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橋已經修建完畢了,邵樹德親至現場參加典禮。


    橋位於尚善坊北,橫跨洛陽,直通皇城。居住在外城的官員們上朝,多半要經此橋,故非常重要。


    尚善坊也是定鼎門東第一街的最後一坊了。該街計有六坊,即明教、宜人、淳化、安業、修文、尚善。


    尚善坊也是達官貴人集中居住的地方,因為離皇城近,上朝方便。


    到了此時,因為區位優勢,依然是炙手可熱的住宅區。


    薛王業宅,本太平公主宅,重建後被邵樹德賜予長女邵果兒,這是讓親生女兒都豔羨的豪宅。


    右驍衛大將軍阿史那忠宅,重建後賜予梁漢顒。


    他們夫婦在尚善坊竟然有兩座宅邸,可謂隆遇。


    次女邵沐今年十七歲,馬上要成婚了,也得了一座宅子,即武三思宅,正在建設中。


    東都留守、都防禦、都押衙兼都虞候、正議大夫、檢校太子賓客張君之宅被賜給了北衙樞密使契必章,同樣是重建的。


    隋故大將軍永康公李藥王舊宅也在清理,打算建好後賜給高仁厚。


    達官貴人的雲集,以及龐大人口對商業運輸的需求,使得天津橋的修建成為了重點工程。


    事實上天津橋隻是個統稱。


    洛水在此分為三股,中間是主河道,河麵上架有石橋,曰“天津橋”。


    北側的分叉河道曰“黃道渠”,河麵上的橋叫做“黃道橋”。


    南側的分叉河道曰“皇津渠”,河麵上的橋叫做“皇津橋”。


    三座橋統稱天津橋,但其實是分三段修建的,河中央的沙洲之上還修建了涼亭,供行人休息。


    在國朝初年,天津橋是洛陽著名景點之一,有“天津曉月”的說法。大橋兩側,商船泊滿了碼頭。河岸之上,來自各處的商人熙熙攘攘,店鋪鱗次櫛比,十分繁榮。


    如今天津橋是花費大力氣重建了,但兩岸荒草妻妻,明顯不如當年,還處於毀滅後的緩慢蘇醒之中。


    新天津橋為拱橋,材料為石頭、磚瓦、木料。


    這座橋其實一年多前就開始設計了,之所以需要這麽久,還是邵樹德“多事”。


    他要求將橋建得很高,橋拱變大,沒有現成的樣式可供參考,這讓長安來的工匠們大傷腦筋。


    而且,邵樹德特別要求,一定要有“設計方案”,並呈遞給他看。


    造個橋要設計方案這種事,真的很少見到,至少工匠們聞所未聞。他們不會畫圖,不會寫字,隻知道幹活,怎麽辦?


    到最後,還是國子監參與了進來。雙方一起設計,搞了一份方案出來。


    不是邵樹德特意為難他們,實在是他想推動工程建設領域的規範化、科學化。事先反複考證,確定設計方案。方案定下後不能隨心所欲,一定要嚴格按照圖紙來。


    誠然,這樣不是很方便。曆來營建之時,都是這裏搞搞,那裏搞搞,最後湊合而成。甚至連上陽宮這種大工程,高宗朝修建時都沒設計方案。長安存檔的圖籍,還是完工後畫的畫,既無尺寸大小,也沒有用料多寡,合著就是一筆湖塗賬。


    邵樹德在天津橋之事上索要設計方案,主要目的是為了推動一種規範化的行為方式。這是一種思想,一種規則,他想建立這種規則,想很久了。


    去年下半年,設計方案終於正式出爐了。國子監的摩尼法師帶著一幫學生,與工匠們通力合作,整了厚厚幾摞圖紙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國朝重要圖籍,一般都是畫的比較厚實的紙上。所用作圖工具,也不是毛筆。


    最常用的是土筆。這種筆又分兩種,其一是用石墨之類的物質混入膠,攪拌之後搓成條,然後作畫;其二是疑似天然顏料的土,固定在木質筆杆上作畫。


    土筆之後,還有蘆管筆、竹錐筆之類的硬筆,蘸墨作畫。


    這些硬筆一般用在壁畫、凋塑起稿時,還是很常見的。


    設計方案出來後,邵樹德又來“折磨”他們了,直接靈魂拷問:你憑什麽認為這種設計方案不會出問題?依據是什麽?不能說以前都這樣,我也這樣,你要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摩尼法師還是很能打的,他從幾何方麵入手,講受力。


    他現在也知道分力、合力以及受力方向之類的概念了,講得頭頭是道。


    邵樹德又問,為什麽你那麽肯定這種橋能承受這樣的力?


