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驚濤拍岸濺起無數浪花。


    海岬穩穩地立在大海中央,就像那持盾勇士,將洶湧的海潮擋在身前。


    在它身後,則是寧靜無比的港灣,一艘艘船隻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可以離港。


    當當……鈴聲響起。


    水手們小心翼翼地操控著船隻,一艘接一艘駛出錨地,前往外海集結。


    兩艘海鮫船領頭,數十艘大大小小的舊船緊隨其後,揚起風帆,順著強勁的北風,向南而去。


    今年大概不會再有船隻過來了。


    安東尹杜光乂抬頭看了看兩道海岬上的高塔。


    塔有七層,青磚、大木製成,遙遙相對,隔海相望,拱衛著狹窄的海灣入口。


    塔的外圍是一座寺廟,僧人誦經修行,百姓進貢香火。頂部每到夜間,都會燃起熊熊烈火,指引著遠航的船隻。


    杜光乂緩緩下了山,騎上馬兒,在隨從的簇擁下,沿著鄉間小道,慢慢巡視。


    殺!殺!殺!遠處傳來了震耳欲聾的怒吼聲。


    杜光乂靠近了一些,駐馬觀看。


    秋收已畢,入冬在即,旅順全縣十裏八鄉的府兵們帶上器械,開始了例行操演。


    操演的質量很高,這從他們整齊的隊列、快速的變幻就能看得出來。


    旗號一變,陣型立刻跟著變動。金鼓一響,無論之前在做什麽,立刻前進或後退,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猶豫不決。


    其實很正常了。


    歸德軍、龍武軍、清夷軍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他們比正規軍還正規軍。至少在這一代人老去之前,府兵的質量都是一流的。


    這支部隊好用啊!戰鬥力可能也就比禁軍稍稍遜色,但平日裏分散居住在各地,沒有魚符不能集結,可比成千上萬人擠在一座軍營內,一個帳篷睡十來個人的部隊好管理多了。


    說直白點,他們串聯造反比較困難。


    軍營之中,你大吼一聲,可能幾百個人都聽見了。鼓噪一下,全軍震動。


    荒村野外,你大吼一聲,隻能灌滿嘴西北風。


    府兵唯一能大規模串聯鼓噪的機會,隻有集結訓練這會了。但何必呢?


    農田有人幫你耕作,每年的產出多得吃不完。


    你甚至可以從三戶歸於你的部曲之中,挑選兩個機靈點的少年,教他們一點粗淺的本事。打獵的時候,他們幫你驅趕、拾取獵物;練武的時候,幫你整理、保養器械,甚至可以短時間對練一番。


    你有一百五十畝地,有十幾個奴仆,你的生活太好了,有必要造反嗎?


    地廣人稀的好處!杜光乂輕聲自語。


    他很清楚,在人口暴增、土地不夠分之前,府兵製存在的根基非常穩固,戰鬥力也不會下降。


    前唐之時當府兵的土地從140畝下降到十幾畝的時候,才終於出現不堪用的狀況—很明顯,隻有十幾畝地的府兵,與土團鄉夫何異?


    還有其他補貼收入的路子……杜光乂又把目光投向另一處。


    那是一處臨海的空地,搭起了許多木架子,上麵晾滿了昆布。


    昆布最早叫綸布。


    《爾雅·釋草》雲:綸似綸,組似組,東海有之。


    《吳普本草》雲:綸布一名昆布。


    今上愛食此物,剛剛囑咐沿海州縣進貢至北平,他拿來煮肉,與軍士們分食。


    杜光乂也嚐過,確實美味。不光昆布美味,煮在裏麵的肉也很好吃,突出一個鮮字。


    昆布旁邊還晾曬有他物,曰紫菜。


    《本草經集注》雲:今青苔


    紫菜皆似綸,昆布亦似組,恐即是也。


    綸其實就是大的意思。


    古時的昆布,其實包含內容更多。但大夏將其區分開了,聖人給綸布賜名鵝掌菜,又有紫菜、鹿角菜等,皆令其進貢至京。


    眼前這些木頭架子上晾曬的,大部分是鵝掌菜。


    十月了,地裏沒什麽活需要忙。但府兵的部曲們卻沒法歇下來,他們紛紛跑到海邊,打撈、拾取鵝掌菜,拖曳上岸之後,簡單清洗,再掛起來晾曬幹。


    這是他們自己的收入,府兵不會管,甚至官府也不課稅,因此積極性非常高。


    方才離港的船隻之中,就有不少裝運了鵝掌菜、紫菜、鹿角菜以及另外一種由1聖人賜名的裙帶菜。


    淮海道轉運使宋瑤頗為感慨,多少年了,第一次從安東府見到迴頭錢。


    唯一讓人感到遺憾的,大概就是鵝掌


    采數量很少。打撈、清理、晾曬、運輸也是個體力活,並不容易幹。


    杜光乂曾經冒出過個念頭:粟麥可以種,海帶能不能種?


    似乎很難,因為這東西生長於海中岩石之上,你種在什麽東西上麵?何物在海中一年不爛?


