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大將賀公雅深夜遭鐵林都捕殺,此事一經傳出,很快便轟動了晉陽三城。


    二十九日一大早,得知消息的諸將無一人上直,都在家中觀望風色。不是他們不想去軍營,實在是下半夜李侃急調駐紮城外的忠武軍兩千、義武軍三千入城,封鎖了晉陽各主要通道,軍營那邊也有人看著,一時間還想不出什麽辦法來。


    至於鐵林都兩千餘軍士,則早就先期前往賀公雅所部大營,將主要軍官扣押。邵樹德親自坐鎮營房,對軍士們曉以大義——無非就是隻誅賀公雅一人,不涉其他。賀公雅的親兵欲鼓噪鬧事,直接被箭雨射殺在營內,血腥氣濃鬱得令人作嘔。


    暫歸邵樹德管的河陽軍士還有約1500人,皆被他派往節度使府附近守衛。在這個時候,李侃可千萬不能出事。他是朝廷任命的節帥,這就是大義。晚唐這會,朝廷大義還是有那麽幾分作用的,有這層虎皮在,彈壓起來事半功倍。


    一年來深居簡出的監軍李奉皋也出來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也擔心自己小命,於是謁見節度使李侃,請求發晉陽府庫錢帛於諸軍。李侃有些不舍,因為府庫空虛,真的沒多少錢了,然局勢若此,他也不得不同意李奉皋的意見,給太原諸軍發錢,平定亂局。


    有了錢,事情確實好辦多了。賀公雅所部,說到底還是朝廷的軍隊,並不是賀氏私兵。最鐵杆的親兵已為鐵林都射殺在營房內,軍官又被軟禁扣押,大家還能怎麽辦?於是,軍士們放下器械,分批出營領錢,一場風波似乎暫時消弭於無形。


    午時,諸將接到通知,紛紛入節堂議事。張鍇、郭朏、張彥球等人麵色難看,沉默不語。比他們低級的將領更不敢就此事多加議論,但觀其態度,肯定是非常不滿的。即便是那些個平日裏與賀公雅有矛盾的,在這件事上也絕對不會站在李侃一邊。


    邵樹德是最後一個進入節堂的。在帥府前護衛的河陽軍士見到他,紛紛高叫“將軍來了”,聲浪之大,裏間諸將聽得一清二楚。河東眾人竊竊私語,李侃也眉頭一挑,不過並未說什麽。


    全身甲胄的邵樹德進來後,直接站在靠外的位置。他軍職低微,自不能與諸將相比,然經曆了昨晚的事情,此刻已無任何人敢輕視他,十數道目光全數集中在他身上,一刻不停地打量掃視著。


    “諸位,賀公雅私藏歹人,謀害本帥親將,此事悉已查明。昨日,業已遣鐵林都十將邵樹德領甲士至其府,斬之。今日召諸將來,便是為了聽聽爾等的意見。”李侃開門見山地說道。北巡也算有了點功勞,昨日又斬了桀驁不馴的大將賀公雅立威,這說起話來自然底氣十足,心情愉快了不少。


    河東諸將聞言麵麵相覷。河東最近一年死掉的大將,除了賀公雅、蘇弘珍之外,便隻有被亂軍所殺的鄧虔了。即便曹翔那種強人武夫過來,也隻是殺底層軍士或客軍武將,對河東大將多是好言安撫。李侃在代北斬蘇弘珍,班師迴來後又殺賀公雅,諸將都有點人人自危的感覺。此時聽他問話,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張鍇、郭朏眼神對視了一下,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李侃此人不能留,或殺或驅,總之不能讓他繼續留在河東。否則,誰知道哪天屠刀會不會落到自己頭上?


    監軍使李奉皋今天也出現在了節堂。他坐在李侃下首,麵無表情地看著地麵,仿佛那裏有什麽金銀財寶一樣。


    氣氛竟如此詭異!


    “大帥,諸將既無話說,想必是同意了。”監軍使李奉皋終於不再看地麵了,朝李侃拱了拱手道:“不妨令其各自散去,安撫士卒。晉陽三城,可經不起亂了。”


    “也好。”李侃聞言一笑,道:“這便散了吧。多事之秋,爾等當謹守本分,撫納士卒,勿得生亂。”


    “謹遵大帥令。”


    散議後,邵樹德出了節度使府,見河陽諸軍仍守在外麵,便上前勉勵了一番。河陽士卒現在對邵樹德的看法非常不錯,因為他派人千裏迢迢給陣亡及傷殘軍士家屬送撫恤,可謂仁義。而且言出必行,不是那種說一套做一套的人,說把財貨都散給將士,就真的都散出去了,讓人信服。給這樣的人賣命,沒啥可說的,不比那些或貪財、或好殺的將帥們強多了?


