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商事,在吳尉文生前的理財格局裏,隻是一個支撐點,他雖在上海設有自己理財的總號,但並未將長江上遊的重慶視為他生財聚寶的福地,原因他從沒和人談過,在他生前親自坐鎮重慶的時間也極為有限,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奇怪的是他卻在重慶聘用了一位土著居民做掌櫃,一做就是四十多年,直到周瑩出現在重慶名為裕隆興的總商號為止。


    裕隆興總號下屬四個分號,分散在重慶四個居民區,以經營布匹百貨和食品土產雜貨為主,屬綜合性商業實體。四個分號最大的一間設在離朝天碼頭隻有百丈多遠的鬧市區三岔路口處,夏冬春秋四季三麵皆可向陽的建築,像一座依山而建的塔樓,上下共分三層,底層為進深二丈四尺的敞開店麵,貨物分類擺在寬大的貨架上,六間營業麵積共分了十二個小貨區,顧客可以從三條甬道自由進退,近距離接觸每一種商品,而每一個小區內有一名夥計,不斷在他負責的貨位四周巡視,隨時向顧客解答問題介紹商品,如顧客選購商品多時,則幫顧客將商品提到櫃房,待顧客交了錢再把貨提到商號門外,才返迴自己崗位。周瑩進得門來,一直沒吭聲,看到夥計們工作流程後,心想,這大概就是吳尉文放手不問裕隆興總號經營管理的原因之一吧?她走到櫃房前問:“請問,你們大掌櫃趙佩章老先生在櫃上嗎?”


    坐在櫃房的先生年約五十,見問笑答:“我們大掌櫃家離總號較遠,可能正在路上。如小姐有事,可先到賬房稍候片刻。”


    周瑩笑道:“賬房外人能隨便進出嗎?”


    “我們賬房有專人接待。”


    “原來如此。打擾你了。”


    周瑩轉身和王堅等人剛向二樓樓梯走去時,就聽櫃房的夥計說:“趙大掌櫃,有位陝西口音的小姐找你呢。”


    “人在哪?”一個蒼老的聲音問。


    “上樓去了吧?”


    周瑩聞聲轉身迴望,和趙佩章視線相遇,喊了聲:“趙伯,你老好!”


    趙佩章高興地喊道:“少奶奶,你咋不吭聲就到了重慶!”趙佩章興奮中走到樓梯處,抱拳躬身說:“老朽向少奶奶請安了。”


    周瑩忙說:“使不得,使不得,周瑩應向你老請安才對。”


    趙佩章說:“那老朽就不恭了。請少奶奶先到賬房就座吧。”說話中趙佩章已踏梯引路,“少奶奶注意腳下,這樓梯陡了點,上下不能快。”


    裕隆興總號二樓是總號賬房和庫房區,樓體縱深比一樓縮小了三尺,為二丈一尺寬,也是六間,賬房為二間一門二室,外會客,內辦公。光線充足,室內明亮,地板油漆照人,會客室中間鋪有一方新疆產手工羊毛地毯,茶幾四周擺放著六把單人藤椅,左邊靠牆處擺有兩把長背藤椅,右邊靠牆通向內室門兩側各擺一花盆架,上擺兩盆萬年青,窗前是一雕刻隸書“裕隆興總號”楠木巨匾立於紅漆底座上。整間會客室簡潔肅穆,一塵不染,給人一種如入佛堂的感覺。


    賬房內室寬大敞亮,靠窗一張寬六尺長八尺的寫字台上,文房四寶、卷宗、文函各歸其位,算盤壓於寫字台左上角數冊包了藍色布麵的台賬上,右麵牆壁上掛一幅寬四尺長八尺的水墨行商圖,周瑩細瞧後說:“想不到趙伯老當益壯,七十高齡仍揮毫作畫吟詩,周瑩佩服至極,望塵莫及。慚愧,慚愧!”