    摩尼法師的理論知識很淺薄,沒辦法,隻能找地方修了一個等比例縮小版的石橋,做實驗。


    邵樹德這才笑了,知道做實驗就好。定量的東西,都是做實驗做出來的,通過實驗總結歸納,然後提煉理論,這才是正道。


    “法師,你現在知道活動車馬比站著不動的車馬,對橋梁衝擊更大吧?”邵樹德看著嶄新的天津橋,問道。


    “是。”摩尼法師低頭說道。


    大是肯定的,大多少?可不可以量化?不需要多精確,但需要大概知道。


    邵樹德建議力的單位是“牛”,這很符合人們的理解。但你需要規定,多少算一牛。目前國子學是使用一塊標準大小的石頭來做定義,有些粗糙,也不是很精確,但已經能發揮很大作用了。


    比如這天津橋,原本你不知道快速行駛的馬車與靜止不動的馬車所造成的荷載差別。但現在通過不斷的實驗,已經有個模湖的數了,那麽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擔心橋梁毀壞,死命地堆砌材料,節省了太多錢了。


    定量分析,這是邵樹德一直以來堅持要求的,為此創造了很多新概念,比如牛。


    “其實還有一事。”說到這裏,邵樹德歎了口氣,道:“之前我讓人記錄洛陽周邊雨水多寡,卻忘了讓人測風速。風,對橋也有影響。不過算了,這種小橋,影響不大,反正你記著有這麽個影響就行了。”


    摩尼法師眼睛都瞪大了,天津橋還小?再大一點,他都沒信心造這種橋了,怕是隻能建浮橋。


    “磚石堆砌,哪些地方受力最小,可以把接頭處設在那裏,搞清楚了嗎?”邵樹德又問道。


    “清楚了。”摩尼法師說道:“這是長安工匠提出的,他們未做實驗,但知道一塊磚石,三分取一,那便是接頭處。他們不知道此為受力最小處,但就是知道要這麽做。”


    “你們做實驗證實了嗎?”邵樹德問道。


    “證實了。”


    “好。”邵樹德欣慰地點了點頭,道:“在我活著一天,所有營建工程,都要有設計方案,都要有受力分析,都要預估使用多少材料、什麽樣的材料,費錢幾何。不懂的,立刻去做實驗。做實驗,做實驗,還是做實驗,記住這件事。”


    他現在很擔心,自己死後,這些東西人亡政息。


    雖說科學的建築技術可以極大節省國家財政的投入,但若是遇到不想省錢的主呢?建設成本之中,很多人力、材料,其實是通過徭役的方式獲得的。對官員們來講,這種成本並不敏感,他們沒有省錢的欲望,因為民力看起來似乎是可以無限榨取的。


    他現在在想辦法,讓科學的建築技術可以傳承下去,不會消失。


    這不光是建築本身的事情,其中深含的某種東西,才是邵樹德更想讓人們習慣的,即科學的分析方法,通過建立單位、設計實驗,展開定量分析。


    如果能做到這一步,那麽就離提煉理論不遠了。


    這是他日思夜想都想推廣的,可惜此時不存在讓這種科學幼苗存活下去的土壤。靠他個人意誌推廣的東西,終究是沒有生命力的,大概率人亡政息,怎麽避免這一點呢?


    他思來想去,隻有一招:創造一個利益集團,讓其自發維護這種充滿著邏輯思維、科學分析態度的知識。


    這種知識一定要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本,是吃飯的家夥,甚至可以是攫取利益的工具,不然不會有動力維護的。


    行業壟斷協會?聽起來有些反動,是阻礙技術進步的。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行業壟斷協會的好處是能盡可能保存知識傳承下去,雖然多半僅限於師徒、父子、翁婿相傳,因為這其中涉及到的真切的利益。


    他現在要的是知識傳承下去,能不能進步他管不了,也沒能力管。


    另外,國子學也該擴招了。多培養一些人,將知識傳播到民間去。官員對成本不敏感,民間項目還是會考慮的,多多少少能起到一些作用。


    有知識的人,要給他們利益,要讓他們活得體麵,有社會地位,這樣才能做好傳承,盡可能地把火種散播到全國各地。


    沒有好處,鬼才來學這東西,即便是“大夏太祖”欽點的顯學也不行。


    “走吧,我要去國子學看看。”邵樹德說道。


    這句話是給李逸仙說的,他聽聞後,立刻組織銀鞍直軍士開道。


    在周圍看熱鬧的官員、百姓立刻散開,不過他們仍然圍在天津橋旁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一座橋梁的建設,對於整個洛陽乃至整個天下來說不算什麽。


    但在隻有破壞沒有建設的當下,這種工程給人們帶來了希望。


    信心,比金子還珍貴。


    人們需要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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