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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二日,朱全忠抵達了醋溝。


    除留守八角鎮的龍虎軍一部六千人外,主力四萬餘人已匯集於此。


    天已放晴兩日,但仍然不利騎兵驅馳,這讓梁軍上下輕鬆了很多。


    他們不是沒有辦法對付騎兵,但真的很煩人,很耗費精力。雄威、飛勝二軍都是老兵,對付起來還比較熟練,也不怎麽慌張。但龍驤、龍虎以及土團鄉夫就有點夠嗆了,緊張兮兮的,不知道怎樣合理分配體力,不知道敵人什麽時候在虛張聲勢,什麽時候是來真的,最主要的,他們怕!


    附近缺乏紮營的材料。四萬大軍分頭出擊,找了很遠才找到一片樹林,於是聚集人手,將其全部砍伐光了。大木料紮營,雜木、樹枝之類的堆積做薪柴。


    大軍鏖戰之處,首先受傷害的就是森林。打得越多,破壞越厲害,打個幾十上百年,保管給你森林覆蓋率拉下來好幾個百分點。


    “還沒收到西邊消息嗎?”朱全忠有些急躁,心情也很惡劣。


    這種惡劣的心情來得毫無理由,朱全忠左思右想,沒覺得有什麽大問題,隻能說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斥候尚未迴來。”李振答道。


    行軍三日,他也不複剛出門時的清爽樣子了。鞋靴之上糊滿了泥巴,臉上油汪汪的,雙眼布滿血絲,一看就是被疲累折磨的可憐人。


    “大雨天,夏賊騎軍無所用,斥候不應該還沒打探到消息。”朱全忠歎了口氣,道:“準備好了就先攻一攻賊軍營寨,試探下他們的成色。”


    營寨都修到醋溝了,若說沒問題那是自欺欺人。夏賊為什麽在醋溝當道設寨,阻擋八角鎮過來的軍隊?


    隻要往這個方向稍微一想,你都能得出很多不好的結論。再加上消息不通,西麵就像籠罩著一層迷霧一樣,發生了什麽你都不知道——朱全忠不憚於從最壞的角度去思考,他覺得朱友裕那部分人馬可能陷入了大麻煩。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麽他就不得不施以援救了。長直軍是不能損失的,這一萬人是汴州的定海神針,是他賴以翻盤的本錢。隻要錢糧足夠,以此一萬人為核心,再拉起十萬人的部隊都沒有問題。可能一開始戰鬥力弱了一點,但隻要悉心培養,嚴格操練,再上戰場多磨練磨練,成為強軍並非不可能。


    至於長子朱友裕的安危,這不是重點。是的,朱全忠就是這麽想的。長直軍是他維係權力乃至絕地翻盤的本錢,兒子不是。


    “大王,有好消息。”敬翔匆匆走了進來,道。


    朱全忠看著頭發幾乎白了一半的頭號心腹,默默歎了口氣。


    臨行前,他在府中弄了一晚上劉氏。此女已經懷孕了,她也說不清楚孩子的父親是誰,可懷疑的人太多了,小到十四五歲的公卿少年,大到五十歲的官場老油條,都有可能。


    這個賤貨,幾乎就是汴州上層將官的公共……


    對了,因為這事,還惹得王妃張氏很不開心。她一氣之下,帶著兒媳劉氏住到寺廟裏為友裕祈福了。


    “敬司馬快快請坐。”朱全忠拉著敬翔的手,親自招唿他坐下。


    “大王,好消息啊。”敬翔坐了下來,麵露笑容,道:“青州將劉鄩奇襲占領單州金鄉縣,殺夏賊五百餘人。”


    “哦?”朱全忠有些驚喜,讚歎道:“本以為淄青鎮自李師道之後,便不太能打了,竟然還有此等良將。怎麽贏的?”


    “劉鄩自兗州而出,一路征集糧草,聲勢極大。兗鎮不願供給,雙方發生了衝突,軍士幾乎嘩亂,遠近皆聞。夏人聞之,有所懈怠,鄩晝伏夜出,間道突襲金鄉,拔之。”敬翔興奮地說道,仿佛這場小小的勝仗是他指揮打的一樣。


    “劉鄩有多少兵?”朱全忠問道。


    “步卒萬餘人,騎軍三千。最近又有蕃將拓跋仁福、李仁欲率五千餘騎南下,歸劉鄩節製。”敬翔答道。


    “拓跋仁福……”朱全忠突然笑了,道:“以前邵賊派他們借道魏博東行,助朱瑄守鄆鎮。羅弘信不借道之後,拓跋仁福、李仁欲就野了,哈哈,邵賊也吃了個啞巴虧。”


    先是李克用,再是邵樹德,前後交替,派兵到鄆州助守,對付宣武軍,曾經讓朱全忠大為憤恨。沒想到啊,世事變幻,誰也沒想到拓跋、李二人自立了,如今反過來打邵賊,快哉快哉!


