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州城外,大軍雲集。


    節度留後張鈞已經做完動員,眾軍士群情激奮,紛紛表示要宰了神策軍那幫狗崽子。


    涇原軍的來曆,在京西北諸鎮中還是有點特殊的。


    廣德年間,因為原州地區防禦的空虛,使得吐蕃長驅直入,故朝廷遣白孝德、段秀實二人統安西北庭軍,從長安近郊、鄜州等地遷徙至邠寧、涇原一帶屯田、鎮守。


    大曆年間,馬璘、孫誌直二人又統部分安西軍過來,與白部匯合。


    三年底,朝廷設涇原鎮,以安西北庭軍鎮之,同時把邠寧諸州劃給從河中遷來的朔方軍,由郭子儀統率。


    從此以後,便是無窮的派係鬥爭。


    馬璘(安西北庭軍)、郭子儀(朔方軍)之間既有合作,也有對抗,這似乎也是朝堂諸公想看到的。畢竟朔方軍勢大,還有叛亂前科,一家獨大屬實太過危險。


    大曆八年,因為吐蕃入寇,來自河北幽州的防秋兵計步騎五千由朱滔率領,抵達涇州。


    這些都是“人才”!


    馬璘死後,段秀實接掌安西軍,後被罷職,由朔方係將領、邠帥李懷光兼任涇帥。


    李懷光要求已發展到三萬人的安西軍前往原州屯田,安西軍抗命,李懷光誅殺五將。


    安西軍怒了,當初在邠州好不容易開墾了田地,就讓你去涇州,涇州又開墾好了,讓你去原州,於是幹脆據城,不奉詔。


    朝廷一看,又收迴成命,並任命朱滔之兄朱泚為涇帥,安西軍與幽州兵合流,直接導致了建中年間的涇師之變。


    叛亂平定後,孫誌直鳳翔一係出身的李晟不顧香火情分,整頓涇原軍,連殺三十餘將。雖馴服了這支桀驁不馴的軍隊,但也打斷了其脊梁,導致戰鬥力一蹶不振。


    如今的涇原鎮,基本都是當年安西北庭軍、幽州兵的後代,他們與神策軍有過好幾次矛盾衝突。


    這次朝廷任徐彥若為節度使,涇師嘩變,神策將元實直接丟下軍隊跑了,因為他知道落不了好。


    聽聞宰相張濬率四萬神策軍來討伐,張鈞兄弟四處奔走,聯絡諸將,將三州之地能打的都拉出來了,計步騎一萬五千餘人,隨後又征發黨項、吐蕃蕃兵,湊了兩萬,決定與神策軍死戰。


    此時已動員完畢,全軍依次離開涇州,以三千騎兵為先鋒,殺向淺水原。


    ……


    淺水原是宜祿縣的縣治(今長武),屬邠州,應該說是比較安全的。


    宜祿以西五十裏有一地,曰長武城,隋開皇年間所築,後廢,本朝郭子儀重修。


    神策軍一部四千多人正在城內外亂哄哄地走來走去。


    這裏已經是涇州地界了,離涇州城也不過五十裏。


    跑到這裏都沒遇到涇原軍,可見叛軍已經膽寒,神策軍上下頓時大定。


    在派出斥候遠遠巡視之後,大夥便安頓了下來,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為什麽不繼續前進?招討使沒下令啊,你那麽積極做甚?


    於是曬太陽的曬太陽,晾衣服的晾衣服,還有少年脫下軍服,換上了新衣,去附近鄉裏看看有沒有漂亮的村姑。


    更有不少軍士解了甲。因為天氣有點冷了,穿鐵甲不好受,還是換上綿衣保暖。


    軍官熟視無睹,不想管,也管不了。


    帶頭的那幾個,哪個沒根腳?不是公卿子弟就是將門之後,你管了的話,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就會有人把你發配到外鎮當監軍護衛。


    都是混賞賜的,出征沒找人頂替就已經對得起聖人了,何必弄得那麽難看?


    未時初刻,暖烘烘的太陽曬得人昏昏欲睡。


    西邊的涇水盡頭,數千騎兵風馳電掣般殺來。


    領軍的是張鈞之弟張鐇。


    他是沙場老手了,抵達出發陣地後,與部下商議,擬定了好幾種進攻方案。


    有聲東擊西,有趁夜偷襲,有誘敵伏擊等等,非常詳細。


    但在仔細觀察之後,張鐇沉默地返迴了藏身地,對諸將道:“某決定賭一把。神策軍有可能以老弱為餌,誘我攻之。然若首戰破敵,能大大鼓舞士氣。隻要不貪心,應不至於中敵之計。”