    趙佩章說:“為商四十三年,守著裕隆興四十年,沒學會什麽大本事,隻練就了扒啦算盤和塗鴉兩種手藝,七十歲生日前,心血來潮,用時三月塗抹出了這張水墨橫幅,我把它作為留給裕隆興的最後紀念,準備作為見麵禮,移交給我的繼任者。”


    “如果我挽留你老繼續幹下去呢?”


    “人老了遲早都得讓位後生。少奶奶啊,你讓我老頭子在死前,也享幾年清福好嗎?”


    周瑩接受了趙佩章的請求。在清查完裕隆興總號賬項庫存,盤點清四間分號資產,結清財務賬項與在庫銀兩,和錢莊對完賬,與夥計們座談聽取意見後,周瑩找到丁欽偉說:“欽偉叔,趙佩章老人退休了,但他沒向我舉薦大掌櫃人選,你看我眼下該咋辦?”


    丁欽偉搔頭說:“大掌櫃人選選好選壞,決定著裕隆興的命運,你必須認真酌定。隨你行的人中,你考慮誰可勝任?”


    “動身時,我根本沒考慮到走馬換將的事,到了重慶趙佩章突然提出退休,不答應有失公允,再說我想盤清裕隆興實際家底,所以就應了下來,不然下次來不知在哪年。這次弄不清,下次半路上出意外,再想弄清就晚了。現在我同意了,但讓誰當大掌櫃,卻發現沒猴耍了!”


    “川花總號誰能勝任大掌櫃角色?”


    “胡步雲倒可以,隻是我剛讓他當二掌櫃兼賬房主管。”


    “把胡步雲先調重慶來壓住陣再說。川花總號賬房主管讓何一清聘任頂缺。”


    周瑩由愁變喜,連夜打發一名武師趕往成都,調胡步雲日夜兼程到重慶裕隆興總號上任。


    重慶裕隆興總號四十年前成立時,投資是六萬五千兩銀子,四十年後經盤點核查,固定資產為六十二萬七千五百六十兩,抵置易耗設施為三萬九千三百兩,周轉金為三十八萬五千兩,庫存貨物總值二十二萬五千一百二十二兩,外欠貨款一萬六千六百兩,未支付供貨方在途商品和載運費款二萬四千二百二十兩,收支相抵後總計在賬資產為一百零五萬九千四百六十二兩,是當初投資的十多倍。四十年中每賬年,裕隆興平均上繳安吳堡利銀為二萬一千二百兩,共計交安吳堡利銀八十二萬四千兩,也就是說,趙佩章用四十年時間,為吳尉文賺迴了二十二個裕隆興總號,平均每兩年便增加一倍財富。周瑩不明白老頭子用什麽法術,變出了如此多的財富?但事實擺在那裏,在重慶商界,趙佩章的名字就是財富的象征,已是人皆共知的事實。周瑩問:“趙伯你能向我介紹一下你經商的經驗和秘密嗎?”


    趙佩章一笑說:“有什麽秘密可言呢?經驗也是老生常談。少奶奶如想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記住:先做人,識大體;遵商道,明事理;勤思考,要大氣;細謀略,莫投機;吃小虧,頭宜低;對同人,不可欺;不賄官,少嫉妒;坦蕩蕩,少戚戚;敢作為,善化敵;出奇招,抓商機;用良才,遠媚俗;獎要準,罰要惜;取正財,驅邪意;拿得起,放得下;往前走,戒猶豫;誠為本,信為基;謀大事,方能立。”


    周瑩聽得正出神,趙佩章突然啞了口,因此說:“趙伯,咋停了?”


    趙佩章笑道:“我四十多年從商就這麽一點經驗,全給你端出來了。”


    周瑩說:“夠我學一輩子了。趙伯,你聽我重複一遍,不對處,你糾正,不然記錯了,我走了岔道,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趙佩章說:“你背我聽,不對處再教你。”


    周瑩真的張嘴就背道:“先做人,識大體;遵商道,明事理……”一口氣一字不差背了個順溜。


    趙佩章拍手說:“少奶奶周瑩過目成誦也!老朽如果沒看錯,二十年後,秦商領軍人物非你周瑩莫屬了!”


