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師古收到消息後,就地召集康延孝、蕭符、張慎思等行營高官及匡衛軍指揮使朱友恭密議。


    “我收到消息,忠武軍靠不住,恐有變。”龐師古開門見山道。


    對這些大將,沒必要隱瞞,隱瞞了也不是好事。


    “都將,若忠武軍有變,我軍須早做打算。”蕭符十分吃驚,臉色蒼白到無以複加,顫聲道:“都將,長劍、匡衛、佑國三軍四萬眾,此皆梁地精銳,不可有失。”


    康延孝搖頭歎息,神色悲戚。


    朱友恭一臉驚訝,道:“都將,此事真耶?趙珝投夏有什麽好處?”


    張慎思看著桌麵,仿佛迴憶起了什麽。


    “邵賊定許了忠武軍節度使之位,趙珝貪戀權位,故反。不過此事還不確切,我還得遣人打探一下,爾等有個準備就行。別撤軍的時候,匆匆忙忙,半天走不了。”龐師古說道:“先——”


    先收拾東西這句話他怎麽也開不了口,生怕一說就引得軍心動蕩,人人想走,皆無戰意。敵前撤退,沒那麽簡單的,況且還是這種形勢極端不利情況下的倉促撤退,一個不好就是大潰退,讓人輕鬆收人頭。


    在座的都是久經行伍的了,哪不知道其中厲害?士氣本來就不太行了,倉皇撤退之下,人心喪亂,爭相逃命,夏兵再趁勢掩殺,簡直不敢想。


    最好有人斷後!


    朱友恭咳嗽了一下,道:“堅銳軍就在左近,不如令其大造浮橋,渡河攻夏兵。”


    龐師古沉默了一下,道:“也好。”


    堅銳軍的戰鬥意誌其實很一般,讓他們斷後,不是什麽好辦法。但龐師古舍不得讓匡衛、長劍二軍中的任何一支留下來。他們都是梁地寶貴的戰力,舍不得白白葬送。


    “佑國軍怎麽辦?”張慎思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比較棘手,因為離得有點遠。而且佑國軍其實沒那麽差,比堅銳軍能打,如果退到後方好好整頓幾個月,又是一支勁旅。人數又有兩萬之眾,舍得丟掉嗎?


    “佑國軍與威勝軍打得難分難解,怕是很難抽身。”蕭符說道。


    佑國軍已經失掉了沱口,但前幾天又擊敗了折宗本一部三千餘人,有勝有負,牢牢釘在郾城。而且沱口之所以丟掉,還是折宗本用蕃人不計傷亡猛攻,丁會不想過多損失兵力,打仗有點滑頭了,主動撤退的。


    他在郾城敗威勝軍,也是為了告誡折宗本,別逼人太甚,人家豁出去完全有可能大敗你。就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好嗎?何必拚得你死我活?


    “而今隻能讓佑國軍退往鄢陵,經尉氏返迴汴州。”康延孝說道:“舍此別無他路。”


    其實還有一條路,那就是向東進入陳州,但難免被困,還不如北上與大家抱團,一起走。


    “佑國軍先退,我等後退。”龐師古說道:“且戰且走,不能亂。”


    朱友恭有些意見,但又不敢頂撞龐師古,隻能默默生氣。


    如今這個形勢,多留一天都很危險。等丁會的話,要等幾天?夏賊趁勢猛攻怎麽辦?但龐師古還是有點威信的,攻滅徐鎮的戰功擺在那裏呢,又深得義父信任,他也不好說什麽。


    “先遣人知會丁會。”龐師古乾坤獨斷道:“堅銳軍和土團鄉夫,丟了就丟了,長劍、匡衛、佑國三軍,一定要帶走。”


    許州大戰爆發以來,已經丟掉了飛龍、夾馬二軍一萬八千人了,楊師厚的忠武軍、張全義的奉國軍加起來萬把人他都懶得算了,畢竟是外係兵馬。


    而且,尚存的三軍,半年征戰下來,損失也非常大,補充了大量新兵——當然對麵的夏賊也差不多,往前線輸送的補充兵就沒停過,雙方都死傷了太多精兵,整體實力比起開戰前大有不如。


    其實,放眼天下的話,又何嚐不是如此?再打個幾十年,巢亂前後崛起的那批精兵悍卒,還能剩下幾個?等到天下一統,怕是早換了一茬人了。如果打個幾十年,那就更沒法看了,兵定然越打越弱,風氣定然越來越壞。


    罷了,想不到那麽遠的事。龐師古迴過神來,鼓勵道:“從潁東撤退其實算不得什麽。如果能夠重整旗鼓,消滅夏賊大量精兵強將,咱們還有機會。天下諸鎮,不會眼睜睜看著邵賊搶占河南的,諸君不要喪失信心。”


