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樹德的麵前攤著兩份文件,其一是捷報,言在河北大破汴軍郝振威、馮霸所部,俘斬近三千。


    第二份是一封信,從截殺的汴軍信使身上所得,言朱全忠令葛從周走二崤山、熊耳山,退往汝州,與忠武軍匯合。


    兩份合並起來看,就清晰多了。


    郝振威、馮霸算是倒黴,接到了葛從周的命令,走河北岸,尋機渡河南下,但朱全忠又下令葛從周離開二崤山,主動解除夏軍的側翼威脅,後續葛從周應該給郝、馮二人傳令了,但受限於交通不暢,沒有成功,導致二人全軍覆沒。


    這便是騎兵多的優勢了。


    此戰,邵樹德也感受到了一點驚喜,那就是折嗣倫有勇有謀。在渡口用疑兵嚇退郝、馮二人,功勞不小。而這其實也是郝、馮二人敗亡的直接原因。


    若他們帶足輜重車輛,穩步行軍,糧草也充足的話,可沒這麽容易吃下,甚至可能吃不下,或者即便吃下了,最後一算賬,太虧了。


    今後的戰場局麵會越來越大,各個戰場都需要本領合格的將領坐鎮指揮,單靠一個人是顧不過來的。


    手下將領本事高不高,直接決定了勝負,因為比的是整體實力。


    陳誠走進營房時,看到邵樹德正在研究古來軍事征戰案例。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還是在研究劉裕,這是把自己代入朱全忠了啊。


    “陳副使來得正好,我看劉裕滅南燕之戰看得入神了。”邵樹德放下書本,笑道:“劉裕真乃神人。大軍以步卒為主,長驅直入,滅慕容鮮卑之南燕。鮮卑鐵騎斷糧斷不成,襲擾疲敵之計也不成,竟然眼睜睜看著長驅直入到都城之下。”


    慕容鮮卑所采用的計策,雖說不太妥當,比如放棄據守險關,恃勇輕敵,認為自己騎軍眾多,不如放縱劉裕的步兵入關,到平坦的地形上將其一舉殲滅。


    理論上來說,也沒錯。


    步兵在空曠的大平原上,麵對鋪天蓋地的騎兵,不應該寸步難行嗎?


    我把騎兵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輪番上前騷擾,一部分休息,一部分機動應援,步兵能堅持幾天?


    但騷擾奇襲最後看來沒有任何效果,靠近時被車陣所擋,被射程、威力都超過騎弓的步弓射殺。


    人家步兵集團甚至邊打邊行軍,走累了就坐地上休息,長驅直入抵達南燕都城廣固。


    甚至劉裕還分出一支部隊,去攻其他城池。擁有戰場遮斷優勢的鮮卑騎兵,竟然阻止不了人家的偏師奇襲,讓人破城。


    騎兵,理論上有戰場主動權,可以選擇打或者不打,但有時候會失去主動權,不得不打。比如被人家步兵攻都城或其他重要城池,不得不正麵進攻,招致慘敗。


    劉裕滅南燕之戰,鮮卑騎兵一開始是有主動權,但後來沒有了,最終被滅國。


    如今夏、汴雙方的整體實力,其實有些類似的。


    邵樹德把自己代入劉裕,也是想找如何破解這種戰術,畢竟朱溫、李克用二人都是能在河北三鎮騎兵海中來去自如的人物。


    還有就是,馬隆、劉裕的步兵能長驅直入幾百裏、千餘裏,被騎兵團團包圍,最後安然無恙,大破敵軍。


    李克用、朱溫也能用步兵壓服河北,大占上風。


    甚至就連耶律德光入中原後,控製了汴梁禁軍,河南的藩鎮兵、民團武裝群起而攻,都能讓十多萬契丹騎兵疲於奔命?最後讓劉知遠覓得機會,稱帝建國。


    但宋軍怎麽就被這一招玩死了?


    “大帥,做到這個,首要一點便是步卒精銳耐戰,老於戰陣。深入敵境,不膽怯,不慌張,敢打敢拚。”陳誠說道。


    “與我想的一樣。”邵樹德笑道:“我稱雄西北,所過諸州,羌胡之眾,皆以騎卒為主。用騎卒破騎卒,得州十餘,蕃漢民眾百餘萬。”


    “然大帥破拓跋思恭、攻靈州、擊李昌符,皆以步卒取勝。”


    “故對付朱全忠,還是得騎步結合,步卒為本,騎兵為輔?”邵樹德問道。


    陳誠不直接迴答,而是說起了劉裕的事:“劉牢之入大峴關之前,所過之處,幾十裏築一城,留兵戍守,屯糧屯械。幾十裏的距離,步兵行軍,最多兩天,或者三天。兩三天的時間,有大車於兩側伴行,騎兵還拿他們沒辦法。”


    但宋軍暴露在原野上兩三天都堅持不了……


    “為何築城呢?因為車陣,受限很多,首先便是受地形影響。”陳誠繼續說道。


    “崎嶇險道,此不利於行車。”


    “雨雪交加,此不利於行車。”


    “沼澤粘地,此不利於行車。”


    “河流田畝,此不利於行車。”


    “道潰地陷,此不利於行車。”


    ……


    “吾有車戰之弊十法,今獻於大帥。”說罷,陳誠從袖中抽出一紙,上麵滿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遞到了邵樹德手上,又補充道:“事無絕對,此十不利,皆可避之,或破解。以車破騎,首要一點便是步卒敢戰善戰。沒有這一點,車造得再好亦無用。”


    這是說到點子上了。


    如果有昭義軍步兵大陣被騎兵衝開,還不潰散,敢把騎兵勾下馬來斬殺的勁頭,什麽樣的騎兵能破步兵?


