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很快就來到了。


    破天荒地,邵大帥下令給各州經學博士、助教,各縣博士、助教,武學各級教諭發賞賜。


    這種節禮,以往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很難享受到。東西不多,但顯示了一種良好的趨勢,那就是大帥對教化之功的重視。


    州、縣兩級經學的學生,他也打算給一些補助。


    州學學生四十人,每月給二百錢,縣學學生二十人,每月給百錢。現在學生都招不滿,簡直離譜。靈夏的年輕人,就這麽不願意讀書嗎?


    本地人才是很重要的,不然要依靠世家到什麽時候?


    其實這裏麵也花不了多少錢,算上博士、教諭的俸祿,以夏州三縣的經學為例,一年下來總支出不過四五百緡錢,也就養二十名士兵的花銷。


    邵樹德甚至覺得經學學生的人數可以翻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沒有足夠的人願意上學了。


    夏州武學生李重,他爹就是鎮內儒生,兒子都棄文從武了,你還能說什麽?西北武風之烈,已經嚴重壓製了文風,導致州學、縣學都收不到足夠的學生了,讓人無語。


    正月初一這天,全鎮放假,但邵大帥放不了假。


    位高權重的滋味,他享受到了,但也要承擔起義務來。保境安民他是做到了,無外鎮侵攻,無內部叛亂,為此邵大帥不惜出賣了肉體,夜夜服侍部落女子……


    今日他帶了少量隨從,行跡詭異,直接躥到了朔方縣西郊某村,就為了不讓官員們知曉。


    村子裏黑煙滾滾,乍一看以為是黨項入寇了呢。走近一看,原來是村民們在燒敗帚,此乃元日習俗。


    路上遇到幾個走路迴家的女子,還帶著孩子,大包小包。這是迴娘家的,也是元日習俗。也有人坐車,在靈夏,馬驢騾子不少,馬車保有量很大。


    看到大群騎馬軍士到了村口,百姓們有些疑惑,但並不慌張。


    “這便是黃四郎家?”邵樹德站在一處院落前,問道。


    “迴大帥,找人問了,確是黃四郎家。”


    院子占地不小,外麵是一圈籬笆牆,樹枝和蘆葦編成的。籬笆內開辟著菜畦,還有幾株梨樹。一處角落裏,還養著幾隻羊,上麵胡亂搭了些樹枝、茅草,算是給羊遮風擋雨。


    院子裏有兩個孩子在插芝麻杆,見大群披甲銳士嘩啦啦走了進來,臉上一呆,其中一個稍小點的,更是直接哭了起來。


    “某就這般嚇人麽……”邵樹德有些尷尬地一笑。


    一個婦人從廚房內走了出來,背上還裹著個嬰兒,見到大群甲士,神色間有些驚慌。


    “開府儀同三司、假節、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檢校太傅、關北四道都指揮、製置等使、定難軍節度使……”


    “說那麽複雜做甚?”邵樹德伸手止住了李仁輔的“念經”,和顏悅色道:“某就是邵樹德,你可是黃四郎之妻?”


    “阿民李氏,正是黃四郎之妻。”李氏一驚,直接就要拜倒。


    邵樹德親手攙扶起來,道:“黃四郎攻蘭州時勇不可當,殺賊二人,汝乃勇士遺屬,無須下跪。”


    說罷,邵樹德看了眼擺滿了吃食的桌案,又看了看屋內的家什陳設。還好,黃四郎生前家中的生活還算不錯。再抬頭看看屋子,三間磚木混合結構的瓦房,中間是廳堂,左右兩側是臥房,院子裏一口井,一間柴房、一間廚房、一間牛舍,超過普通百姓多矣。


    “每月一斛糧賜,可曾領到?”邵樹德轉過身來,看著李氏,問道。


    “領到了。”李氏麵有哀容,輕聲道:“州中每月頭上都會遣人送來,有時全是粟麥,有時雜了些豆子。”


    邵樹德點了點頭。


    一年十二斛糧的撫恤,1300斤有餘,夠這一大三小吃了。


    “家中可有田?”邵樹德又問道。


    “亡夫生前置辦了四十來畝,阿民一個人耕不了,便租給了下山的黨項人耕種。”


    “可曾按時繳租?”


    “收三成租子,賦役也由他們來,並無拖欠。”


    “如此便好。”邵樹德終於放心了。


    我的兵,生前為我拚殺,死後遺屬絕不能淒慘度日。


    收軍心,靠的不是嘴炮,也不是什麽道德,而是實實在在地為他們解決後顧之憂。


    國朝初年,也是有陣亡軍士遺屬可以領糧賜的政策,後來為什麽執行不下去了,財政困難!


    任何好政策,最後都會敗於無奈的現實。一場大戰死個幾萬人,這撫恤就得上天。國朝與吐蕃、南詔的戰爭,有時候死傷人數看起來實在辣眼睛,怪不得後來執行不下去了。


    “大帥來了!”


    “拜見大帥!”


