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樂氣喘籲籲地登上了寶塔頂層,俯瞰著蒼茫的大地。


    寬闊雄偉的道路延伸到了南方很遠的地方。


    道路兩邊是稀稀落落的村莊,時已傍晚,家家戶戶都升起了嫋嫋炊煙。農人們圍坐在院子裏,端著飯碗,一邊吃著不甚豐盛的晚餐,一邊大聲談笑著。


    鄉間的生活就是這樣樸實無華。亂世之中,戰亂頻發,能吃上飯就不錯了,沒人會想太多。


    道路是連接孟州與懷州的所謂一等國道。


    在過去的一年間,河陽整體太平無事。也就前陣子稍稍有些緊張,萬善鎮一帶有數場規模不大的廝殺,澤人被斬首千餘之後,倉皇而退,不敢南下。


    一年時間修建了五十裏的新路,好像有點慢,但考慮到這條驛道的高規格,又不算太慢了。


    寺廟內的僧眾已經做起了晚課。宋樂靜靜欣賞著,隻覺心曠神怡。


    寺名曰“雨花”。傳聞佛祖成佛時坐在一株菩提樹下,沉思默想,觀照本心。天空中湧現出花雲,下起了曼陀羅花雨,此為瑞相,故得名。


    雨花寺是官寺,即河陽幕府出錢修建的。


    國朝比較喜歡建官寺。


    高宗乾封元年(666),下詔全國各州建景興寺。


    武周天授元年(690),各地廣建大雲寺。


    中宗神龍元年(705),詔令兩京諸州建中興寺,三年統一改名為龍興寺。


    玄宗開元二十六年(738),詔令天下諸州建開元寺。


    法師們的春天就此來到。


    到了如今這會,藩鎮割據,天下殘破,自然搞不起這種事情了。


    懷州本有雨花寺,毀於戰火。宋樂下令撥錢修的這座位於城外的寺廟,算是重建了。


    官寺或者說敕立寺廟,承擔著多種特殊職能。比如接待外國來訪僧眾,承擔國忌行香等。掌握一州僧政的僧官一般也住在官寺內,這是他的辦公場所,有時候官寺還承擔部分官員的往來住宿職能。


    在重要節日的時候,官寺也會舉辦活動,與民同樂。有災厄的時候,官寺為民祈福,同時施粥賑災。


    宋樂對神鬼之說不太感冒。但他也知道,寺廟是必不可少的,是正常、安寧生活的象征。


    河陽曾經是一片白地,人煙稀少。經過多年努力之後,宛如那幹旱皴裂的大地得到了雨水的灌溉,人煙漸漸多了起來,百姓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因此他很爽快地批準了雨花寺的重建,並且委任了懷州僧正,管理本州僧政。


    下了佛塔之後,宋樂婉拒了僧正的招待,策馬徜徉在了國道兩側的草地上。


    國道旁邊就是沁水,宋樂在河畔旁的一處園磑停了下來。


    所謂園磑,就是帶有碾磑的官莊,一般是水力驅動的磨坊。


    在國朝,給百姓磨麵的磨坊,除民間小型石碾外,絕大部分是官莊或寺院經營的。


    生產隊——不是,官莊的驢不得歇,太陽行將落山了,仍在不停地拉著磨。隔壁的水磨房內,水聲隆隆,碾磑不停地將小麥磨成麵粉,裝入袋中。


    水力機械,無法大規模使用,因為極其影響農業生產。朝廷曾三番五次拆除關中河流上的碾磑,以便放水讓百姓灌溉農田。


    “這個園磑修了好幾年了吧?”宋樂問道。


    園磑有園坊使一員,聞言說道:“迴宋帥,大順五年年底建成,當時剛克複懷州數月。”


    “三年半了。老夫一晃也在河陽好幾年了。”宋樂感慨道:“官莊田地可乏人耕種?”


    “確實缺人。五百頃地隻種了百餘頃,兩年收了不到三萬斛糧豆。”園坊使迴道:“不過幕府張判官言馬上有兩千魏人過來,秋播時或可多開墾一些農田。”


    兩千魏人,其實就是在平陰俘虜的兩千魏博夫子。這些人都不被算作晉兵,自然不可能釋放了。邵樹德下令送到懷州官莊之中,種地養羊。


    “魏人也苦。在官莊中幹個三年,就給他們落籍吧。你記下他們來的日子,三年期滿之後,呈遞名冊給我。”宋樂吩咐道。


    “遵命。”園坊使應道。


    “一切走上正軌,看著就欣慰。”宋樂老懷大慰,道:“今夜便宿園磑中了,明日好好看看官莊。”


