一狀,也是挺麻煩的事,碰上聖人心情不好,正常處罰之外,還可能罰食邑。即便隻罰一百戶,那也是比較肉疼的。


    因此,店家們看到郡公府的人湧進來搬貨物後,並不著急,隻讓子侄輩去與文吏們點驗數量,拉扯價格,自己則與帶隊的郡公府錄事攀談。


    “曹錄事,這般興師動眾,難道傳聞是真的?”店家問道。


    “你消息還蠻靈通的嘛。”曹錄事麵現驚訝。


    “做買賣的,哪能不眼觀八路、耳聽八方?”店家謙虛地一笑,道:“我姐夫在參州做買賣,那邊動靜更大。”


    “原來如此。”曹錄事點了點頭,隨口問道:“你姐夫是做什麽買賣的?”


    “販運石堿。”


    “好買賣!”曹錄事讚道。


    石堿也叫鹵堿,就是天然碳酸鈉。


    國人使用鹵堿的曆史很長了,漢代就有人采集來洗滌衣物,但使用量一直不大且比較穩定。


    到了大夏,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因為羊毛去脂的需求,純堿使用量連年增加,一下子催生出了巨大的市場。各路商人紛紛前往北方草原,因為這裏的鹵堿資源最豐富,雇傭牧人采集後,運往各地銷售。


    當然,北方百姓也有不願花錢買鹵堿的。


    “鹵之凝著者,並州末鹽刮鹽煎煉味最下者。”


    “山西諸州平野,及太穀榆次高亢處,秋間皆生鹵,望之如水,近之如積雪。土人刮而煉之為鹽,微有蒼黃色者,即鹵鹽也。”


    至少河東很多地方在秋天會天然析出碳酸鈉、碳酸氫鈉,其他地方有沒有,就看你們當地的環境了。


    總之,這是一門生意,還是很大的生意——千家萬戶都需要的日常消耗品,就是天大的生意。


    “還行吧。”店家矜持地笑了笑,道:“我姐夫認識沃陽宮的一個千戶,得他照拂,勉強有個營生。”


    曹錄事陪著笑了笑,不經意間,收起了一點倨傲,麵色也略略和藹了一些。


    其實,柔州這邊也有鹵堿買賣。因為鹽池多分布在草原上的關係,絕大部分是契苾家在經營,小部分分布在朝廷轄地上。


    鹵堿買賣現在也成契苾家的重要收入了,這在十年前是很難想象的。不過聽聞從明年開始,朝廷要對鹵堿征收榷稅了,稅率估計不低。


    聖人就喜歡這樣。先放任你們發展,等某項買賣參與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紅火,使用的人也越來越離不開的時候,朝廷就來收稅了。一開始可能稅率很低,但每隔幾年會觀察一下情況,重新調整稅率——一般是往高了調。


    但即便如此,鹵堿這門生意也是沒人會放棄的。尤其草原諸部酋豪們,原本毫無用處的鹵堿,居然能往中原賣錢?那還不死命賣?價錢低一點都無所謂,反正成本很低。


    酋豪們賺了錢,牧民們靠出賣苦力也能分點湯湯水水。而牧民們有錢了,商徒也會蜂擁而至,帶來廉價的商品,讓大家的生活都能得到改善。


    曹錄事是契苾璋在河南征戰時就投靠過來的落魄文人,在郡公府上很久了,對最近二十年草原的變化一清二楚。


    曾經有傻子胡言亂語,說大夏聖人不斷從他們這裏抽丁打仗,征集牛羊,應該反了他。嗯,此人最後的下落應該是在集寧縣的某處磚窯場,戴著鐐銬搬磚頭。


    大夥都不是傻子。草原與中原的經濟聯係愈來愈緊密,這帶來了多少好處?


    其實不光鹵堿了,活畜、毛皮、奶製品、牛角、牛筋,以及這幾年興起的紅糖、蜂蜜之類,不光普通商徒收購,內務府也大肆收購,為草原換迴了鐵製工具、瓷器陶器、鍋碗瓢盆、茶葉烈酒甚至是絲綢、書籍、樂器之類曾經的奢侈品。


    貿易雙方都大得其利,都改善了生活。


    造什麽反?讓日子變得更差麽?不好意思,普通牧民不答應。


    造什麽反?我家可是皇親國戚!不好意思,契苾家也不答應。


    這次聖人召諸部北上會盟,契苾讓一早就集結上萬兵馬,帶足路途所需糧草,匆匆北上了。執行命令如此之堅決,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夏天子,是真把他們當自己人,比前唐那會做得還到位,那就迴以自己人的忠心,如此而已。


    ******


    “黑城子到底在哪?”


    “去了會不會餓死?”


    “那地方真能種地嗎?”


    “會不會有危險?去年去的人都迴來了嗎?”