    離開帥府後,邵樹德在數十軍士的護衛下返迴了軍營。營內,將兵們已經陸續返迴了,個個喜氣洋洋的。昨日捕殺賀公雅,出動了千餘人,著實搶到了不少財貨,大家分一分,每個人都得了幾貫錢的樣子。邵樹德聽說後也很驚訝,賀公雅即便不是萬貫家財,看來也離得不遠了,這廝撈錢確實是一把好手。


    在營內坐定後,盧懷忠、李延齡、任遇吉、關開閏、陳誠等人陸續聚來,七嘴八舌地說起昨夜的事情。邵樹德內心有些不安,不過仍是笑著聽眾人吹牛。吹到後來,眾人見邵樹德不插話,也覺得沒甚意思,任遇吉眼珠子一轉,賤兮兮地說道:“將軍,剛才你不在時,帥府有人過來,說賀公雅的府邸已被賞給你了,讓你有空過去接收下,他們好交差。”


    “我要賀宅有何用?和軍士們住在一起,也安心些。”邵樹德眉頭一皺,道:“我殺賀公雅是公事,今得了他的宅子,豈不顯得我貪圖財貨?不妥不妥。”


    任遇吉一時間啞然,李延齡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陳誠想了想,便道:“此乃大帥賞賜,將軍若不接,怕是會惹其不快。”


    “也有幾分道理。”邵樹德歎道。昨日雖然幫李侃殺了賀公雅,但他總覺得自己在其心中的地位不如以往了。仔細梳理了下,大概是相性不合吧。邵樹德屢次勸諫不要濫殺無辜,在他自己看來或許是仁義,可從李侃的角度來說,焉知不是桀驁?


    這位大帥的心胸,可不怎麽寬廣!


    “罷了,那宅子收了就收了,本將不住便是,諒他人也無話可說。”邵樹德道:“府中可還有軍士?”


    “有的。”李延齡迴道:“錢將軍帶著數百士卒仍駐留在那裏。”


    “老錢在那裏做什麽?難道還有財貨要看守不成?”邵樹德笑問道。


    任遇吉、李延齡對視一眼。最終,還是老李硬著頭皮道:“賀公雅之家眷尚在。李帥說——說也一並賞賜給將軍了。錢副將不敢怠慢,親自帶人看守,免得被軍士驚擾。”


    “胡鬧!”邵樹德霍然起身,怒道:“昨夜眾目睽睽,我當著眾軍士麵保證賀氏家眷不為他人所辱,這是要讓我食言自肥?”


    “不為他人所辱,但將軍可以——”


    “滾蛋!”邵樹德罵道:“趕緊送走。府上還有其他人麽?”


    “將軍仁義,不讓傷及無辜。賀府仆婢侍妾,已任其自去。唯賀氏妻女,乃罪將家眷,不敢輕放。”


    “賀公雅的兒子呢?”邵樹德問道。


    “賀公雅共有三子,長子、次子皆在昨夜戰死,三子本在朝為官,聽說去歲病死。尚有一女,年約七八歲,尚未嫁人。”李延齡道。


    竟是一門男丁都死光了。邵樹德喟歎,權力之爭,就是這般殘酷,尤其是這個武夫當道的歲月,尤其如此。


    “給賀公雅之妻一些錢,讓她自便,總之改嫁也好,迴娘家也罷,本將不想惹上關係。”


    李延齡一聽,頓時有些躊躇。陳誠在一旁冷眼旁觀,這會說道:“將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就說,我這裏不興故弄玄虛那一套。”邵樹德瞪了一眼陳誠。


    “我聞賀趙氏乃天水趙家之女,年歲尚輕,頗有姿色。如此婦人,若放其離去,將軍可知是什麽下場?”


    “什麽下場?”


    “去年府城馬步都虞候鄧虔為亂軍所殺。節帥竇瀚曲意順從亂兵,將鄧虔定為罪將,二子送往代北充軍,生死不知。妻女則輾轉落入康傳圭之手,康本乃鄧虔之下屬,頗多怨恨,故肆意淩辱鄧氏妻女,有時甚至與親將一起淫樂。”陳誠拱了拱手,說道:“賀公雅貪財好殺,目中無人,往日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數。這些個武夫,將軍還能指望什麽?怕是和鄧虔妻女一般下場。”


    邵樹德也怔住了,良久後方道:“賀公雅之女,問問能否投靠賀氏宗族。趙氏本人嘛,老李你去問問,河東可有親族。若是願意改嫁的話,隨她意,本將不想見到她們。”


    “遵命。”李延齡應道。


    “下麵談談河陽軍士的事情。”邵樹德坐了下來,道:“兩千戰兵,本將已管得頗為吃力,河陽餘眾尚有千五之數,如何安排,你們說說。”


    邵樹德這話說得眾人老臉一紅。管得吃力,可不就是因為手底下沒得力的人才麽?大家出身低微,走到今天這一步,當真是想都不敢想,能力方麵確實有些滯後了,沒跟上將軍發跡的速度。以前將軍讓眾人加強學習,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現在知道厲害了,怎麽辦?


    “將軍。”說話的還是陳誠:“河陽精壯已盡入鐵林都,剩下的軍士,不妨補入輜重營充作輔兵,隻要賞賜不缺,應無大事。今後戰兵若有缺額,便從輔兵中擇優挑選,比土團鄉夫可強太多了。”


    “也隻能如此了。”邵樹德歎道:“本來欲別置一都,想來想去終究不妥。老李,這些人便交給你了,管得了麽?”


    “將軍,若是土團鄉夫自然管得了,可這都是廝殺漢,難也。”


    “大家一起幫襯吧。萬事開頭難,咱們這個攤子,起得磕磕絆絆的,唉。”邵樹德皺眉道:“從今日起,繼續練兵,所有人都要參加。還有,本將欲設隨營學堂,隊正以上輪番入學,大夥一起學習、討論。走到今天這一步了,再混下去像樣嗎?都給我緊起來。”


    “遵命。”眾人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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