    諸將同意。


    三千騎兵出動後,先在原上列陣。隨後分成三部,慢跑出發,及近,開始提速。


    “有賊人襲來!”站在城頭上了望的神策軍士大唿道。


    有人聽見了,詫異地看向城頭。


    有人沒聽見,還在賭錢。


    天邊的悶雷越來越近。


    這時候大部分人都意識到不對了。軍官急得拿出馬鞭,讓軍士們去關城門。反應慢的立刻就是一鞭子下去。


    顧不得講情麵了,再這樣下去,大家都得死。


    “轟!”戰馬直接衝開關了一半的城門。


    這個時候如果積極應對,比如在正對城門的地方設置拒馬槍,步兵結槍陣阻遏,兩側房屋上再埋伏弓手,甚至能讓衝進城內的涇原騎兵吃個大虧。


    可惜什麽都沒有發生。


    神策軍士直接亂了,有的人往民宅裏躲,有的人直接從另一個城門出逃,為了爭路,還互相打了起來。


    長槊挺刺、馬刀揮舞,涇原騎兵揮舞著手中的器械,大肆砍殺。


    嫌冷解了甲的軍士倒了血黴。


    曬太陽器械不在身邊的軍士也倒了血黴。


    到處是哭號慘叫聲。


    殘肢斷臂飛舞,血流得滿地都是。


    張鐇的刀都砍卷刃了。


    到現在為止,隻有三名神策軍士敢抵抗他,武藝還行,應該屬於那種沒有墮落的。


    但四千多人之中,這些敢戰的又有幾個呢?能數出一百嗎?


    騎兵從城內殺透,又衝到城外進行追擊。


    在空曠的原野上,沒人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騎士,也沒人能躲得了涇原軍的追殺。


    四千多神策軍,就這樣崩了……


    “將軍,這打得也太……兒戲了吧!”麵對部將的疑惑,張鐇也感覺有些不真實。


    他當然不知道,曆史上神策軍在河東是“望風自潰”,都沒打就崩了。


    可憐朱全忠給了張濬三千精兵,充作牙隊,本來是很能戰的,但被神策軍那般毫無誌氣的潰逃影響,也無心戀戰,跟著跑路,最後死傷慘重,沒迴來幾個人。


    “神策軍應不是以前的神策軍了……”張鐇道。


    他是從剛才一戰的情況來分析的。


    但怎麽說呢,到底是威名赫赫的神策軍啊,彈壓天下諸藩多年,參與過多次征討逆藩的戰事,怎麽就這麽不經打了?


    “立刻派人迴去告知兄長,就說神策軍不堪戰。武藝荒廢懈怠,軍紀蕩然無存。把所有騎兵都調出來,咱們直衝淺水原。我看那張濬,未必知道咱們主力在哪。仗打得這般稀裏糊塗,吾用兵二十年,也是頭一迴見。”張鐇說道。


    諸將聞言皆笑。


    朝廷的討伐大軍,曾經如一座大山般壓在他們頭頂,讓人直有喘不過氣來之感。


    可打起來才發現,這都是些什麽玩意?


    “剝了他們的衣甲,大家挑一下,看看合不合用。”張鐇又下令道。


    眾人轟然應諾。


    “將軍,神策軍如此不堪戰,咱們殺到長安去吧?”


    “對,搶一把天子!”


    “合該咱們發財,長安應還有不少美人,這下舒坦了。”


    “當年朝廷欺負得咱們好慘。李晟那賊人,應有後人在長安,全殺了!”


    “殺到長安去!”張鐇也大笑了起來。


    情勢如此,他不敢違拗軍士們的意見。兵變上台的,自然也能兵變下去。


    阻擋大頭兵們發財,管你天王老子,直接一刀斬了,沒得商量。


    張鐇沒這個膽子阻止他們,兄長應該不願把事情鬧大,但群情激奮起來,有些事情是很難控製的。


    當年程帥帶兵入長安,明知道是黃巢的計策,但還不是被裹挾著進城了?


    ……


    遊騎拚命催馬,飛快奔迴營中。


    沒藏再思一把拉過斥候,問道:“如何?”


    “長武堡疏於防範,遭到涇原軍突襲,兩都潰散。叛軍應是要殺來了。”斥候答道。


    沒藏再思立刻有了決斷。


    “傳令下去,前往邠州城助守。仗沒法打了,咱們護住邠寧即可。”


    接到命令的軍士們很快忙活了起來。


    都是沒藏部以及慶州東山黨項的士卒,總計一千五百人,外加千餘來自河北的軍士,由沒藏再思訓練了兩年,執行命令比較堅決。


    跟一幫廢物攪和在一起,即便自己再能打,也會被動搖軍心,無力再戰。既如此,還不如火速撤退,到邠州城暫避。


    半個時辰後,神威軍這兩三千人列隊出營,向東開拔。


    其餘各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即便軍紀再廢弛,就這樣公然跑路還是過分了點吧?雖然大家心裏都想這麽做。


    “神威軍的袍澤們,何故退走?”


    “就這樣走了,班師後怕是要被整頓遣散了吧?以後怎麽拿賞賜?”


    “兄弟,聽我一句勸,現在別走。待去了涇州,放兩箭再跑。”


    “此事必有蹊蹺!”


    圍觀的軍士越來越多,還有人嘻嘻哈哈,指手畫腳,出言譏諷。


    到最後,沒藏再思一名親兵實在忍不住,直接迴了句:“我軍敗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仿如平地一聲驚雷,炸響在眾人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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