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最後一絲亮光也消失了,草原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氈帳外,蒙保正在篝火旁整治一頭黃羊。他是族中出名的勇士,這頭黃羊也是他獵來的。族老本想要去,蓋因這個時節很難捕到黃羊,一般秋冬季節才多,但蒙保拒絕了。這是他的獵物,肉味鮮嫩,皮雖然要交到宥州拓跋氏那裏去,但尾巴可以留下來,夏州那邊有人收尾毫做毛筆,價錢給得還不錯。


    他曾經去過夏州。那是一座宏偉到令人目眩的城市,當地人喚其為“白城子”,因城通體白色而得名。


    夏州的商人很狡猾,但總體而言依然令人滿意,因為他們是真的給錢。蒙保拿了錢,可以在城中采買各類器具,都是日常生活中急需的。但這種事得偷偷做,因為按照拓跋家的規矩,像沙狐皮、黃羊皮、鹿皮之類的東西,每年要交幾百張上去,族裏每個人都要分攤,苦不堪言。而拓跋家,也就隻會假惺惺地給一些青鹽,外加少量非常粗糙的鐵器,比夏州城裏賣的差多了。


    再者,像病馬、老馬死掉後,肉你可以自己吃掉,但皮不允許私藏,一張都不行。全部收集起來,上貢給拓跋家。


    他們嵬才部不是拓跋家的嫡係,受到的壓榨尤其酷烈,有時還要受麻奴部的欺壓,日子過得艱難無比。若不是地斤澤這邊水草豐美,族長、族老們估計早就下令舉族搬遷了,離麻奴部、拓跋部越遠越好。


    “白牛乳,狗喝去,晨朝喝去中午擠……”蒙保一邊割肉,一邊唱起了歌自我調節心情。


    拓跋家及其走狗壓榨得厲害,但日子還要過不是?至少族長這麽多年來一直順服得很,總是說拓跋家是大唐天子封的刺史,目前還不能得罪,要等待時機。


    再等待時機下去,自己就老了。族中上一代的勇士等到胡子都白了,也沒等到時機,自己怕也是這個結局吧?


    忽然,遠處響起了一陣馬蹄聲。蒙保猛地變色,第一時間趴伏到地上,仔細聽了一會,立刻起身衝進氈帳,拿起了一張獵弓。妻子正在準備馬奶酒,兩個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見他匆匆進屋拿弓,立刻呆在了那裏。


    蒙保也不多說,隻向她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便解開了帳外的馬韁,朝族長、族老們的氈帳而去。


    那邊已經聚集了數十人,還有幾位穿著草原上難得一見的盔甲的騎士,不像是族裏的人。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但族長卻一點都不慌張,相反還隱隱有興奮之色。


    “蒙保,這位是麟州折家的折嗣裕將軍。”族長嵬才蘇都介紹道。


    蒙保聞言一震。麟州折家,那可是與拓跋氏齊名的大族。好吧,要矮一頭,至少在草原上,各個部族還是認拓跋家多一些,麟州折家還是處於下風的。但不管怎樣,依然是大族,至少比他們嵬才部強多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並且慢慢停了下來。夜色中看不太清晰,但借著篝火的微光,上千騎還是有的,而且武備精良,一看就是大唐官軍的製式裝備。


    蒙保看得羨慕無比,什麽時候自己也能弄這麽一身?


    “本將奉定難軍節度使、安撫平夏黨項使、押藩落使邵樹德之令,征討草原叛逆。羅樹三種落抗拒天兵,已討平;細封部、羅移十四種落之四部已降,兀移部舉族畏罪潛逃。今欲討麻奴、臘兒等部,嵬才族長,切勿自誤!”折嗣裕摩挲著手裏的騎弓,寒聲道。


    蒙保在一旁聽的心驚肉跳,同時也有些熱血沸騰。羅樹三種落,生活在南邊,以前自己前往夏州,差點被他們劫掠,他們被討平,自己隻會拍手叫好。羅移十四種落,向來同氣連枝,這次降了四部,剩下的十部不知道會怎麽辦。兀移部是個大部落,居然不戰而逃,夏州到底出動了多少人馬?


