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三年五月十六,連續晴了數日後,又下起了小雨。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雨勢已經是強弩之末,這對即將到來的夏收是天大的好消息。


    邵樹德住進了清暑宮。


    侍衛親軍兩千人一齊動手,隻花了數日工夫,就清理出了一間殿室,粗粗將其修繕了一番,以便住人。


    今日最大的好消息,大概就是葉縣梁軍棄城突圍了。


    三天前,折宗本押了一些俘虜到城下勸降。俘虜們很實誠,講了他們被拋棄的實情。


    守軍不傻,隱隱約約知道了一點,在被人證實後,頓時絕望。


    當天夜裏就開始突圍,全軍六千人,沿著一個方向猛衝。雙方爆發大戰,梁軍被擊退,又跑迴了城中。


    第二天,梁軍又嚐試了一次突圍,戰況極為激烈,但還是被在壕溝、土牆後嚴陣以待的威勝軍給攔迴去了。


    兩次突圍失敗,守軍徹底放棄了,派人與折宗本接洽投降,還剩五千人不到點,全被威勝軍關押了起來。


    此番出兵,他們損失不大,但俘獲近萬,雖說其中精壯之輩最多四千,但其他人也不是完全沒有戰鬥力,挑挑揀揀的話,可以補入威勝軍的很多,足以提升不少實力。


    有人報告了折宗本吞下這麽多俘虜的事情,邵樹德隻是一笑置之。又要人替你打仗拚殺,又不給好處,天底下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況且折宗本也挺會做人。他派三子折嗣業帶兵兩千,帶了一半俘虜前往廣成澤,幫著修繕清暑宮。


    老丈人非常清楚女婿喜歡住行宮,特地找人問了問這座廢棄的行宮狀態,不但派出了數千俘虜,還專門遣人去做防蛇措施——當年此宮被罷廢,毒蛇太多絕對是重要原因之一。


    威勝軍主力則還屯於葉縣,步卒上萬、騎兵兩千。他們還不能走,要隨時準備迎戰突入汝州的梁軍,如果敵人敢來的話。


    現在整個汝州,大軍雲集,但多布於後方,襄城、郟城一帶僅有戰損不小的順義軍占著,與其說是阻擋敵軍,不如說是監視、遲滯了。


    算上土團鄉夫的話,足足十萬人以前輕後重的配置默默等待著,如同張開的血盆巨口,誓要將進來的敵人一口吞下。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邵樹德令孟知祥統侍衛親軍留守清暑宮,野利遇率鐵林軍屯於廣成澤,他則帶著一千親兵北上,又返迴了洛陽。


    戰爭已經沒什麽好策劃的了。洛陽行營都是一群打老了仗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應對。現在就看梁軍下一步動向,如果他們不來,那麽忙完夏收之後,夏軍會主動找上門去。


    驛道上有許多臨時放歸土團鄉夫,這都是需要迴去忙夏收的河南府百姓。在秋播完成之後,還會征發一批人過來補充因為秋收而放歸的鄉勇。


    戰爭,對農業的影響確實是深遠的。故鄉勇的抽調,從來都要秉持輪番服役的原則,一個州一個州輪著來,不然百姓鐵定吃不消。


    在洛陽的時候,赤水軍使範河從洛口趕來向他述職,講了講旋門關一帶的戰況。


    根據他們打探到的消息,旋門關、汜水、河陰一帶除保勝軍、河陽衙軍殘部外,並沒有多餘的人馬。但洛陽行營卻告訴他們,在萬勝鎮、莆田鎮一地,還有至少一萬五千可戰之軍,隨時可以增援上來,不能掉以輕心。


    範河雖然不知道消息是否可靠,但他無條件信任。


    “旋門關早晚要拿下,不要急。”邵樹德說道:“等冬天一來,梁人若還傻愣愣地守在黃河岸邊,我便再給他重演今年的洛陽之戰。”


    範河笑了,道:“屆時定然殺得賊人鬼哭狼嚎。這幾個月,終日和他們耗,太不得勁了。”


    “赤水軍那麽多武學生,表現不錯,我都看在眼裏。”邵樹德說道:“洛口、鞏縣攻城戰,罌子穀、旋門關連番廝殺,都不錯。”


    在今年新一批武學畢業生入伍後,赤水軍徹底完成了武學化,是除天雄軍外,第二支正統武學係部隊。武興、固鎮二軍也有一些武學生,但舊軍官還是很多,算不得正統武學係。


    而且,他們短時間內也很難完成武學化了。黑矟、金刀兩軍的組建,原則上也要分一大批武學畢業生過去,擔任隊副、隊頭這些最基層的軍官——老部隊抽調人員、關北酋豪子弟、梁人降將降官將分享剩下的蛋糕,正所謂利益均沾也。


    “關北送來的新兵盡快補入,嚴加操練。”因為中潬城的水還未完全退去,邵樹德打算繞道陝州,臨走之前對範河說道:“若有梁人願降,盡快收下。今年朱全忠的日子不會好過。”


    “遵命。”範河應道。


    “喪心病狂,真真是喪心病狂!”衛州黎陽縣南的黃河大堤上,羅弘信搖頭歎息。


    魏博武人是很狂,動不動殺將驅帥。六州之地的賦稅要優先拿來供養這些大頭兵,土地也大量被武夫占有。但你要說他們有多麽壞,那也不見得。


    至少,魏博百姓的生活還是過得去的,黃巢、秦宗權之亂時,也沒敢打過黃河,找魏博的麻煩。而且,他們還在戰亂時收攏了不少河南百姓,保存了元氣。


    魏博六州的人口,甚至早就超過了天寶年間。雜七雜八的兵力加起來,最多時曾有十萬之眾,平均每六戶人家就有一人當兵。如果算上早些年曾有子弟從軍的家庭,魏博的土地竟然也比較平均,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兼並情況,也是亂世中的一番奇景。


    土地沒有大量兼並,財政自收自支,養了大量裝備精良的武人。偶爾出兵幫朝廷平叛,每年象征性上供一些財貨,遇到朝廷困難時,還有大筆捐贈。


    魏博鎮,真沒有太過對不起朝廷。跋扈是真的,但自從田承嗣、田悅這種刺頭死後,魏博六州對外擴張的野心逐漸消磨,已經漸漸變得“無害化”了。


    他們就是一幫奉行“武裝中立”的守戶犬罷了!


