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閃電撕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中,一代權宦田令孜走到了末日。


    冬日打雷,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田令孜看著外麵閃爍的雷光,哈哈大笑,道:“此天兆也!天兆也!”


    邵樹德、王重榮二人坐在他對麵。


    邵某意態悠閑。閃電嘛,雲層摩擦引起的,冬天雖然幹燥,但也不是說一定沒有雲,這有什麽可奇怪的?自然現象罷了。


    但王重榮卻麵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古人嘛,總對這些東西想得太多,王重榮此時不知道已經腦補多少東西了。不過作為武夫,連天子都敢搶,還有什麽不敢做的?事已至此,田令孜是必殺!


    邵樹德也第一次見識到了王重榮的另外一麵。以前隻覺得這個人會拉關係,說話好聽,長袖善舞,像個商人或政客一樣。但現在看來,到底是武夫,殘忍暴虐的一麵還是有的。


    聽聞他在河中動輒鞭打、折辱大將,顯然也不是什麽好人。有違反他心意的人,直接被送到黃河岸邊,那裏立了一個大木樁,內有機軸,人被放上去後,發動機軸,直接就被送下去淹死。


    王重榮,不是個寬宥的性子。


    別的亂世好人興許還能活下來那麽幾個,但晚唐五代是特殊的,中國曆史上獨一無二,好人是活不下去的。


    邵某人自詡政客型軍閥,也在竭盡全力改善百姓生活,但真的是個好人嗎?他自己都不敢確定。


    把刺頭派到前排送死,對不聽話的黨項部落毫不留情,動輒屠滅,對被征服的敵將妻女有掩飾不住的折辱衝動,自己也已經是“時代特色”的一部分了嗎?


    武夫,就沒有好人!


    “邵帥,這便動手吧?”王重榮轉過頭來笑了笑,說道。


    “也好。”邵樹德點頭道:“田令孜此輩,罪無可恕,就連聖人亦不想保,這便殺了吧。”


    話音剛落,一名親兵拿著弓弦上前,準備縊殺田令孜。


    到了最後時刻,田令孜反倒硬氣了,大笑道:“王重榮,你暴虐不法,貪財好色,多行殺戮,少有寬免,不知哪日便會人頭落地,某在地下等著你。”


    王重榮怒而起身,隨即想起這不是在河中,於是又咬牙切齒地坐下。


    “邵樹德,假仁假義,道貌岸然,賺得許多人投你。異日傾覆大唐天下者,必是你這等亂臣賊子!”田令孜怒目圓睜道:“某隻恨,昔日討完黃巢,當聽從意見,將你移鎮荊南,與那秦宗權廝鬥,恨哪!”


    “那倒要謝謝了。”邵樹德笑道。


    去了江南、荊南等地,麵對流竄而至的秦宗權部屬,手頭沒得力的軍隊,確實難。


    兩名親兵用力按住田令孜,一人將弓弦套於他脖頸之上,正待發力,田令孜忽道:“且慢!吾嚐位十軍容,殺我豈得無禮?”


    親兵看了眼邵樹德。


    “便讓他死得體麵一些。”邵樹德擺了擺手,道。


    隨後,田令孜讓人拿來一匹蜀中名緞,搓綢為繩,接著又正了正衣冠,坐好。


    親兵用力縊殺時,田令孜沒有任何掙紮,至死仍坐在那裏。


    “倒也算是條漢子。”邵樹德讚道。


    王重榮亦有同感。


    二人都是武夫,對視死如歸之輩自然另眼相看。不管之前田令孜如何害怕,但在死到臨頭的時候,能放下一切,從容赴死,確實難得。


    “王帥,田令孜已誅,其黨羽也將分批問斬,不知王帥可還滿意?”


    “既殺此輩,某也不想在這長安多待下去了。”王重榮道:“邵帥,考慮得怎麽樣了?定難、河東之師,乃國家精銳,若拚殺起來,不知死傷幾何,豈不為親者痛仇者快?之前某曾遣使前往晉陽,問李帥,定難軍與河東有大仇乎?李帥曰無。又問,靈武郡王可曾輕慢、折辱李帥?亦曰無。既如此,何必打起來呢?二位一旦兵戈相向,關中諸藩多半也被牽扯進來,河中亦有可能波及。某無其他心思,隻願安享富貴罷了。”


    王重榮這話比較實在了。昔年關中討黃巢,諸葛爽就認為此人是個守戶犬。河中富庶,王重榮得享富貴,亦想把這份富貴傳下去。定難軍與河東一旦全麵開戰,李克用沒有盟友,但邵某人一定會遍邀李克用的仇敵,圍毆此輩。


    屆時河中能獨善其身?可不得大軍借道?這會發生什麽誰都不敢保證。


    “王帥有此盛情,某便去櫟陽會一會李帥。”沉吟了一會,邵樹德說道:“河東李帥,討黃巢時亦是立下過大功的,此國家幹城也。”


    “這便好!”王重榮暢快地笑道:“聽聞邵帥與李帥年歲相仿,不如約為兄弟?”


    邵樹德聞言一呆。娘的,我以後還要圖謀河東呢,奪義兄的家業,這像話嗎?