    院外突然過來了七八人,被親兵遠遠地攔在外麵。


    “汝等何人耶?”邵樹德問道。


    “鐵林軍右營丁隊軍士劉大有。”


    “武威軍前營乙隊火長金三。”


    “我等張家兄弟,皆鐵騎軍左廂軍士。”


    ……


    邵樹德推開親兵,走到幾人身前,笑問道:“某倒是來了個好地方,村中竟住了如許多健兒。”


    “往日大帥閱兵,遠遠地看不真切,今日算是見到真人了。”


    “某當兵十餘年了,還從未見過哪個大帥元日不在家飲宴的。”


    “大帥才知俺們武夫的苦楚,那住在深宮裏的皇帝懂個屁!”


    “當兵十餘年之久?”邵樹德一聽也很驚訝,問道:“何時入的衙軍?”


    “大帥還在河東時便入了。某河陽軍的,懷州武陟縣人士。在代州時,李侃那廝宰了蘇弘珍,讓大帥暫懾河陽軍,俺便跟了大帥。”說罷,此人還看了看身旁幾個同袍,這份資曆,確實讓眾人有些慚愧,雖然他到現在還是個大頭兵。


    “代州老人了,一路走來不容易。”邵樹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這新衣不錯。看你日子過得好,某便放心了。昔日與爾等相約要共富貴,某不敢忘。”


    “隻有大帥把俺們當人看。吾家大郎十五歲了,再過幾年,咱們父子一起為大帥出征。”


    “走,一起在村裏轉轉。”今日冷是冷了點,但陽光不錯,邵樹德突然起了四處走走的興致。


    臨走之前,他看了看黃四郎家的廚房。裏麵做的都是傳統新年食品,雞絲、雞蛋、餛飩、膠牙餳等等,羊肉自然也有。能維持這種生活,很好。


    讓李仁輔給李氏留下幾匹絹後,邵樹德便出了院門,走在了鄉間的土路上。


    土路外是大片灰色的原野,幾隻羊站在田埂邊,無精打采地嚼吃著幹枯的野草。


    北風吹起,河岸邊光禿禿的小樹隨風起舞。


    林邊小路上,一輛馬車載著歡聲笑語逐漸遠去。歸家的新婦坐在車上,似有些害羞,不知道迴娘家後遇到小時的玩伴,會被她們問及什麽羞人的問題。


    陽光灑在原野上。


    邵樹德當先而走,身邊簇擁著一群穿著花花綠綠新衣的武夫,他們高聲談笑,神采飛揚。


    這隊伍,別人拉不走!


    迴到家中後,已經是午後了。


    “正旦也到外麵亂躥,就不能好好在家中歇著麽?別個當大帥的,咋沒你這麽忙?”折芳靄迎上前來,一邊幫邵樹德解戎服,一邊抱怨。


    “安享富貴,哪有那麽容易。我先得安撫好數萬將士,讓他們吃好喝好心情好,然後讓百姓的日子也過得下去,這才敢享樂。”邵樹德坐到了椅子上,問道:“吾兒呢?”


    “在井邊投豆子呢,有侍女看著。一會還要祭祖,還要驅鼠、照蟲災、嫁樹,一堆事,別再跑了。”


    “某去逗弄小兒,賢妻先忙。”邵樹德趕緊起身,再不走,耳邊要生繭。


    玉娘正坐在院子裏造華勝,見邵樹德過來,忙拿起一塊,問道:“好看嗎?”


    “沒你人好看。”見四周無人,邵樹德將趙玉一把抱入懷中,在翹臀上使勁捏了幾把,道:“最近跟黃推官學了點格律,做了首詩,晚上給你點評點評。”


    趙玉無聲地笑了,眼睛眨了眨:“好……”


    正打算再逞一番手足之欲,突厥少女哥舒氏走了進來,輕聲道:“大王,前院有聽望司的人過來。他說大王吩咐的,急件無論何時都要立送。”


    “把任遇吉撤職了……”


    “啊……”哥舒氏一臉茫然。


    邵樹德歎了口氣,捏了捏少女白嫩的臉,道:“就當什麽也沒聽見吧。”


    到了前院後,聽望司的小使正在那等著,畢恭畢敬地將一份急件交到邵樹德手上。


    邵樹德讓人賞了他一緡錢,此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過年給領導送公函,一般來說不是好事,但有時候也有意外之喜,尤其是當你遇到通情達理的上司時。


    邵樹德拆開急件看了會,就將其放下了。


    楊複恭召諸葛爽入朝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樹德笑了笑,楊某人現在也很惶恐吧。要追究“離間君臣”的責任呢,根本沒有退路了,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鎮內的軍心士氣,還是可用的!


    過了春社節,大軍雲集夏州,動員完畢後,就全軍南下。現在,就等朱玫那邊的迴應了。


    鐵林軍、鐵騎軍、振武軍、義從軍、豹騎都,這五部兩三萬人肯定要出動的。武威軍、定遠軍留守靈夏,至於天柱軍——邵樹德本想把他們派往涼州,但那邊還沒迴應,他又有些猶豫了,此番還是先跟著自己出征吧。


    這便是三萬三千人了。陰山蕃部出兵六千,橫山蕃部同樣出六千人補入義從軍,河西黨項再調三千人,全軍四萬八千人,戰兵超過兩萬五千。


    還好,這次靈夏方麵不用出動夫子隨軍了。到了關中後,輕車熟路,派捐、派糧、派役。若是還由靈夏諸州負擔這些東西,他是萬萬不敢出動幾近五萬人的。


    人窮誌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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