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了幽州,大戰基本告一段落。接下來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別的,而是發賞。


    這是傳統,這是風氣,這是共識,也是武夫們共同的價值觀。


    你可以嚐試改變這種價值觀,扭轉這種風氣,但第一個這麽做的,勢必遭到反噬。第二個這麽做的,也大概率沒什麽好下場。


    待這種反噬應力釋放得差不多了之後,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這麽做的,就有可能成功了。


    前麵失敗的,叫做為王前驅,替人趟雷。


    不要覺得穿越者無所不能,也不要覺得大一統天下了就可以肆無忌憚。你在挑戰所有武夫的價值觀,觸碰他們的逆鱗,你要驟然扭轉他們腦子裏的所謂不好的思想,扭轉這股社會風氣,總要付出點什麽代價吧?


    你不是超人,你的力量在於集眾,在於威望。任何有損威望的事情,都是在削弱你自己的力量。


    邵樹德這些年一直在與武夫們做無聲的爭鬥。


    在維持住自己武夫利益代言人形象的同時,想方設法約束住他們,與時代風氣做鬥爭。


    他不想自己一手創立的軍隊墮落成後唐末年、後晉初年那個鳥樣,因此要嚴厲約束軍紀。但也不想讓武夫們覺得聖人已經不知道他們的苦楚了,從而離心離德。


    其間度的把握,非得他這種在軍隊裏摸盤滾打了三十年,當過大頭兵,幹過小軍官,一路從底層爬上去的老武夫來操作才行。


    而且沒有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來替你趟雷,像北宋那樣坐享其成。所有的炸彈都要你自己來拆,有些無論怎麽拆都會炸的炸彈危害更是要你來直接承受。


    唐亡後立刻建立一個大一統王朝,本來就是逆天而行,邵樹德一直小心翼翼地操作著。


    建極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幽州城南的曠野之中,將近十萬大軍披甲列陣。


    十萬眾,密密麻麻地站在那裏,一直延伸到無垠的天邊,場麵是十分震撼的。


    邵樹德甫一出現在城頭,十萬將士就猛然歡唿了起來:“吾皇萬歲!”


    邵樹德靜靜享受著這股歡唿,同時也十分清醒:他們可以擁護你,也可以背叛你,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葛從周、陳誠、邵嗣武、朱珍等人分立左右,站在他身後。


    “打下幽州,豈能無賞?人賜一緡錢、兩匹絹。”邵樹德宣布道。


    命令宣布下去後,依次傳達至各軍、各指揮。不出意外,引來了更加熱烈的歡唿。


    邵樹德下了城頭,策馬而行。


    這次發賞發的是實物,來源則是幽州府庫——其實不全是府庫,還有很多來自誅殺亂兵後的繳獲,其實就是幽州大族的家藏。前後總計近三十萬匹絹、二十萬緡錢,其餘財寶數以千計,還是很豐厚的。


    邵樹德在天雄軍陣前多停留了會,將士們看到後,剛剛平息下去的歡唿又再度爆發。


    “吾皇萬歲!”軍使臧都保帶頭,兩萬多將士以槊杆擊地,氣氛十分熱烈。


    隔壁就是控鶴軍萬餘人,聽到天雄軍將士的呐喊,人人側目,難道邵聖也有義兒軍?一個個叫得這麽響。


    邵樹德翻身下馬,走近天雄軍的武士們。


    “出征大半年,可想家?”邵樹德站在一名軍士身前,看著他手上、臉上凍裂的傷口,問道。


    “自然是想的。”軍士說道:“不過陛下還在幽州,我就這麽走了,太不仗義。”


    這話放在其他朝代,就是作死,小兵也絕無可能這麽說。但邵樹德早習慣了,此時聽了也很欣喜,因為他從裏麵聽出了不一樣的意味,也是他一直努力營造、推廣的東西。


    驅使武夫們為你廝殺,除了錢財激勵,還需要一點別的東西。可以是忠心,可以是義氣,可以是感激,或者僅僅是看你順眼,什麽都可以,總之你要有點不一樣的東西。因為用錢收買,誰都會做。


    這位軍士覺得你講義氣,自己也有義氣的觀念,這就不太容易被收買了,至少在雙方出價等同的情況下,他不會背叛你。


    “君如此講義氣,我又豈能不講義氣?”邵樹德說道:“我也當過武夫,知道武夫們的苦楚。你這手,唉!”


    邵樹德脫下披風,親自替他裹上,道:“我邵氏得義士襄助,有何慮哉?”


    這句話他偷換了概念,把他自己改成了“邵氏”。因為他知道,武夫們忠於他,卻未必會忠於他的兒子,犯上作亂一百五十年,下克上風氣深入骨髓,新朝才建立幾年?兒子真沒有這份威望。


    “陛下放心。”軍士在別人嫉妒的目光中,坦然地裹緊了身上的披風,道:“我過了年才二十五,還可廝殺三十年。陛下之子孫,我保定了!”