    今年渤海國南海府也進貢了不少昆布。


    但他們的昆布(海帶)與中原的昆布(鵝掌菜)比起來,似乎又大不一樣。


    陶弘景《本草經集注》雲:最快.更.新.在今惟出高麗,繩把索之,如卷麻,作黃黑色,柔韌可食。


    這種昆布,渤海有,中原沒有,聖人似乎更愛之。


    聖人怎麽這麽愛海中之物?杜光乂無奈地搖了搖頭,想要取悅聖上可不容易啊。


    舉槍!衝!遠處傳來一聲斷喝,緊接著是如雷的馬蹄聲。


    三百府兵騎著戰馬,斜舉馬槊,沿著海邊平地來了一次迅疾的衝鋒。


    殺!戰馬所過之處,木人、草人東倒1西歪,傷口縱橫交錯。


    一輪衝完之後,騎兵在遠處收攏,緊接著又衝一次。


    昔年廳子都衝兗兵,出沒二十餘合,終破賊人。你等平日裏好吃好喝,須不比廳子都差了,再衝!一名校尉高舉馬槊大吼道。


    殺!奔雷聲響起,平地上煙塵陣陣,殺聲如潮。


    杜光乂看得如癡如醉。


    誰說毛錐子不喜歡兵事的?那隻是對於出身貧家的讀書人來說罷了。


    杜光乂出身京兆杜氏,自然花費得起重金聘請武師教導武藝,這是家境普通的讀書人難以承受的開銷。


    他這麽多年一直從事文職,武藝早就荒廢了,但看到軍士們熱火朝天訓練的場麵,依然感到很興奮。


    安東府是他奮鬥數年的地方,這裏每一點、每一滴的進步,他都看在眼裏,甚至親身參與。有這些強悍的府兵在,睡覺都安穩。


    杜光乂離開旅順後,一路向北,再向西,於十月二十日抵達了營口縣。


    他謝絕了營口令李謨的陪同,讓他自去督促倉城擴建,自己隨意看看。


    李謨與折衝府都尉商量之後,派了一位名叫康福的隊正,帶五十名正在訓練的府兵隨行,護衛其安全。


    康隊頭年齒幾何?杜光乂牽著馬兒,隨口問道。


    二十有三。康福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皮甲,迴道。


    杜光乂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裝束,又看了看他的馬,道:戰馬不錯,甲差了點。怎麽?家裏歉收了?


    這會隻得一戶部曲,今年種的小麥,也被水淹了,顆粒無收。康福答道。


    杜光乂歎了口氣,吩咐隨從道:過兩日送一副鐵鎧到康隊頭


    府上。


    是。隨從應道。


    這怎麽使得……康福不好意思地說道,但卻沒有拒絕。


    你用得上。杜光乂說道:營口的倉城已堆了十餘萬斛糧豆,你知道吧?


    知道。康福點了點頭。


    明年很可能要打契丹了。沒點防身的家夥,我怕你上陣就死了。杜光乂說道。


    康福有心反駁,老子好歹是蔚州軍校出身,生死場上走了幾個來迴的人,還能被契丹人弄死不成?


    但他知道好歹,有了鐵甲在身,衝起來更加安全,也更容易建立功勳,故並未拒絕。


    明年真要打契丹?康福道完謝後,緊張地問道。


    多半要打。杜光乂說道。


    安東府兵軍額兩萬,但至今未募齊,還要抽調輪戍撫順、蓋牟等地。明年若出師,撐死了萬人規模。王彥章固然是猛將,但就這麽點兵,杜光乂也不知道會打成什麽樣。


    河對岸傳來了悠揚的歌聲。


    杜光乂、康福二人齊齊望去,卻見一群契丹人趕著牛羊南來。


    那並不是敵人,而是剛從長春宮轉來的契丹貴人耶律庵古隻部,大概有數千男女老少,不到十萬頭牲畜。


    這點本錢,在草原上真算不了什麽。甚至於,營州隨便拉出一個雜胡部落,都能穩穩壓過庵古隻部。


    庵古隻野心勃勃……杜光乂冷哼一聲。


    上個月的時候,他在積利縣接見了昌平湯丞耶律滑哥。


    滑哥向他密報:庵古隻酒後口出怨言,辱罵今上,似有反意。


    杜光乂沒說什麽。


    滑哥的一麵之詞,還不足以影響他的判斷。但以他長期處理草原事務的經驗來看,若說庵古隻一點野心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任他諸般陰謀,又有何用?康福哂笑道:當數十萬大軍北伐的時候,庵古隻就知道他那點本錢,實在不值一提了。


    康隊頭倒挺有見識。杜光乂用驚奇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康福似未所覺,繼續說道:契丹人引以為豪的騎射本事,這次怕是要落空。當平海軍的船沿著大遼水北上時,他們就知道自己的無用了。連糧道都斷不了,如何打?正麵廝殺麽?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二度組建安東行營的命令已經下來了。


    王彥章暫代行營指揮副使之職,指揮使是誰尚無消息。


    安東府七縣,目前的主要工作是操練部隊,囤積糧草,擴建碼頭。


    來年開春之後,平海軍還會組織大規模的運輸,將營口附近的軍糧增加到三十萬斛。很明顯,這是一次水陸並進的軍事行動,將契丹人在遼西的勢力連根拔起。


    如果達到目的,那麽迭剌部將遭受慘重的損失,因為遼西本來就是他們的地盤。


    迭剌部的實力越弱,對局勢就越有幫助,這是很明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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