    園坊使立刻遣人下去收拾房屋。


    距離園磑一裏的高頭驛外,一支商隊停了下來。


    國道修通到懷州之後,驛站的生意愈發興盛了。驛將迎來送往,忙的不亦樂乎。他曾經揮舞重劍殺人,如今主要工作是殺羊,似乎效率也挺高。


    驛站內有酒供應,驛將家裏自釀的。酒窖外還掛著兩句詩:“莫愁客到無供給,家醞香濃野菜春。”


    酒的名字就叫“野菜春”,味道一般,但很快售罄了,以至於進門的商人大失所望。


    “沒酒就算了,待明日到了懷州,可以敞開來喝。”康賓高吩咐道:“那十幾隻羊看緊了,今晚輪班看著,不許出錯。”


    隨從們大聲應下,很快安排了人員排班了。


    康賓高看起來年歲不小,三十多的樣子,長著一副典型的粟特人麵孔,虯髯、高鼻、深目、綠眼珠。


    他是康佛金的侄子,據說親妹妹康氏在夏王府當侍女,不過他卻不願多談此事。


    驛將看了那十幾隻羊,嘖嘖稱奇。


    他正在處理一隻羯羊。羊早就死透了,尖利的鐵鉤深入羯羊脖子,掛在一根木杠上。驛將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著羊皮與羊身之間的肉膜,發出沙沙的聲響。一邊刮,一邊迴頭看著新來的羊,看樣子十分好奇。


    “大食羊,從靈州送來的。”康賓高簡短地解釋了下:“河陽牧場要培育細毛羊,就愛用這種大食羊來配種。”


    大食大尾胡羊的種群,如今已經在靈州擴大到千餘隻了。邵樹德下令,撥出五百隻送往各個牧場,與本地羊配種,繁殖培育新的羊種。


    比如靈州就拿大食公羊做父本,當地數量龐大的河西母羊做母本,繁殖培育。


    同州拿大食羊與沙苑羊配種,河陽這邊拿大食羊與河東羊配種。


    “原來如此。”驛將恍然大悟,道:“正月裏有袍澤來找我喝酒,穿著羊毛衫,確實暖和。那羊毛我看著就挺細軟了,這大食胡羊看樣子更甚一籌。”


    “那個羊毛衫所用之毛,應是取自東章羊,王屋那邊培育出來的新羊,我有所耳聞。”康賓高說道:“東章羊現在有數萬頭了,但夏王不太滿意,想要更好的羊毛。這些大食羊過來,分別與東章羊、河東羊配種,看看能不能弄出更好的細毛羊。”


    “若此事能成,殿下功莫大焉。”驛將感歎道:“自古以來,沒聽聞過有人要給羊配種,夏王這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了。”


    “君此言差矣。沙苑羊怎麽來的?這可是國朝才出現的新羊,隻不過拿來吃肉罷了。”驛站外來了一位文吏,高聲說道。


    驛將臉色尷尬,低聲罵道:“措大似鴉,饑寒則吟,一會不給你上飯。”


    康賓高大笑,搖了搖頭走了。


    看得出來,夏王在武夫心中的威望很高。每年都有武夫年紀到點,四十來歲退下來。有人拿了最後一筆遣散賞賜迴家了,有人經營驛站,有人到地方上當鄉裏小吏——後兩者在孟、懷、洛、汝、鄭五州尤其多,畢竟原本就人煙稀少,容易安排。


    西天的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但國道上仍然有車馬經過。看他們行進的方向,似乎是往孟州而去。這是從河陽撤軍南下洛陽?他有些奇怪。


    唉,可別讓晉兵南下打過來。河陽好不容易有如今這個大好局麵,若毀在那幫匪徒手裏,就太可惜了。


    不過這個新驛道修得是真好,康賓高越看越欣賞。


    寬闊、平整,還有些微弧度,下雨天也不用太怕。這會已經連通孟、懷二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過了五月還會征發役徒,繼續向北修,今年年底應該可以修到萬善鎮,那是天雄軍的重要駐地之一。甚至可能修到萬善鎮以北十裏的太行陘口,畢竟地勢平坦,不需要開山鑿壁啥的。


    聽聞河陽南城那邊也在征發役徒,打算往南修三十裏至洛陽。


    這一段要難一些,但花個一年時間,差不多也夠了。洛陽到太行陘口總計一百多裏,用所謂的一等國道串聯起來,非常合適。


    商徒,就喜歡修路。修得越多,他們做買賣就越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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