    “拓跋仁福南下了,朱瑾、朱威、王師範這是放棄圍攻濮州了嗎?”朱全忠問道。


    “正是。”敬翔點了點頭,道:“夏賊鐵林、武威二軍六萬眾壓過去,都擔心自家老巢,紛紛解圍而去。”


    “大敵當前,非但不團結一心,反倒自顧自的,唉。”朱全忠也歎了口氣,怒其不爭。


    想當年,他還是很喜歡鄆、兗、徐三鎮沒法徹底團結在一起的,可現在恨不得鄆、兗、青三鎮是一家,集結十餘萬衙軍,與夏賊死戰。


    “不談這個了。”朱全忠說道:“中牟之事,你怎麽看?”


    “大王,夏賊定然增兵了,此無疑也。”敬翔斷然說道:“先派騎軍橫插至醋溝,當道立寨,此為何耶?擋我援軍耳。”


    意思很明了,醋溝大營的夏軍是阻擊部隊,阻擋八角鎮的梁軍往中牟方向開進。那麽問題來了,中牟那邊發生了什麽?


    這個問題其實也很好想明白。


    夏賊其實已經“示範”過不止一次了。在白司馬阪築城,阻擋洛陽援軍北上,好盡力圍攻河陽南城的霍存父子。在罌子穀設寨駐軍,阻擋玄門關方向的梁軍開往洛陽,好全力圍攻洛口、鞏縣的守軍。


    細想起來,夏賊玩到今天的戰術就一個:快速機動,以多打少,以強擊弱。


    這是邵樹德的風格。他從來不利用什麽人心、欺騙之類的“軟”計謀,而是充分調動各種資源,打“硬”仗,直來直去,但卻符合兵法正道。


    中牟那個地方,很可能正在進行一場包圍戰,這是大家一致的判斷。


    “長直軍善戰,短時間內必無事。”朱全忠沉吟了一會,道:“而今須得盡快打通道路,如果有機會,便兵發中牟城下。屆時吾兒率長直精兵中心開花,我自督大軍猛攻,或可令邵賊吃個大虧,殲滅他數萬兵馬。但——唉,也隻是解一時困厄。”


    敬翔默然。


    殲滅幾萬夏軍都扭轉不了頹勢,隻是稍稍改善下惡劣的局勢,得到更多的喘息之機。這仗打得,可真是一言難盡。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不忍說出來,長直軍很可能堅持不了太長時間。


    這些年的失敗打擊太大了,讓大王失去了敏銳的判斷力。如今的長直軍,與十年前是一迴事嗎?甚至別說十年前了,五年前的長直軍都能輕鬆擊敗今日的自己。真的不宜過高估計他們的戰鬥力,否則要吃大虧的。


    想了想後,敬翔還是決定說出來:“大王,若夏賊有三四萬精兵,輔以大量土團,輪番攻打的話,長直軍恐難以支撐。而今天已放晴,再過兩三日,賊人騎兵又可四處出擊,形勢更不容樂觀。醋溝,須得盡快拿下。”


    “大王,長直軍丟不得。仆亦請許下重賞,盡快打通道路。”李振也上前說道。


    朱全忠點了點頭,道:“走,看看我的兒郎們。”


    說罷,當先出了大帳。


    大營內的軍士們正在吃飯。沒有肉了,隻有粟米飯和醬菜,這是土團兵訓練時的飯食標準。


    營中的氣氛不是很好。看到朱全忠親自巡營,軍官們連聲嗬斥,才讓那些武夫大爺們放下飯碗,起身行禮。


    朱全忠不以為意。當初他剛到汴州時,情況還要更加不堪。隻有五百元從老人,汴宋舊軍桀驁無比,前後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收攏軍心,整頓了過來。


    雄威、飛勝二軍將士們心裏有怨氣,這他知道。但他也改變不了什麽,隻能靠厚賞來收攏軍心了。為此,府庫裏多年的積存已經散掉了大半。妻子張惠甚至帶頭將珠寶首飾都拿了出來,充作軍賞——出征之前,朱全忠已經發現妻子頭上最後一個步搖也不見了。


    軍賞、軍饋、軍用,都越來越不足。這是係統性的死結,與地盤日漸丟失有關,很難解決。


    不知道羅弘信能不能再支援一筆錢帛,無需多,有個二三十萬匹絹足矣,可以幫他解決太多問題了。


    朱全忠心事重重,腦海之中轉個不停。


    直到這時,即便唉聲歎氣,即便灰心失望,他依然沒有放棄,仍然在苦心冥想翻盤之策。或許,這份恆心毅力,以及百折不撓的性子,是他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吧。


    哪怕隻剩下他一個人,已經是孤家寡人,他也不打算放棄。隻要活著,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九月二十三日,站穩腳跟、紮穩營盤的梁軍發起了進攻。


    數千汴州土團鄉夫當先上陣,朝侍衛親軍戍守的醋溝大營發起了猛攻。


    副萬戶孟知祥鎮定自若,親自指揮戰鬥,與梁軍展開血腥的攻防戰。


    而連續晴了兩三日後,路況也大為好轉,騎兵重新開始活躍了起來。侍衛親軍和鐵騎軍右廂數千騎散得到處都是,拉網捕殺梁軍斥候、遊騎。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天雄軍左廂悄然抵達了醋溝以西五裏,一步步逼近了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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