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右元年六月二十,飛熊、銀槍、銀鞍三軍自黎陽津渡河,抵達了北岸。


    與此同時,返迴駐地休整的各部也接到了調令。


    突將軍自太陽浮橋渡河,隨後一路東行,出軹關,目前已至修武。


    武威軍自酸棗津渡河,過汲縣,已至衛縣。


    天雄軍右廂則已屯於共城。


    與此同時,河陽、宣武、東都三鎮夏收完畢,數十萬百姓被征發上役,轉運物資。


    打製好的器械、新收的粟麥或走水運,或經陸路,紛紛輸往前線。


    一時間,大河兩岸人頭攢動,軍旗獵獵。幾乎一切生產活動都停滯了下來,所有人都圍繞著戰爭服務。


    對河南百姓而言,上一次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還是夏、梁拉鋸期間呢。


    “很久沒有調動十幾萬大軍了,這種感覺還真是讓人迷戀。”邵樹德站在黎陽縣城頭,看著無邊原野之上不斷東行的部隊,感慨萬分。


    很顯然,他看不到所有的部隊。十餘萬人馬也不可能沿著一條驛道進軍,但各部的動向都已印在他的腦海之中,清晰無比。


    經略軍目前主要還是屯於相州,應付著來自北、東兩個方向的壓力。


    自得到援軍抵達的消息後,餘部也盡數北上,策劃著強渡滏水,攻打磁州。


    效節軍右廂分駐衛州各城守禦。


    邵樹德當初讓效節軍左右廂對調是正確的。河中武夫守城,與魏兵沒什麽交情,很難被策反,這保證了衛州的安全。


    “殿下,司空頲、楊利來了。”李逸仙稟報道。


    “讓他們過來。”邵樹德坐迴了虎皮交椅,說道。


    “等等,先讓楊利過來。”邵樹德想了想後,吩咐道。


    “遵命。”李逸仙匆匆而去。


    羅紹威繼位後,上一代魏博的老人陸續澹去,司空頲、楊利之類的新人開始上位,掌握大權——當然,僅限文吏,軍頭們還動不了,他沒這個能力。


    司空頲與夏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他並未完全屈服,首鼠兩端,兩頭討好,邵樹德很清楚這一點。


    楊利是典型的站在魏博立場上的官員。家族與武夫聯姻,紮根數代,或許會在你麵前小意討好,諂媚巴結幾句,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族利益。


    “參見夏王。”楊利匆匆登上了黎陽城頭,躬身行禮。


    邵樹德穩穩坐在交椅上。


    銀鞍直的武夫左右環列,目光全落在楊利身上,讓他倍感壓力。


    “楊掌記倒是一表人才。”邵樹德笑道:“所來何事?”


    “殿下可否退兵?”楊利目光灼灼地看著邵樹德,問道。


    “貴軍不是氣勢正盛麽?怎麽?見楊行密敗了,心裏害怕?”邵樹德問道。


    “羅帥也是迫不得已。”楊利叫苦道:“魏博十萬精兵,群情洶洶,個個聲言欲報仇雪恨。大勢如此,羅帥也無法違逆。”


    邵樹德聽了大笑。


    魏、博、澶、貝四州還有二百多萬人口,按照邵樹德養兵的標準,確實可以養十萬衙兵。而且魏博更加富庶一些,養十五萬都可以,但邵樹德覺得以羅紹威的財務狀況,多半困難,撐死八萬兵。


    “既如此,我退兵也是無用。羅紹威說句話,狗都不聽,該打還是得打。”他收住了笑容,麵無表情地說道。


    楊利聽了氣結。邵賊說話盛氣淩人,果是粗鄙武夫。不過他還是收拾好了心情,道:“聽聞天子已至洛陽,魏州上下,知殿下心意矣。若就此罷兵,願奉上大筆財貨,定叫殿下滿意。另者,殿下舉大事之時,光有朝臣上表恐不太夠,羅帥願以外藩身份上表勸進,永為新朝之臣。”


    “這些話上次已講過了,怎麽還不死心?”邵樹德說道:“我開國之後,羅紹威可願入朝?魏兵可願遠行磧北、西域,征伐契丹?迴鶻?”


    楊利不語了。根本性的矛盾,沒法調和,最後的和平努力失效,沒什麽好多說的了。


    “羅紹威也不是好東西。”邵樹德冷笑一聲,又道:“成德、滄景、河東都出兵相援,他自己卻想退了,這幹的是人事嗎?你走吧,讓司空頲過來。”


    楊利深吸一口氣,行禮後退下。不一會兒,司空頲被軍士引領了過來。


    “雖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你這般懈怠我交辦的事情,讓我很失望啊,司空司馬。”邵樹德似笑非笑地看著司空頲,說道。


    司空頲連連告罪。


    “方才楊利講了一堆廢話,我聽著嫌煩。都是武人,戰就戰了,婆婆媽媽,東拉西扯。”邵樹德說道:“我估摸你要說的和他差不多,沒甚意思。”


    司空頲苦笑。


    “司空司馬,去歲我軍遠征鬆漠,斬獲頗多。其中還有玄宗時賞賜契丹的物事,看了頗多感慨。待我討平河北之後,定然兵出臨渝關,到潢水觀魚。”邵樹德又道:“君有大才,一輩子窩在魏州這麽個小地方,豈非虛度光陰?”