    邵樹德接過後草草看了看,有些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但車戰十弊,其中不少與騎兵是重合的,比如河流、樹林、沼澤之類,騎兵也不能去。在崎嶇山道上,車固然不如騎兵容易行走,但說難聽的,他們都不如步兵容易行走。


    如果朱溫的步兵不善戰就好了!


    邵樹德估摸著,從晚唐到北宋,步兵是一代不如一代,逐漸拉胯,原因多半是經濟崩潰,投入到軍事上的資源越來越少。


    汴梁禁軍,朱溫最先開始建。


    後梁滅亡後,李存勖帶了數萬河東兵過來,再加上收編的十萬朱梁禁軍,構成了後唐汴梁禁軍的主體。


    這個禁軍體係,像傳家寶一樣傳到後晉、後漢、後周、北宋手上。風氣越來越壞,北方人口越來越少,經濟逐年下降,導致裝備、訓練越來越差,馬政更是敗壞到無以複加。


    趙大那會,這支禁軍曆經多次兵變,像牆頭草一樣,油滑無比,已經成了流氓軍隊。


    還有人肯死戰?


    “大帥今有數萬騎卒,不遜成德王鎔,遠超幽州李匡威、魏博羅弘信,截殺汴軍遊騎,壓縮其斥候活動範圍,攔截信使,已有大優勢。朱全忠給葛從周所下命令,多半有幾路信使,然其中一路為我所截,便可窺其內情。”陳誠胸有成竹地說道:“若兩軍主力對壘,我軍大敗,可令騎卒拚死攔截,大帥從容收拾敗軍,重整部伍。若汴軍大敗,大帥可縱騎卒追殺,朱全忠如何收拾敗兵?如此優勢,何謂之小?”


    “鐵騎、銀槍二軍,可深入敵後,遇敵甲騎便逃,弗遇便燒殺搶掠——”陳誠話還沒說完,就被邵樹德阻止了。


    “若這麽幹了,那可就真是胡虜了。李克用都不燒殺搶掠,我如何能做?”邵樹德說道。


    被人貼上胡虜的標簽,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尤其是朔方軍如今這個模樣。


    耶律德光傾國而來,入主汴梁稱帝。


    本來也沒什麽,晚唐五代對胡人並不太過歧視,畢竟北朝一路走過來的。


    但契丹兵燒殺搶掠,玩得太過分了。最先對他們動手的其實是中原百姓,義軍民團蜂起,打得十多萬契丹騎兵疲於奔命,焦頭爛額。


    職業武人加入之後,耶律德光便隻有騎駱駝跑路一途了。


    真以為中原百姓是綿羊啊?真以為人家武德不充沛嗎?藩鎮割據百餘年下來,河南、河北、河東三地的成年男丁,哪個不會幾手莊稼把式?哪個不狠?


    你給人家留有餘地,不把事做絕,人家自然也犯不著拚命。


    可若做絕了,那可真是遍地皆敵,寸步難行,還想占領中原?


    李克用軍紀這麽差,他部下之中,除李罕之這個吃人魔王之外,還有誰這麽做?


    可不能把別人想成傻子。


    晚唐,在中國曆史上是極為特殊的,草根出身的人大把占據高位。民風彪悍,好勇鬥狠,軍士跋扈,敢打敢拚。


    邵樹德可不想變成胡虜,那意味著永遠失去了入主中原的機會,就像耶律德光一樣。


    因為中原百姓不是綿羊。軍人在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太高了一些,衙軍、外鎮軍、州兵、縣鎮兵、土團鄉夫若如牛毛,這意味著組織度。


    尤其是土團鄉夫,就是農忙時幹活,農閑時訓練的老百姓。中唐年間,朝廷討伐昭義劉稹,還給土團鄉夫的首級開賞格,一首級值絹一匹。


    首級值一匹絹的老百姓,真的一點不能打嗎?


    把藩鎮割據百餘年的晚唐社會風氣,類比其他中央集權的朝代,是最大的錯誤。


    “而今強遷河南府百姓,我的名聲怕是已經受損,以後還得多加彌補。再燒殺搶掠,萬事休矣,怕不是義軍遍地,再無進取之機。”邵樹德繼續說道。


    全河南幾百萬人一起反對你,我還不會騎駱駝,心裏暗暗吐槽了一句。


    “說到百姓,如今已有六萬餘人,若華州、渭北安置不下,便送一部分去勝州。當地羌胡之眾甚多,風氣有些怪。”邵樹德又吩咐道:“不要急著催他們趕路,那樣會多造死傷。沿途準備好休息場所,多備馬車,有病的隔離開,盡最大可能減少損失。”


    “遵命。”陳誠應道。


    “此番最大的賺頭,就是這些百姓了。”邵樹德說道:“待步卒主力趕來,再幹一票大的。”


    當然,這需要朱全忠“配合”。


    若其擊退李克用,十幾萬大軍排山倒海壓過來,河南二十裏一寨,糧道都斷不了,疲敵之計多半也效果有限。


    鐵林、天柱、天雄、武威四軍兩萬五千步卒,外加一萬多騎兵,保不齊就要與其打上一仗。


    若其驅大軍繞路迂迴攻陝州,斷朔方軍歸路,還挺麻煩的。


    不過還好,朔方軍掌握著信息優勢,打不過撤走就是了。


    對付朱全忠,我時不時東出騷擾,退可保硤石險隘。戰術上的疲敵之計實現不了,戰略上的疲敵之計卻可以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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