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將軍,此軍如何?”賀蘭山下的牧場內,邵樹德馬鞭遙指道。


    他指的是正在東返夏州的豹騎都。


    攢了大半年,靈夏八大作院又攢了一大批馬甲、瘊子甲,人馬甲胄俱全者已經達到了368騎,規模越來越大。


    邵樹德最終的目標,是將豹騎都千人都變成具裝鐵騎。一千鐵鷂子,外加三千匹馬,西夏李元昊時期,也就這個規模,再多也養不起了。


    “大帥,豹騎都勇則勇矣,然則人馬俱披重甲,一人配三馬,耗費甚多。”符存審說道:“若養得太多,支度司、供軍使衙門的官員都要找大帥哭窮了。”


    邵樹德聞言大笑:“也就一千騎,多了確實養不起。”


    一人配三馬,機動力不再是問題,後勤才是大問題。而且,毋庸諱言,此時確實缺少適合重騎兵的戰馬。


    後世西夏用青海驄,體型較草原馬大,耐力、負重、爬坡能力都很不錯,適合西夏的環境。但邵樹德對這種馬還是不太滿意,這是他辦馬政的初衷。


    “符將軍,你看這些馬怎麽樣?”策馬馳騁到一處馬圈後,邵樹德又指著其中數十匹高頭大馬說道。


    馬政已經進行到第四個年頭了。其實牧場原本就有一些高頭大馬,這是偶然狀況,或許是隱性基因起了作用,但因為種種原因,它們的性狀沒有穩定遺傳下去。這幾十匹都是公馬,連續三年,其後代要麽肩高不夠,要麽脾氣暴躁,要麽耐力很差,總之有各種各樣的缺陷。


    這批馬,其實是馬政淘汰下來的失敗品。它們本身並不失敗,或許可以稱得上品質優良,但它們的後代不行,已經不具備作為種馬繼續培育後代的資格,因此送了一批到靈州來。


    銀川牧場那邊還在繼續培育,這個隻能看運氣了,沒辦法。引進西域乃至中東優良馬種的事情,至今還沒有眉目。康佛金已經答應盡力去尋找,但邵樹德不想把希望隻寄托於他一人身上,自己也得動起手來。


    不過,還是先把涼州控製下來再說吧。


    符存審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大馬。馬群的數量一大,就總會偶然出現一些肩高不錯的大馬。這種馬,若是被武夫軍頭們看到,肯定先搶下來再說,直接充作親兵的坐騎。


    但邵大帥真的很有耐心。就和他搞的三茬輪作製農業一樣,壓抑住自己騎好馬的欲望,讓這些馬去配種,直到連續三年都沒能誕生出符合期望的後代,才徹底死了心,將其從牧場調了迴來,去勢後充作戰馬。


    銀川牧場那頭,應該還有一些有資格繼續配種的好馬。大帥的馬政大業,還在持續進行,真的厲害。


    想到這裏,符存審躬身一禮,道:“大帥能為人所不能,這馬政大業,定然成功。”


    邵樹德一笑,道:“需要點運道。這些馬,符將軍挑一匹吧。也就三四十匹,給豹騎都也不夠用,某便拿來招攬勇士好了。”


    符存審聽了“招攬勇士”四字也笑了。大帥待人以誠,幾乎就差明說我欣賞你,要招攬你。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符存審也是被招攬來的,還付出了大代價。


    但聽大帥這麽說,他卻並不反感。在靈夏這麽些日子了,他也有眼睛,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有大誌,且在為這個大誌做正確的事情,完全看得出來。


    被大帥招攬,符存審心甘情願。


    “翁郜一直在求取涼州節度使之位,該鎮也一直在請朔方鎮撥發錢糧。”邵樹德讓人打開馬圈,又轉頭對符存審說道:“朔方節度使李劭有觀察河西的權力。吾得知河西兵少,嗢末難製,故打算派一軍護送錢糧西去。”


    “就這匹馬吧,已經訓練過了。”邵樹德指了一匹特別神駿的,然後又吩咐親兵拿來這匹馬的馬籍,隨意一翻,便道:“連續三代,生下的皆是矮馬,就它自己是大馬。”


    “謝大帥賞賜。”符存審再次行禮。


    武夫皆愛好馬,焉有不收之禮?反正,他已經願為大帥效死了,今後有賞賜不妨大大方方收下。


    “再賜銀鞍一副。”邵樹德吩咐親兵拿來一副精美的馬鞍。


    “此銀產自皋蘭縣。”邵樹德說道:“今年已產了三百來斤,明年可產千餘斤,但也就這樣了。某本來是想找銅的,可惜不是沒有,伴生之礦中有一些,然少得可憐,不值一提。礦上除了銀之外,一年就得了十餘斤金、銅,能做甚用!”


