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離開延州,進入綏州。


    其實邵樹德想常年蹲在陝州,一直996盯著朱全忠、李克用來著。


    但這不是玩遊戲,晚唐風氣如此,軍士們要見到家人,不然不開心。不開心戰鬥力不行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會搞得大帥很不開心。


    大頭兵們人權太好了,坑!


    還喜歡多嘴怪話,喜歡串連鼓噪,喜歡邀賞請功。


    建中之亂時,前去平叛的涇原軍抵達長安,朝廷的供應其實是足的,但菜色不太好,據聞隻有糙米和蔬菜(“飯菜粗糲”),讓軍士們極為火大,再加上沒有其他賞賜,便成了造反的導火索。


    講真,換在其他朝代,大頭兵們吃飽飯就可以了,還有嫌棄粗茶淡飯的?


    但我大唐自有國情,麽得辦法。


    抵達龍泉縣後,邵樹德下令鐵林軍副使野利遇略帶著部隊先迴靈州,軍士們歡聲雷動。


    邵大帥隻能苦笑。


    他打算在綏州停留一些時日,這是他的起家之地,他想多看看。


    綏州已經開始了春耕,種的是粟米和春小麥。


    水澆地種麥,旱地種粟,多年來一直如此。


    綏州刺史名叫李昌遠,剛剛上任,從朝中投奔而來,之前任起居郎,轉翰林學士。沒想到連這個也不想做了,經杜讓能推薦,得授綏州刺史。


    杜讓能在信中稱他“魁梧博厚,寬裕溫良,蘊是粹和,發為符采”,又“韜經濟彌綸之望,為言語侍從之臣”。


    對此邵樹德隻是笑笑,此人在杜讓能的夾袋排序雖然不低,但肯定不靠前,不然絕對帶去涼州了。


    李昌遠新官上任,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帶著州府一幹人“躬耕”做表率。


    四月十四日,趙玉在綏州產下一女,邵樹德大喜,當場取名“采薇”。


    十六日,杜讓能一行人的車駕抵達了龍泉縣,邵樹德將其迎入縣內。


    “聽聞靈武郡王有弄瓦之喜,老夫在此恭賀了。”杜讓能穿著便服,皓首須髯,風度翩翩。


    邵樹德卻覺得杜讓能的白發變多了,以前是黑白夾雜,現在幾乎全白了,看來這陣子心力交瘁啊。


    “杜相跳出是非圈,亦堪一賀。不如今日置酒飲宴?”


    “罷了,老夫不勝酒力,恐要出醜。聽聞石佛寺甚雅,不如前去飲茶?”


    “可。”邵樹德道:“便去石佛寺。”


    他知道杜讓能肯定有話要說,挑個清淨高雅的地方,好一抒胸臆。


    邵樹德招來蕭氏,讓她知會趙玉一聲。


    蕭氏應允後,上前給杜讓能行了一禮。


    “已是多年未見賢侄女了,蕭相可好?”杜讓能看著出脫得愈發漂亮的蕭黛,笑問道。


    “阿爺在河州,嚐言清靜無為、平安是福。每日聞山中鳩鳴,賞村邊杏花,聽泉音繚繞,享園中瓜葵,愜意安樂,甚為舒心。”蕭黛笑答道:“賢叔去涼州,亦可多看看那七裏十萬家之盛景,城頭彎月、斷腸琵琶,妾也隻在書中聞知呢。”


    杜讓能笑了,見邵樹德已經走遠,低聲道:“賢侄女才貌雙全,自可得千般寵愛。老夫有一言,聽過便算。靈武郡王是念舊情之人,切勿爭。爭,未必有效,不爭,或收奇效。”


    說罷,便離開了。


    蕭黛又行了一禮。


    這段日子,趙玉有孕在身,除偶爾有個把侍女侍寢外,大部分時候是她一人服侍,夜夜承恩,雨露澆灌,本還有些小心思,現在一想,確實操切了。


    車駕很快進到了石佛寺之內。


    僧人忙著去碾茶,邵樹德與杜讓能相對而坐。


    “老夫離京之時,聽聞朝廷欲晉朱瑄為魯國公、朱瑾為郯國公,此或為靈武郡王之手段?”


    “小小名爵,朝廷難道不允?”


    杜讓能輕笑。


    好一個“小小名爵”!確實,朝廷濫封名爵,雖多止於一代,但確實濫了。現在郡王已經不太能滿足一些大鎮藩帥的胃口,再下去是什麽?尚書令敢給嗎?親王是不是要封?