    周瑩說:“你老把我高估了,二十年後我能成為一朵開在路邊的太陽花,也就不枉用青春洗淚,在人間走一迴了!”


    趙佩章輕聲歎道:“少奶奶,你聽老朽一句話: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他人非。我和你公公吳尉文打了四十多年交道,他的為人我比你了解得多。總的說,你公公是個好人啊!他為把你娶進安吳堡,也實出無奈,設下局把你迎進了吳家。我想事後他也會感到對不起你,所以在你嫁進安吳堡不到一年,他便拿銀子為你換迴三品誥命夫人的鳳冠霞帔,為的就是贖罪補過,讓良心安寧。他為你做了那麽多,那份舐犢之情和良苦用心,你會體會不到嗎?你應以大人大量的胸懷,原諒他,忘卻業已發生的不幸。既然你接過了他的遺產事業,就應振作起來,忘卻一切恩怨,把你周瑩的名字和功績,寫在安吳堡甚至渭北秦商的商業史上,這才是你用青春換明天的正確選擇呀!”


    周瑩淚光閃閃地說:“謝謝你趙伯,我會對自己的思行進行檢點,盡快忘卻心中的痛,把安吳堡引領上更廣闊的大道。”


    趙佩章把印章交到周瑩手上說:“我把裕隆興印章和賬房的鑰匙交給你,從現在開始,我就不再過問裕隆興的事了。”


    周瑩把一張十萬兩的銀票交到趙佩章手中說:“趙伯,這是我的一點孝心,你老不準推辭,不然,我便不接受你交我的印章和鑰匙。”


    “好吧,我多謝你少奶奶了。”趙佩章說話中離座,向房門走著說:“胡步雲到任後,如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你告訴他讓他找我,我會告訴他怎樣和重慶人打交道,開展營銷。”


    胡步雲風塵仆仆趕到重慶,接過裕隆興的印章,看完總賬,聽了周瑩叮嚀的第二天,召開了裕隆興主要管理人員會議,宣布趙佩章在任製定的一切規章製度一律不變,人事一律不動,根據東家大掌櫃少奶奶周瑩的安排,從即日起裕隆興的夥計每月薪俸提高一兩二錢,希望全體夥計同心協力,把裕隆興生意做得好上加好。他還特地把周瑩迴憶抄錄的趙佩章的經商“三字經”讓人刻在竹簡上,掛在會議堂的正牆上。


    在周瑩離開重慶前夕,丁欽偉整裝待發時,王堅到他住的重慶江岸旅店對他說:“丁武師,少奶奶周瑩要我來請你,參加裕隆興今晚舉行的全體夥計聚會,有事和你商量。”


    丁欽偉按時趕到裕隆興夥計相聚的川江大酒店,方知周瑩臨行前想通過會見全體夥計,一是聯絡感情,二是把胡步雲介紹給裕隆興的夥計,給他增加點權威,免得發生老夥計欺新主現象。她請丁欽偉,是因為她和王堅一行三十人因改水路前往武漢、南京、揚州、蘇州、上海巡察吳氏商業實體,沒法包船把馬匹運過去,如果賣掉,她又舍不得,尤其她乘的那匹汗血馬,她更舍不得讓與他人,所以便求丁欽偉說:“丁叔,你把我的馬給牽去,等往陝西載運貨物時,把它們給送到安吳堡行嗎?我求你啦!”


    丁欽偉笑道:“就你會想方尋點給人出難題,你的馬我牽去,要讓它們聽我的話,少說也得半月三十天。”


    “我總不能白把它們送人嘛!你沒看街上那些川馬,白給我都不要。”


    “真拿你沒辦法。”


    “你答應我把馬牽迴去了?”