    將魏博六州看做自己的地盤,護食得很,隻要沒人覬覦這些,一般而言還是很好說話的,甚至願意花錢買平安。


    百姓、土地,都是魏博武人眼裏的財產,是供養他們的土壤。因此,他們分外瞧不起朱全忠自掘黃河,淹沒大量農田、城池,讓百姓流離失所,乃至葬身魚腹的事情。


    “阿爺,滑州今年的收成怕是難了。三十多萬百姓,不但沒法收稅,還得出錢養著。這個樣子,還怎麽與邵樹德爭鋒?”羅紹威迎風而立,看著滾滾東去的河水,說道:“六月就夏收了。阿爺說夏收後給全忠多送五十萬斛糧,還要送麽?”


    “莫犯糊塗!”羅弘信斥道:“全忠越是困難,越要支持,萬不能落井下石。宣武勢弱,對我等並不完全是好事。當年梁軍北上,六州武人,接連潰敗。夏人能殺得梁人丟盔棄甲,若大舉攻來,可擋得住?”


    “阿爺!”羅紹威有些不服氣了,道:“當年諸軍不齊心,也確實有些不成器。然經過這些年的整頓,成效顯著。上次晉人攻來,雖然還是吃了敗仗,但打得沒那麽難看了。此番李罕之攻來,李公佺就打得不錯,沒吃多大虧。再整頓個兩三年,讓軍士們多曆戰事,誰敢輕言欺負魏博?”


    羅弘信瞪了他一眼,道:“讓你整頓部伍,幾年,你整頓了個什麽勁?李公佺勇悍敢戰、史仁遇深得軍心,你在做什麽?吟詩作畫?”


    羅紹威麵有慚色。


    說起來也奇怪,很多赫赫有名、心狠手辣的軍頭第二代繼承人,都喜好儒學。


    謝彥章隻要不打仗,就穿儒生袍服,與他們聚在一起,作詩寫文章。


    趙匡凝是著名的藏書家,字寫得不錯。


    王師範這人不說了,讀書都要讀傻了的感覺。


    羅紹威呢?同樣喜愛儒術,“工筆劄,曉音律”,“好招延文士,聚書萬卷,開學館,置,每歌酒宴會,與賓佐賦詩,頗有情致”。


    當然,不是說他們就是文人,事實上他們也上過陣,砍過人,從小騎馬射箭,十八般兵器都耍得起來,武人該有的技能都會,就是不太純粹,不夠狠。若在太平時節,他們或許能夠在邊塞從軍,上陣殺敵,閑暇之餘,再寫一些邊塞詩。如果戰功很大的話,入朝當宰相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這個世道,文武雙全固然好,但你一定要有所側重,即偏向武。閑暇時間與文人混在一起,關鍵時刻,武夫認識你嗎?有人造反的話,毛錐子能幫你擋刀嗎?


    “兒一直在操練軍士。如今全鎮上下皆知,若讓夏人控製魏州,則大事休矣,故操練之時,大夥還是賣力氣的。”羅紹威說道。


    羅弘信怒氣稍解。


    “王鎔使者迴去了麽?”羅弘信問道。


    “已經迴了。”羅紹威答道:“那使者還挺張狂,竟然拿李克用來威脅咱們。”


    羅弘信歎了口氣,道:“他們也是沒辦法。”


    王鎔遣人至魏州,邀請魏鎮一起出兵,攻李克用和王郜,並明言義昌軍節度使盧彥威也支持他們。三家合力,將誌在吞並河北的晉人打迴去。


    但羅弘信懷疑盧彥威根本就出工不出力,拒絕了。


    使者有些著急,又提到高思繼兄弟跑到草原上,說以利害,黑車子室韋、西奚諸部一些酋豪支持他們,準備聯絡契丹人,發“五十萬騎”,一起南下,先迫降劉仁恭,再攻幽州。


    鎮冀、魏博、滄景三鎮聯兵“三十萬”,可分頭北進。


    如此“八十萬大軍”壓過去,李克用立成齏粉。


    羅弘信還是拒絕了,因為他覺得使者太過浮誇,不靠譜。


    使者被三番五次拒絕,頓時惱羞成怒,叫囂著他們馬上投靠李克用,河東、幽州、易定、成德四鎮聯兵,先打盧彥威,再攻魏博,看你們怎麽辦!


    羅弘信思考了整整一天,最後還是授意兒子出麵,將王鎔的使者禮送出境了。


    魏博現在一腦門子官司,哪有空摻和北邊的事情!


    “夏人、梁人、晉人、燕人、趙人戰作一團,八方風雨,晦暗如澀。咱們這艘船,可得在這滔天大浪中把穩了。”羅弘信說道:“先幫朱全忠渡過眼前難關,別的事以後再說。李克用還在攻莫州,看到單可及全家就戮的下場,焉能不死戰?幽州戰事,我看一時半會還結束不了,王鎔暫時還不至於降晉。得過且過,走一步看一步,說起來難聽,有時候卻也隻能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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