    “老夫亦知此舉意在全忠。”杜讓能道:“如今敢問靈武郡王,可知全忠用兵,最大優勢在何處?”


    “兵精糧足,運兵運糧耗費低。”邵樹德說道。


    河南道,雖不如河北富庶,但卻是國朝排第二的經濟重鎮,人煙稠密,錢糧多是肯定的。


    國朝初年,河北既富裕,又能打,到了這會,河北富是富,但卻沒有河南能打了。


    人家被各路人馬禍害得那麽慘,安史之亂後戰火就沒平息過,淄青、淮西這兩大爛瘡,一直刺痛著大唐的神經,不得不調兵平叛。及對河北、山南用兵,也需河南藩鎮出力。


    也就是說,在其他地方百姓休養生息,生活相對安定的時候,河南一直動蕩不休,軍事化的動員極其頻繁,百姓一遍又一遍接受著戰爭洗禮。


    到了後來,黃巢、秦宗權等人鬧來鬧去,讓河南百姓的武風、組織度、狠勁又上了一層新台階。邵大帥也很喜愛河南兵,一有機會就去招募。即便出於不想用自家靈夏丁口的原因,但如果河南人不能打,他絕對不會這麽做的。


    能打,還有錢,這兩個看似互相矛盾的東西,在河南這塊地方怪異地結合在了一起。


    “兵精不精老夫不懂。但運兵耗費低是真的,靈武郡王能看到此點,頗為不凡。”杜讓能先恭維了一句,又道:“艱難以後,劉晏主持漕運,中原水係四通八達,以汴水、淮水為基,淮汴水路至山南、淮南,溝通江淮;淮潁路至淮西,溝通忠武軍乃至佑國軍;淮泗路直下徐州,通達兗州。其間更有蔡、渙、渦、汝、伊、洛等河流縱橫其間,有溝渠連通彼此,全忠至今仍遣人清淤,皆可通船運。”


    簡而言之,朱全忠的地盤,從西邊到東邊,從南邊到北邊,航運發達,運兵運糧,數日可達,成本還非常低廉。


    人家的兵也不差,錢糧比你多,內線作戰,調動方便快捷,成本還低。沒有走兩千裏地打仗這種極其動搖士氣的事情,再一堅壁清野,限製你騎兵的活動範圍,他還有船運,你糧道都抄截不了,打起來必然處處憋屈,煩躁無比,感覺空有一身力氣使不出來。


    “靈武郡王去歲出師,老夫也找人問了,症結便在補給。”杜讓能道:“單靠渭北、華州,是支持不了多少人馬東進的,勢必要從靈州運糧草南下,那麽河東、河中二鎮便至關緊要了。若無把握攻滅,最好不要動用武力,或可附庸之。機會隻有一次!”


    邵樹德對杜讓能如今的態度有些驚訝,這是“自暴自棄”了嗎?


    附庸河中,確實也是他的第一選擇,一旦動用武力,事情就複雜了。李克用插手後,戰場上勝負不談,他在上遊的嵐、石等州使用各種手段,截斷黃河水運就夠惡心人的了。


    杜讓能的話,其實還有一個隱含意思沒明說,那就是打朱全忠是錯的!該打河東!


    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朱全忠未來會怎麽發展,他隻知道朔方、河東連成一片,兩千餘裏黃河成水運通途,不再受人威脅,然後從澤潞、陝州兩路出兵,山南東道再出偏師,拉上其他方鎮,一起攻河南。


    “杜帥還是客氣。”邵樹德笑道。


    其實沒什麽對或者錯的。


    想同一時間隻一線開戰,那是理想情況,適合西北那種單純低端的環境。到了中原,還如此奢望本就不應該。


    李克用那種衝動型的不談,朱全忠絕對是有自己的戰略規劃的,但他依然免不了幾麵作戰。與之相比,朔方軍已經輕鬆多了,就一麵有敵。


    更何況,這本來就有假道滅虢之方略的一部分,東出之戰果,何止殺的那些汴兵、擄掠的那些百姓,陝虢二州才是第一戰果。


    杜讓能在綏州待了數日,隨後便與家人一起,西行沿著夏、宥、鹽、靈,前往涼州。


    邵樹德親自送行數裏。


    老頭這是給了個“隆中對”麽?難道已經不“愛”朝廷了?