    不過征討麻奴、臘兒兩部是好事啊!自己早看他們不順眼了。若不是這兩個部族相對強盛,同時勇士也很多的話,自己早攛掇族長殺上門去了。蒙保偷眼看了下族長,見他神色平靜,心中頓時了然,他與這位折家將,估計早就暗中通過氣了。


    “大唐天兵既來,嵬才部自當奉命。”嵬才蘇都說道:“麻奴部白天似乎聽到了什麽風聲,這會還在收拾東西,應是想逃了。蒙保,立刻召集族中勇士,跟大唐天兵殺上門去。欺壓了咱們這麽多時日,天神也看不下去了,今晚就動手。”


    蒙保大聲應了下,隨即神色興奮地下去召集人手了。


    人手很快召集了起來,大概七百來人的樣子,都有馬。本來還有更多人,但他們沒有馬,那位折將軍嫌麻煩,便讓族長嵬才蘇都留在後麵整備步卒,自己先帶著有馬的出發了。


    蒙保一路上緊緊跟在折嗣裕身後,發現不僅有大唐天兵,還有密威部、龐青部、細封部的人馬,總共超過了兩千騎。


    這可真是大場麵啊!就是不知道,大唐天兵還有沒有別的部署,應不至於就這兩千多人吧?如果有五千騎,還皆是他們那種馬槊、騎弓、鐵甲齊備的精兵的話,別說麻奴、臘兒等部了,橫掃整個草原都沒問題。


    地斤澤是一片巨大的沼澤濕地。中央是一個美麗的湖泊,周圍還有一連串像珍珠一樣的小海子,麻奴部的帳落就分布在其間,位置最好,地方最大,附近的牧草也最鮮嫩。


    此時他們的部落中有些喧嘩。本來這個時間段,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在外警戒的遊騎外,幾乎不會有任何動靜。但今天有些不尋常,帳落間人聲鼎沸,馬兒嘶鳴,狗跑來跑去,吠叫個不停,間或還夾雜著小孩子的哭聲,讓人詫異無比。


    “殺!男丁一個不留,女人小孩留下!”折嗣裕抽出長長的馬槊,下令道。


    馬蹄聲陡然密集了起來。


    大概五百餘騎先行,雪亮的馬槊的月光中顯得是那樣地森寒。


    蒙保帶著本族騎士緊隨其後,大概間隔一百多步的樣子,牢牢控製著馬速,既不太快,也不太慢,與前軍保持著距離。最後還有七八百騎則停留在原地,按照漢人的騎兵用法,那應該稱作“駐隊”吧。他們總是不喜歡把所有人都用上,兩千騎還分成三部,蒙保對此還是有所了解的。


    麻奴部帳落間遍地的篝火給了大家極好的指引。五百騎如一陣旋風般衝進了正在搬家的亂糟糟的人群中,馬槊在麻奴部族人的胸口一捅而入。騎士們都是老手了,飛快鬆開了槊杆,抽出刀斧、鐵槌,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幾入無人之境。


    而在他們身後,一些騎手抽出騎弓左右連射,有的人甚至還有空點燃火把,朝帳篷裏扔去,製造混亂。


    這配合!蒙保有些看呆了,得一起練了七八年了吧?


    他自問騎術比那些唐軍騎兵好,箭術也不比他們差,族中很多勇士也是這個樣子。但若論行軍打仗的配合、默契程度,感覺就差遠了。平時有幹不完的活,還要應付拓跋家的催課,哪有那個時間在一起磨合?除非有人供奉牛羊,讓自己可以不用幹活,專心訓練,但那又怎麽可能!


    “殺!”斜刺裏一股騎兵衝了出來。不用別人吩咐,蒙保第一時間帶人衝了上去。那是麻奴部緊急動員起來的人,其中不少還是老麵孔,都認識。新仇舊怨一起湧上心頭,大夥都紅了眼睛,很快碰撞在了一起。


    後麵又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蒙保在戰鬥間隙偷眼一瞧,卻是原本停留在後麵的騎手也出動了。衝在最前麵的是細封氏的百餘騎,他們既已降了那位邵大帥,想必已無退路,今天必須好好表現,不然就是兩頭不落好。


    “大局已定!”蒙保心中大定,手底下也越來越有力,漸漸殺得麻奴部的老冤家們支持不住,紛紛潰逃。


    “追上這些狗賊,一個不要留!”蒙保大喝一聲,抽出獵弓,先射倒了一人,然後揮舞著狼牙棒,死命追了上去。


    在他身後,戰馬奔騰,火光熊熊。原本一片祥和的地斤澤水泊,漸漸變成了屍橫遍野的人間地獄。麻奴部萬餘口,不知道能逃出去幾個?更別說那二十萬牛羊馬駝了,估計都剩不下,全被唐軍給掠走了吧?不知道嵬才部能不能分一點,應是可以的。


    而就在折嗣裕帶兵突襲麻奴部的時候。朱叔宗也帶著千餘騎兵,與明嵬、黃乜等部族騎兵一齊,朝著臘兒部的牧區狂飆猛進。在他們身後,還有折宗本親率的一千五百折家精騎。這一晚,三路齊出,借著地斤澤諸部人心惶惶,想要避避大唐官軍風頭的有利時機,五千餘騎連夜奔襲,竟是打著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打算。


    罷了,一勞永逸不現實,但至少也要管用個十年八年吧?有這時間,就足夠訂立規矩,慢慢炮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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