    “明兒一早我和馬隊往綿陽載貨,今晚你把馬送過去吧。”


    丁欽偉接到三十匹良馬,連夜又打了五十八件各重六十斤的軟包裝馱鞍,作為壓馬貨物擺在馬廄外,才迴到房間躺倒扯起唿嚕。


    乘騎良馬上長途,如不騎人壓重,馬走到路上一有動靜就齜牙咧嘴,長嘶尥蹄,牡馬甚至往牝馬身上壓,讓人氣不是笑不是拿鞭子教訓它。丁欽偉給自己的乘騎背上也馱上一百二十斤貨,然後騎上周瑩的汗血馬,拍拍它脖子說:“雷雲,咱倆可是老相識老朋友了。你主子把你交給我,要我把你們三十個哥兒們送迴安吳堡,你一定要乖乖聽話,起個好帶頭作用,路上別給我出難題。”


    汗血馬雷雲搖搖耳朵齜齜牙,打了個噴嚏,前右蹄刨著地,扭頭瞅瞅丁欽偉,邁開四蹄,走到鞍上馱了軟鞍貨物的二十九匹馬跟前,昂頭噅噅了一陣,帶頭走出了車馬店大門,趕馬幫的馭手們一看全開心地笑了,馬隊領隊貢哲笑道:“想不到汗血馬蠻有權威呢!”


    丁欽偉也笑道:“這匹汗血馬之所以名叫雷雲,原因就在於它飛奔起來如雷鳴雲湧,氣勢非凡。其他馬見了它,全得齜牙點頭臣服,不然我吃了猴腦,敢當弼馬溫呀!”


    周瑩一行乘船順江而下,抵武漢在武昌上岸,住進漢江旅店,稍事休息後,步行五百餘步,在王堅引導下進入設在武昌商業區繁華地段的湖北裕隆重珠寶首飾行。裕隆重原本以經營鹽、茶為主,吳尉文在十年前的一次冒險巡視湖北總號時,接受夥計們建議:亂局下應多行多業齊上市,才能多中取勝,單打一生意不好做,賺不到錢分不到紅利,誰還有心幹下去嘛!於是湖北總號改弦易張,兼營起珠寶首飾和南北幹鮮貨,經夥計們合力打拚,由最初一家門麵發展到八處分號,共有一百八十多人的商業集團。


    湖北總號設在裕隆重珠寶首飾行裏,現任大掌櫃為武玉泉,曾赴安吳堡參加過吳氏企業會議,目睹周瑩代吳聘行使管理權的經過,在安吳堡期間雙方相互觀察了解,彼此留下的印象都較深刻。當周瑩突然出現在裕隆重時,夥計們是驚喜參半。武玉泉正在親自接待武漢大財主邱義仁的千金小姐,聽到夥計報告周瑩少奶奶駕到,忙對邱小姐說:“我們主子、陝西渭北安吳堡新掌門人、少奶奶周瑩駕到,對不起,我得先迎接,然後再過來為邱小姐效勞,請稍候片刻如何?”


    邱小姐人長得有幾分姿色,雖然是闊小姐,但甚為和善好說話,聽武玉泉如是說,笑道:“武掌櫃,不知你們少奶奶長得如何?”


    武玉泉認真迴答:“我們少奶奶周瑩是萬裏挑一的美人坯子,在武漢三鎮怕也難找到她一樣美的仙女!”


    邱小姐來了興趣,心想:我非見見這個所謂的美夫人不可,我就不信,武漢三鎮找不出一個像她這樣美的女人?遂說道:“武掌櫃,我在賬房候你可以,但有一條,你得讓我見識見識你們主子少奶奶。”


    武玉泉想:見有何難?為拉住你邱小姐,讓少奶奶當一迴招牌,也未嚐不可。因此,滿口答應道:“可以,可以,我這就去迎少奶奶到賬房來和邱小姐見麵。”


    武玉泉匆匆推門進入鋪麵,往前走了幾步,抬眼見一個鋪麵夥計正陪同周瑩、王堅向賬房這邊走來,連忙躬身行禮說:“武玉泉不知少奶奶親臨武漢,有失遠迎,望少奶奶恕罪。”


    周瑩說:“武掌櫃免禮,不知者不為罪,何況事前我並未通知你我要到武昌來你總號,何罪之有?”


    “謝少奶奶寬容在下。”武玉泉側身讓開路說,“請少奶奶暫到賬房休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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