    ……


    韓全誨帶著人馬離開了長安。


    他在渭橋倉登上了一艘漕船,順著渭水直下,很快抵達了渭口。


    這裏有轉運院,漕船多在此集中。


    “為何不直入大河?”韓全誨身邊帶著數十隨從,兩百神策軍衛隊,個個盔甲鮮明,賣相極佳。


    轉運院主官轉運使看不起韓全誨,但也不敢得罪他,隻能答道:“韓宮監,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例來如此,漕船型製不同。關東錢糧,自汴水運至河陽河陰縣後,用河船轉運至陝州,再陸路輸往渭口。”


    韓全誨有些失望。


    “罷了。中流砥柱那一段,行船我亦不願。去關西驛,換馬!”韓全誨大手一揮,道。


    關西驛當然沒有這麽多馬匹給他們換,但邵樹德已有吩咐,軍中會給予他們方便。到關西驛的時候,直接領兩百多匹馬,然後一人雙馬,從潼關渡河至風陵渡,走河中、昭義、魏博這條路線前往兗、鄆、徐三鎮。


    是的,韓宮監抖起來了,這次三鎮都是他為正使,一個個宣旨過去,繞一大圈。


    當天下午他們就渡過了黃河,隨後一路緊趕慢趕,數日後抵達了絳州。


    從這裏往東,有溝通晉、絳與澤、潞間的大驛道,即烏嶺道。


    使團宿在驛站。當天晚上,絳州刺史王瑤設宴招待。


    酒過三巡之後,王瑤“不勝酒力”,到房間內休息。


    半晌之後,一人也匆匆而至。


    “王使君。”


    “封使君。”


    二人相對行禮。


    沉默了一會後,王瑤最先沉不住氣,問道:“靈武郡王可帶來什麽話?”


    “大帥讓王君稍安勿躁。”封渭看著這個急躁無比的男人,心中對他的評價又降低了一層,道:“王公尚在,此時便欲相殘耶?”


    王瑤聞言點頭,但還是抱怨道:“我父竟不欲傳位親子,是何道理?”


    “絳州兵馬,可都能牢牢掌握?”


    “自能掌控。”王瑤信心十足地說道。


    他與王珂是兩類人,非要比的話,可能跟接近已經死掉的王珙,隻不過沒他那麽勇武、殘暴罷了。


    王瑤依然還是個武人,對軍隊的掌控肯定不是王珂那種人能比的。


    但是,他也隻能掌控絳州一地。河中府、晉州、慈州、隰州等地的軍將表麵上與他關係不錯,但誰知道他們內心是怎麽想的?或許隻是看在父親的麵子上,維持個表麵客氣罷了。


    “王帥身子骨如何?”


    “大兄過世後,一夜白頭,形容憔悴。”


    封渭不太好意思問王重盈還能活多久,但他心中已經有數了。


    本來就有病在身,正常休養的話估計還有好幾年可以活,但經曆了喪子之痛的打擊,還能活多久就很難說了。


    聽聞上次強撐病軀,甘冒嚴寒風雪,至墓前血祭兒子,迴來後就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個把月才起來。到現在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到軍府視事的次數少了很多。


    “王使君,軍府諸將、幕府僚佐,多走動走動吧。”封渭提醒道:“你是王帥之子,即便被人發現勾連將佐,王帥如今這個樣子,頂多嗬斥兩句,不會拿你怎麽樣的。”


    就兩個成年兒子,王珙死了,難道再把王瑤逼死?為侄兒鋪路?


    王重盈若真能如此,封渭倒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封使君所言極是。”王瑤頓了頓,又問道:“靈武郡王真許我當蒲帥?”


    封渭板起臉,道:“我主言出必踐,說讓你當蒲帥就當蒲帥,勿疑。”


    王瑤這才安心。


    “幕府判官封充、晉州別駕封衡、河中軍校封藏之,皆可多加聯絡。”封渭又道。


    封充,前國子監大學博士封翰卿之子,母渤海高氏,祖母崔氏,本人娶了太原王氏之女為妻,在幕府任判官。


    封衡,前京兆府長安尉封茂卿之子,妻河東薛氏,任晉州別駕已三年。


    封藏之,前左拾遺封挺卿之子,與兄長們不一樣,作為幼子的他棄文學武,在河中府任偏裨牙校。


    王瑤一聽大喜,繼而心中暗憂。


    這些大族,封氏、薛氏、裴氏、王氏,勢力盤根錯節。或許沒人爬上高位,光彩耀眼,但地方上的潛勢力驚人,誰知道他們的人脈圈子連到何人?


    王瑤小心地收起這些憂慮,麵上笑容燦爛,道:“有封氏相助,大事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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