    “都將高見。”眾人七嘴八舌地應道。


    而就在這個時候,軍營之內已經響起了大片喧嘩聲,很顯然有些消息走漏了。


    ******


    許州城內,趙珝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一輩子的信仰,就這麽崩塌了。


    中和年間,黃巢大軍攻陳州,號稱百萬。大兄趙犨激勵將士死戰之意,守城三百日,期間多次開門出擊,與賊大小數百戰。在軍糧將盡的時候,梁王率軍趕來,解了陳州之圍。


    趙珝仍記得那日的情形。梁王騎著他的愛馬“一丈烏”,聲音溫和,神采奕奕,對陳州軍民大加讚歎。趙珝想想過去三百天的日子,那麽多老兄弟戰死沙場,那麽多還在慕艾年紀的少年郎成長為百戰老兵——是真的百戰,或許還不止。


    大兄請為梁王立生祠,無人反對,因為確實是梁王救了陳州軍民。當時黃巢已經上了頭,攻一座城池,三百多天還打不下來,折損了太多兵將,不打下來屠城已經沒法交代了。


    “汴州所需錢糧,悉力委輸,凡所征調,無不率先。”這是大兄臨終前說的話,繼位的二兄和自己都牢牢踐行。


    本以為梁王得了天下,這會是一段佳話。如今看來,隻是一個笑話。


    趙珝覺得大半輩子的人生白活了。


    其實,以他的本意,肯定是不願意背叛梁王的。奈何群情洶洶,紛紛言降,如之奈何?


    夾馬軍的失敗,仿佛一把鐵錘,砸碎了人們對梁王的最後一絲幻想。


    事已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迴。


    他已下令,侄子趙麓、趙岩分領銳兵,征召鄉勇。息子趙縠,統領兵馬,謹守營寨。至於後麵的事,讓三個小兒輩操辦吧,他不想管了。


    在窗邊坐下後,他煮了一壺茶,靜靜品味,似乎在品味自己年輕時的崢嶸歲月一樣。


    “忠武素稱義勇,淮陽亦謂勁兵,是宜戮力同心,扞禦群寇,建功立節,去危就安,諸君宜圖之。”


    “況吾家食陳祿久矣!今賊眾圍逼,眾寡不均,男子當於死中求生,又何懼也。”


    “且死於為國,不猶愈於生而為賊之伍耶!汝但觀吾之破賊,敢有異議者斬之!”


    大兄的每一句話都如洪鍾大呂般敲在心頭。


    已經年逾六旬的大兄還有如此豪情,提刀與賊死戰,這才是真男兒!


    反觀自己,盡做些小人之事,差距何其大也。


    許州城內,軍士頻繁調動,殺氣凜然。


    匆匆趕迴家的趙岩心中暢快,親自帶著一千甲士攔住了一支車隊。車隊上下都是許州百姓,滿載糧豆,將要輸往前線。


    “且停下!不要送了。”趙岩提劍跳上了一輛馬車,冷笑道:“朱全忠需索無度,盤剝過甚,收我銳士,害我田稼,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樣的日子也該到頭了!”


    負責押運的鄉勇頭子愣了一下,確認趙岩不是開玩笑後,道:“衙內既如此說,我便當真了。早他媽不想送了,龐師古守的防線跟個篩子一樣,不斷有賊人騎軍漏過來,送個糧好似送死,不送了!”


    “衙內這般,定然有大帥授意,責怪也責怪不到咱們頭上。”有人道:“散了散了,都迴家吧。”


    夫子們如蒙大赦。


    “衙內,這糧怎麽辦?”又有人問道。


    “收起來。”趙岩想了一下,道:“若夏王引兵來此,或用得上。”


    眾人有些失望。走了一個朱全忠,又來一個邵樹德,不一樣催課催役?


    “諸君何如此耶?”趙岩大笑道:“投了夏王,今後還有博取富貴的機會。”


    眾人興趣缺缺。


    能打的勇士早被朱全忠抽走了,也沒見幾個人迴來,反倒聽說不少人死了。這富貴,得拿命來換。也就那些少年郎,自以為習練了一身武藝,便可以縱橫戰場,對富貴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飽經雨雪風霜,明白這個世道的殘酷,對這些東西不太感興趣,隻想守著自家的小日子安安穩穩地過下去。


    “謹鈍愚夫,不足與謀!”趙岩搖了搖頭,跳下馬車,心情激蕩之下差點崴了腳。


    低聲咒罵兩句後,又帶著兵將往另一處走去。


    趙麓帶著兩千餘人趕至館驛,一聲令下,弓弩齊發。


    館驛內住著數十名汴州僚佐、兵將,聽到動靜之後出來,不防箭如飛蝗,頓時撲倒在地。


    忠武軍士呐喊著殺了進去,見汴人就殺,毫不留情。


    監軍、使者、護衛等等,管你什麽身份,一刀宰了便是。


    而在陽翟縣內,趙縠解了兵甲,親自麵見武威軍使盧懷忠。


    潁水對麵的寨子內,數千步騎出營列陣,有夏軍使者渡河而來,點計人數,善加撫慰。


    忠武軍趙家,反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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