    幸好王重榮也隻是隨口一說,見邵樹德沒接話,便哈哈一笑轉移了話題,道:“宰相蕭遘,與某相厚,還望邵帥手下留情。當然,若此輩實在不像樣,惡了邵帥,某便讓蕭氏上門賠罪。”


    “蕭相乃師長(百官之長的意思),又與王帥相厚,某自當禮敬之。”邵樹德答道。


    “對了,險些忘了此事。”王重榮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輕聲道:“藍田楊複恭,與河東李帥有舊。太原之師西進關中,倒有一大半著落在此事上。若邵帥稍稍讓些步,讓那楊複恭位列中樞,李帥自當滿意。”


    這就是分好處了。


    定難軍揮師入長安,殺田令孜,扶西門氏。其他有實力的自然想有樣學樣,王重榮勾連上了宰相蕭遘,李克用想讓楊複恭複起,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朝官們也樂得如此。如今這個情況,沒有外藩強兵撐腰,指不定就政爭失敗,被“賜死”了,誰敢大意?


    邵樹德一直將王重榮送到田府大門口,這才返迴。


    王重榮的親兵就在外麵等著。許是等的時間長了,稍稍有些懈怠,或倚或靠,嬉笑喧嘩,被王重榮瞧見,直接就是一頓馬鞭亂抽。嘴裏還罵罵咧咧,威脅要殺親兵全家。


    前一刻還在與邵某人談笑風生,這會又和個暴君一樣,王大帥在兩種人格間切換自如,讓人歎為觀止。


    “走吧,迴進奏院。”邵樹德迴首看了看田令孜那堪稱輝煌壯麗的府邸,說道。


    如果沒能力保住自己的權勢富貴,建這些宅子又有何用?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迴到定難軍進奏院後,陳誠、趙光逢、盧嗣業、梁之夏等人正在等他。


    “大帥。”眾人一起上前見禮。


    “諸賢群集,說吧,什麽事?”邵樹德笑著問道。


    “大帥,今日朝會,百官議置遂州等五鎮之事。”諸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後還是陳誠上前稟道。


    隨後,他又一一向邵樹德解釋。


    “遂州防禦史,領遂(今四川遂寧)、合(今重慶合川)、昌(今重慶榮昌)、渝(今重慶市區)、瀘(今四川瀘州)五州,治遂州。”


    “彭州防禦史,領彭(今四川彭州)、文(今甘肅文縣)、成(今甘肅成縣)、龍(今四川江油)、茂(今四川茂縣)五州,治彭州。”


    “邛南防禦史,領邛(今四川邛崍)、蜀(今四川崇州)、黎(今四川漢源)、雅(今四川雅安)四州,治邛州。”


    “龍劍節度使,領龍(今四川江油)、劍(今四川劍閣)、利(今四川廣元)、閬(今四川南充)四州,治龍州。”


    “陳判官——”邵樹德擺手止住,問道:“彭州防禦史轄龍州,龍劍鎮亦轄龍州,此為何?”


    “稟大帥,此五鎮為群臣提出,屬州分割未定。”陳誠答道。


    “如此便無事了,陳判官繼續。”


    “夔峽節度使,領夔(今重慶奉節)、峽(今湖北宜昌)、萬(今重慶萬州)、渝(重慶市區)、歸(今湖北秭歸)五州,治夔州。”


    “此為議設之五鎮也,以分西川、東川、荊南等鎮。”陳誠最後總結道。


    遂州、彭州、邛南、龍劍四鎮涉及的州縣,多屬東西二川。


    邛南鎮大曆年間出現過,不過很快便廢了。後來又設劍南西山防禦史,治茂州,不過也很快罷廢。遂州、彭州、龍劍三鎮則是新搗騰出來的玩意。


    夔峽節度使,這是割荊南、東川兩鎮的部分州縣建立起來的藩鎮,曆史上也出現過,但隻存在了兩年,隨即罷廢。


    田令孜剛死,大夥就開始瓜分遺產了。劍南西川節度使陳敬瑄是田令孜親兄弟,東川節度使高仁厚是陳敬瑄部將,當初能攻殺馬球比賽亞軍楊某,也是得了陳敬瑄的幫助,最後當上東川節帥,也是走了田令孜的門路。


    沒說的,田氏黨羽一個!


    荊南節度使陳儒,是中和二年上位的。當時荊南監軍使為朱敬玫,此人自募了數千人作為護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中和二年幹脆攻殺了節度使段彥謨。


    段死後,朝廷任命兵部侍郎鄭紹業去當節度使,鄭“逗留不進”。沒辦法,中和三年任命自稱留後的陳儒當荊南節度使,一直至今。


    邵樹德也不清楚他是誰的人。但看他被這麽針對,多半後來也靠上了田令孜,此時被作為黨羽整了。


    看到這種情況,邵大帥也有些唏噓。若是此番事敗,自己的地盤怕不是也要被別人這麽分?


    “遂州、彭州、邛南、龍劍、夔峽五鎮……”邵樹德坐了下來,開始慢慢思考。


    這五鎮,還在田令孜黨羽手中,他們未必會束手就擒。


    但朝廷大義在南方還是有些作用的,有朝廷任命,地方上的州縣官員、兵將就會少很多抵觸心理,也更容易接受你。


    打個比方,雙方同時招攬某個州縣,開出的條件差不多,那麽人家自然投向有朝廷任命的一方了。甚至有時候都不用招攬,直接服從了。如果帶精兵強將南下,兼有朝廷任命,成功的可能性確實很大。


    自己是不是能保舉一兩人呢?該選擇哪些地方呢?該好好商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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