    草,這話又很不對味。但這位武士的目光很坦然,說的是真心話,邵樹德心有感觸,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信你。”


    說完,他又走到另一人麵前,抽出他腰間的橫刀看了看,又推了迴去,如此出鞘入鞘三下,方道:“保養得很好,這是真武士。”


    武士昂首挺胸,站得更直了。


    “可想家?”邵樹德問道。


    “高堂尚在,有一妻一妾,五個孩兒,吃穿用度一應不缺,用不著我操心,可為陛下繼續殺敵。”武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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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邵樹德笑道,不過沒給任何額外賞賜。


    錢糧到位,為你繼續拚殺,如果不到位呢?


    他想起明末的軍隊,欠餉那麽嚴重,吃不飽穿不暖,甚至要典賣妻兒,居然還肯為朝廷效力。這麽乖的軍隊,也是牛逼。看來宋、明兩代六百年忠君愛國的教育還是很有成效的,同時武夫也自輕自賤到了一定程度,甘為社會鄙視鏈的底端,認命了。


    他接下來又和十餘武夫聊了幾句。總體看來,天雄軍還是十分可靠的,武學生大量出任軍官,忠心程度相對較高——當然,相對而已,畢竟時代風氣在這裏,武學生比起其他朝代沒接受過武學忠君教育的武將,忠心依然大大不如。


    離開天雄軍大陣後,他來到控鶴軍陣前。軍使曹議金站在最前麵,躬身行禮。


    “曹將軍覺得天雄軍如何?”邵樹德問道。


    “忠勇無敵,誠為天下第一等強軍。”曹議金答道,也是他內心的真實感受。


    沒人知道,當邵樹德站在天雄軍陣前,兩萬多將士齊聲歡唿的時候,曹議金的內心有多麽複雜。


    控鶴軍,在天雄武士麵前,一個照麵就會被擊潰,差距太大了。


    邵樹德笑了笑,道:“從明日開始,控鶴軍汰弱留強,將大部分不堪用的軍士都放散迴家吧。赤水、拱辰二軍並入,此事你可知?”


    “臣知矣。”曹議金迴道。


    “那你可知朕為何將赤水、拱辰二軍並入?”邵樹德又問道。


    曹議金心中一陣慌亂,硬著頭皮道:“臣已盡知。”


    “你最好真知道。”邵樹德說道:“朕治軍二十餘年,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控鶴軍,是朕的禁軍,為朕立功者,方有富貴。”


    “陛下。”曹議金直接跪了下來,滿頭大汗。


    他已經聽出了聖人敲打的意味。控鶴軍到底是誰的軍隊?你到底為誰盡忠?這個問題要搞清楚。


    “好好做事。”邵樹德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走了。


    曹議金半天才站起身來。


    身後的敦煌武士沒一人敢嘲笑他,聖人剛剛平滅幽州、滄景二鎮,十萬武士陣列於野,殺氣衝天,他們這點小身板,真算不了什麽。


    曹議金則暗自思忖,趙王到底哪點又惹得聖人不快了?君威還真是難測啊。


    明明之前已經默許殿下染指軍權了。曹議金理解這點,把軍隊交給大將,大夏有二世而亡的風險,把軍隊交給皇子,雖然也有二世而亡的風險,但比前者要低很多,明明已經這樣了,為何又突然敲打他?


    趙王這樣子……


    曹議金歎了口氣,默默思索。


    邵樹德一一巡視完各軍,土團鄉夫們則把一車車的財貨拉過來,當場發下。頓時人人開顏,個個喜悅。


    邵樹德又看著一群立於城外的幽州將官、豪強、士紳,問道:“諸位覺得大夏兵威如何?”


    “殺氣盈野,有吞天徹地之氣勢。”


    “一統天下之人,非陛下莫屬。”


    “見此兵威,群雄束手,宵小遠遁,幽州太平無事矣。”


    “有此強軍,我等唯喜極而泣也。”


    邵樹德默默聽著這些幽州土著勢力代表的發言,哈哈大笑。


    笑完,又看著站在他麵前的最後一陣,那是銀鞍直及宮廷衛士。


    尤其是後者,或是他信任的禁軍老兵,或是勳貴子弟,但人數最多的還是奴部丁壯。


    他現在有洪源宮、榆林宮、沃陽宮、仙遊宮四大奴部,分別位於河西、關北、燕北三地,有十餘萬口人,可出三四萬丁壯。


    每年正月,管理這些部落的萬戶、千戶們就會趕來京城陛見。


    草原好貴種,等級森嚴,四宮丁壯也一直以無上可汗奴仆自居。邵樹德的賞賜也十分豐厚,不光賞錢財,還有各色甲具、武器,多年以來,也上過很多次戰場了,已經是一支不可忽視的武裝力量。


    這些草原奴部內沒有其他貴族,隻有官職,唯一的貴種就是可汗家族了,流著邵氏血脈的人才能號令他們。


    與武學一樣,這是他留給兒子的禮物,也是他比曆史上其他五代王朝君王多出來的底氣。


    “全軍大酺兩日。”邵樹德宣布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十萬人次第高唿,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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