    蘭州銅礦,變成了蘭州銀礦,不得不說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可你若像南美波托西銀山一樣,整座山都是銀做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一斤銀,鑄成銀元(30克左右,九成銀、一成賤金屬),也不過二十枚。即便年產銀千斤,一年不過兩萬枚銀元。對個人而言是極大的財富,但對一個有著一百八十餘萬人口的政權來說,可就真的啥也不是了。


    國朝有記錄的銀礦近百處,有的已經停產,有的還在繼續產銀。


    產量最大的一處,應該是饒州樂平縣東的銀山。《元和郡縣圖誌》記載:“每歲出銀十餘萬兩,收稅山銀七千兩。”


    這個銀礦,大概每年產一萬斤銀。


    前次朱全忠去魏博買糧,都押衙雷鄴攜銀萬兩,河南亦有銀礦。


    不過就整體而言,白銀依然是不足以充當貨幣的,甚至銅也不行,不得不用絹帛來充當大額麵值的貨幣。


    國朝出產的金銀,主要拿去做金銀器了。比如天寶年間,河隴諸州進貢的麩金,就被皇帝拿去做成金銀器,然後賞賜給群臣。


    皋蘭銀礦出產的白銀,邵樹德拿了部分出來做銀鞍,與駿馬一起,用來收攬勇士。


    剩下的,都在當地鑄成銀元,然後運至靈州存放起來。至於以後怎麽用,暫時還沒有頭緒。


    缺金屬貨幣,缺得頭都大了!


    靈夏之地,一戶農家,以宅園、田地、牛羊、家什來算,一戶財產約在六十緡左右。不算蕃部,以二十萬編戶之民來算,社會總財富大概在1200萬緡左右,那麽市麵上就需要至少二百萬緡的銅錢在流通。


    事實上還不太夠,一般來說還要考慮其他情況,比如其他方麵的財富增值了,或者總體經濟規模擴大了,那麽就需要持續供給貨幣,貨幣供給不足,就是極致的通貨緊縮。


    國朝盛時,鬥米幾文錢,就是糧食產量大增,社會總財富增加,但貨幣供給嚴重不足導致的。這種情況對農民是不利的,因為他們在生活中總有需要用到銅錢的時候,本來一鬥糧食可以換幾十文甚至一百文,現在隻能換幾文,他們的財富縮水了。


    還要考慮到銅錢不斷的“損耗”,比如有人把銅錢做成銅器了,有人把銅錢藏家裏不用了,因此每年還需要投入大量新的銅錢。因為越是太平時節,銅錢“損耗”就越多。


    國朝金銀比價,大概在1:5的樣子,一直比較穩定。而金銅比價,“範陽盧仲元……時遇金貴,兩獲八千”。範陽人盧仲元,在金價行情高漲的時候,到揚州賣金,一兩得八千錢。換算成銀,一斤銀值32緡錢。


    靈夏如果完成貨幣白銀化,立刻就需要十萬斤銀,也就是邵樹德所鑄銀元之二百萬枚,且今後每年還要補入相當數量的白銀才可能。即便白銀為主,銅錢為輔,減少一點白銀需求,仍然大大不足。


    這是一條死路,邵大帥在想別的辦法。


    銀飾的馬鞍很快被裝好了,看起來還挺氣派的。


    “符將軍,過些日子,某將派順義軍安休休,帶步騎三千餘人西進,運一批錢帛進涼州。涼州鎮那邊催了好幾次,某這次答應了。”邵樹德說道:“某的錢,不是那麽好拿的。涼州那邊,應還有千餘兵將,多為當年那兩千五百鄆州兵的後代。此輩為國戍邊多年,能不要動手就不動手,某已經對安休休說了這事,他已答應。”