    司空頲神色一動,歎了口氣。


    “羅紹威有多少兵馬?”邵樹德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沉默片刻後,司空頲說道:“五萬有餘,六萬不足。”


    “為何這麽少?”


    “去歲羅帥為發賞,在城東貸了不少錢,不敢多養兵。”


    “分屯何處?”邵樹德又問道。


    “主力在魏、澶,博州甚少。”司空頲也豁出去了,知無不言。


    邵樹德的嘴角微微翹起,道:“積善坊中有博陵崔氏宅,甚廣,已修葺一新,為君留著呢。”


    “謝殿下賞賜。”司空頲的臉色不是很好,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最初他是羅帥的人,後來慢慢變成了牆頭草,現在麽——唉,他感覺良心上有點過意不去。


    ******


    魏州內黃縣內,軍士奔走不休。


    “何時發賞?”


    “拖了一個月了,賞錢呢?”


    “戰前說得好好的,錢呢?”


    麵對著軍士的鼓噪,六雄軍兵馬使王元武也有些畏懼。


    他自小熟讀兵書,苦練武藝,敢打敢拚,腹有韜略,是一員相當不錯的將領。但他麵對邀賞的軍士時,心裏是真的發毛。


    “羅帥已籌得錢帛,不日便將送來。”王元武大聲道:“每人兩緡錢、一匹絹,軍官自兵馬使以下,各賜馬、駝。爾等擔憂個甚?此番可不全是為了賞錢而戰,邵賊欲奪你等傳家之業,便是沒有賞錢,也該奮力拚殺。”


    “到底有沒有錢?”


    “已經拚過了,夏賊被咱們打得像狗一樣,快發錢。”


    “發一次錢,拚一次命!”


    軍士們仍然在鼓噪。


    “五日之內,錢若不來,我自裁以謝諸君。”王元武大聲道:“何疑耶?”


    見軍使這麽一說,眾情稍緩。


    “發下賞錢之後,爾等若還聚集鼓噪,衝擊官衙,我便不手軟了。”王元武道:“斥候來報,夏賊有援軍趕至魏州,大戰一觸即發,可不能再胡鬧了。”


    “王都將這麽說,我等信了。”


    “發錢之後,自當聽命。誰再敢鼓噪,該罰罰,該殺殺,我等無二話。”


    “快點發。拿了錢之後,都頭便下令出擊吧。趁夏賊立足未穩,先幹他一場。”


    眾人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王元武暗暗鬆了口氣,道:“等諸部援軍上來之後,便與夏賊大戰。邵賊裂我藩府,其心惡毒。今日能裂相衛,明日便能裂博貝。六州離散,我等便隻能任其揉捏。相衛拿迴來之後,便攻去孟懷,搶他一票。”


    六雄軍士卒一聽,哈哈大笑,士氣高昂。


    兵馬副使尹行方悄悄走到王元武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說道:“李克用已至邢州,殺軍校二十餘人。”


    “嗯?”王元武一驚,問道:“何故如此辣手?”


    “軍中流言四起,影響士氣,不得不如此。”尹行方說道。


    說完,又簡單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


    王元武立刻就明白了,其實他也知道這事,隻不過一時沒想起來罷了。


    這確實是李克用的風格。他好說話時深得武夫們愛戴,但憤怒時也是六親不認,說殺就殺,酷烈無比。


    “克用若來,事還有可為之處。


    ”王元武隨口說道,旋又想起一事,問道:“趙兵、滄兵動身沒?”


    “應已動身了。”尹行方說道。


    “若有大戰,不用他們上了,我擔心這幫人壞事。”王元武說道。


    成德兵當然是有戰鬥力的,但要看這幫大爺願不願意好好打。如今是奉節度使王鎔之令前來助拳,並非守衛本鎮。


    趙人助拳,這個“福分”可不敢消受啊。昔日盧縣之戰,夏、晉數萬大軍陣列而戰,就是這幫龜孫子臨陣先跑,坑死了所有人。


    “不如讓他們去守黃河渡口,把左右山河軍替換下來。若與夏賊爆發大戰,也多一支強兵可用。”尹行方建議道。


    “也好。”王元武想了想便同意了。


    六雄、山河二軍兩萬餘步騎,算是魏博鎮兵中比較能打的主力部隊了。他們屯於永濟渠沿岸,阻遏這個最好的進軍路線。如果夏賊大舉前來,便在此與其大戰,拖住賊軍主力,給李克用創造機會。


    現在的問題是隻知夏賊來了援軍,但不知多寡。如果邵賊把在南方攻打楊行密的部隊都調迴來,那這仗可真不好打了。說不得,還是得以守為主。


    反正沒有退路了。將來怎麽樣不管,反正眼下得做過一場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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