    麟州東北富穀鎮外,征集自綏、銀、麟三州的三千名土團鄉夫正在趕路。


    他們剛剛忙完家裏的春播,沒想到又要趕著馬車,前往磧北草原春播,可真夠忙的。


    富穀原本是個軍鎮,現已被裁撤,慢慢變成了一個商業集市。


    從關中經鄜坊北上,從諾真水、可敦城、勝州、參州南下,以及關北、河東之間經黃河的東西商路,均在此交匯。三十年發展下來,戶口漸豐,商業繁榮,甚至不比州城新秦差了。


    鄉兵隊伍經過此處時,又有一隊人跟了上來,他們是司農寺的官吏,在此采買了不少農具,又雇了一些獸醫、馬夫之類,跟著一起北上。


    “不就是服兵役麽?”帶隊的是銀州州軍指揮副使野利著,隻聽他說道:“以往被征發上陣,那是要真的直麵鋒矢,此番隻是種地,何憂也?迴來後,一人還能領一緡錢、一匹布、一頭羊,已經很可以了啊。”


    鄉勇們聽了,士氣稍振。


    確實,不就是種地麽?總比打仗好。更何況朝廷還有賞賜,比以往好太多了。


    驛道西麵的草原上傳來了密集的馬蹄聲,引得眾人張望不已。


    軍鎮裁撤了,但改成了一個倉庫。庫內最主要的物資便是幹草,另有少部分雜糧。這會鋪天蓋地的騎兵停在了倉庫附近,庫門大開,一車車草料被拉了出來,喂養馬匹。


    “是禁軍馬兵!”


    “不知道哪部分的,我兄弟在金刀軍當隊副,去年迴鄉一次,可威風了。”


    “禁軍都來了,聖人莫不是在附近?”


    “在哪?聖人在哪?”


    一提到聖人,方才還滿腹牢騷的鄉勇們頓時來了精神。小時候就聽祖輩們講著聖人的種種傳說,如果能見到真人,迴去後還不被人羨慕死?


    正在與司農寺屬吏交談的野利著也抬起了頭,四處張望。


    “聖人還在銀州接見耆老,這隻是打先鋒的隊伍。”司農寺的官員說道。


    “原來如此。”野利著笑了笑。


    其實,他也很想見到聖人啊。作為野利氏的第三代遠支,他是不可能得到家族多大的照顧了,唯一的往上爬的路子就是,憑借還算出眾的武藝,立下戰功。


    折嗣裕不也是折家支脈族人麽?現在他那一脈,已經不比主脈差多少了,這就是榜樣。


    大群騎兵的到來,同樣驚動了富穀鎮的百姓。


    “聖人來了”的謠言不脛而走,引得百姓紛紛張望。


    “吾皇萬歲”不一會兒,有人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頓時喊了出來。


    “吾皇萬歲!”人是從眾的,一人喊,很快帶動了其他人,歡唿聲響徹雲霄。


    月理朵掀開車簾,神色複雜地看著外麵。


    有些時候,她很希望這些歡唿聲是向著她的,但經曆了這麽些年,她知道這是癡心妄想。


    再看看車內其他幾個女人。


    有建極八年於龍泉府被擄的渤海王後高氏,有建極十二年於大理被擄的長和太後王氏,有乾寧三年(896)於黑城子被俘的迴鶻公主仆固氏,而她——作為契丹八部的可敦,於建極七年在北樓,被親兄弟出賣,落入聖人手中。


    此番北上,聖人別的女人都不帶,就帶著她們幾個,還不是為了顯擺?對男人而言,這是功績,但對她們而言,何嚐不是羞辱?


    當然,月理朵不是很在乎這個了,草原風俗一貫如此。


    她在意的是,會盟之時,聖人接受萬眾歡唿之時,如果能讓她站在身邊,那該是多大的榮耀?


    草原之主、無上可汗的可敦,哪怕是假的,每每想到這個場景,月理朵都興奮得頭暈目眩,幾乎不能自持。在這個時候,她願意為聖人做任何事,哪怕卸下所有自尊,隻要沒有外人看見,她都可以接受。


    “嘚嘚!”富穀鎮內又湧來數十騎。


    看那青澀的麵龐,不知道是哪家少年溜了出來。


    “聖人帶我北上!”


    “願軍前效力!”


    “功名唯在馬上取,聖人快看看我的武藝,飛馬射箭,十中七八啊!”


    “聖人帶我走吧!我已打遍全鄉無敵手,願牽馬墜蹬,軍前效力,縱死不恨!”


    富穀百姓看著他們,轟然大笑。


    這也太急了!


    正在喂馬的禁軍騎兵也笑了。


    聖人詔令一下,點到的來了,沒點到的也跑來湊熱鬧。以聖人的脾氣,興致一起,沒準真帶上他們了。


    這些人中,隻要有一個功成名就,榮歸故裏,就將成為當地不朽的傳說,進而激勵更多的少年郎苦練武藝,為之效仿。


    多好!大夏就需要這樣的少年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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