    符存審耐心地聽著。


    “涼州不缺田,缺的是耕作農田的人手。”邵樹德繼續說道:“朝廷新一批前往河渭墾荒的百姓,共千餘戶,基本都來自關中。另有天下各道刑徒八百餘人,本應發往會州,被某下令截下了。此千餘戶關中百姓,外加八百刑徒,便由你帶人護送進涼州。”


    “遵命。”符存審應道。


    “攻鳳州時,你立下了不少功勳,某這便升你做天柱軍都虞候,統領兩千步卒、一千騎卒前往涼州。”


    “謝大帥栽培。”符存審立刻謝道。


    他沒有問天柱軍現任都虞候郭琪去哪裏,大帥自有安排,服從命令就是了。


    “安休休部將暫時留戍涼州。你部護送完民人、刑徒及部分錢糧後便返迴,某還要送第二批人過去。”邵樹德說道。


    對涼州,他的主意是政治、經濟攻勢為主,軍事攻勢為輔,先掌控住朝廷在那邊的勢力,然後再想辦法對付嗢末。


    這樣一來,獲得觀察河西的權力就十分重要了。李劭還是不太夠格,朔方也不太強。邵樹德心裏已經有了成算,那就是複天寶年間舊製,罷定難軍、朔方軍、天德軍、振武軍四鎮,重設朔方鎮,轄夏綏銀宥靈鹽會豐勝麟十州,自己親任朔方節度使。


    反正現在天下已經有兩人兼領兩鎮了,打破了先例。朱全忠還在謀求兼任奉國軍節度使(蔡州),一人領三鎮,邵大帥一人領四個邊地小鎮,好像也說得過去。


    遙想當年,李國昌父子不過想同時占據振武軍、大同軍兩鎮,就被朝廷毫不留情地調兵圍剿。但巢亂關中之後,李克用任忻、代觀察使兼雁門節度使,李國昌任代北節度使,還都是朝廷給的。


    隨後,罷代北、雁門兩節度,李克用持節河東,其弟克修任昭義節度使,這可是兩個大鎮、雄鎮,兄弟二人分領,朝廷還不是捏著鼻子同意了?


    到了近來,朱全忠兼領宣武、淮南兩鎮,更是連遮羞布都不要了。


    規矩,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打破的,大唐的威望也是這麽一點一點耗盡的。


    邵樹德謀求合並關北四道,看起來也就不那麽紮眼了,開路先鋒已經讓朱全忠做了。


    新的朔方節度使,加六城水運使,押藩落使肯定也是少不了的。此外,老朔方鎮的遺產也要接過來,比如兼任河西觀察使,名正言順地介入涼州內部事務。


    你們不都是朝廷忠臣嗎?某是河西觀察使,查訪、監督涼州鎮軍民大小事務,這是朝廷賦予的權力,你們要不要聽?


    有軍隊做後盾,有錢糧做潤滑劑,至今還沒謀得節度使職位的翁郜,他一個河西都防禦使的身份,在麵對觀察使時,誰說話好使還不一定呢。


    邵大帥想了想,這事還是得抓緊辦。趁著現在長安風向傾向於自己的有利時機,先落實了再說。若再拖延個一兩年,肯定沒現在好辦。


    唔,要辦事,肯定要送禮。中官送一份,朝廷也要送一份。


    光靠武力強壓別人做事,當然可以,但總不是那麽牢靠的。送點禮,人家積極性更高,主動性也強,事辦得更漂亮。


    朝廷現在也窮,就送個一千匹馬、一萬頭羊,外加一些稀罕的皮子,聖人可以拿來賞賜群臣、妃嬪,漲漲邵某人的口碑。如此多管齊下,問題應不會太大了。


    全盤接手朝廷在涼州的本錢後,就可以此為基,招撫嗢末人了。說不定需要打仗,但有了涼州這個立足點,打仗的難度就降低很多了。


    嗢末,如果能被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天生的騎兵,還以漢人為主,雖然他們可能都不會說漢語,完全吐蕃化了。但沒關係,他們的族長、酋豪們應是知道祖上來曆的,有這個紐帶在,便可以此為台階,施展各種利益妥協。


    不信?五代幾個朝廷,都設了涼州鎮,有的還派兵前往涼州。但當西夏立國後,嗢末可就不認了,到最後還是得軍事征服。


    希望一切順利吧。


    鹹通年間嗢末還接受朝廷冊封,出兵去打南詔,那批人還沒死完,應該有得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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