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8—no.303)


    no.298


    我迴到班裏的時候已經臨近聖誕節了。


    今年的聖誕班裏沒有任何動靜,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興致勃勃地籌備元旦聯歡會,因為九班學我們開化裝舞會而義憤填膺。還記得徐延亮戴著一個豬八戒的麵具出現在聯歡會上,β卻麵色平靜地問他:“徐延亮,你怎麽不守規矩啊,你的麵具呢?”


    現在想來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看到我進門的時候,餘淮突然一下站了起來。


    “不用……不用這麽隆重。”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隻是想去撒尿。”餘淮紅著臉說。


    “兩個星期不見,您用詞越來越粗獷了。”我頷首。


    餘淮突然笑出來,我也是。


    像是在這一笑間,兩個星期前的齟齬都煙消雲散了。


    β曾經說過,爭執的結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兩方消氣兒。


    看來,我們這番爭執算是有結局了。


    no.299


    在我不在的時候,餘淮的競賽結果出來了。他得了二等獎,有幾所和去年一樣“還不錯”的大學再次拋來了橄欖枝,餘淮微微猶豫了一下,就拒絕了。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恢複的不錯,我看得出,和兩個星期之前的強作樂觀不同,看來是真的接受了結果。


    我沒幫上任何忙,但這不重要了。


    期末考試很快就來臨了。這次期末對我們來說倒沒什麽,可對於這些申請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優惠的學生來說,學校推薦名額畢竟有限,校內選拔還是要拚曆次大考的總成績的。


    語文考試剛結束,我們考場這邊就聽到了好幾宗爆炸消息。


    淩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導主任抓了,離校出走,不知所蹤。


    而林楊、餘周周中途棄考了,原因不明。


    我和餘淮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在不停地給林楊打電話。


    “怎麽樣?”


    “一直關機。不知道為什麽。”


    林楊雖然拿了兩科競賽的一等獎,但是如果這次棄考,選拔的總成績就會比別人少好幾百分,任憑他平時考得再好也補不迴來了。我和餘淮都惴惴不安,一頓飯吃得很不是滋味。


    下午考完數學,今天的考試就算都結束了,大家紛紛收拾書包往外走,明天還有一天,我們就能迎來一個短暫的寒假。


    我和餘淮並肩往外走,他又給林楊打了個電話,這次接通了。


    淩翔茜是被人誣陷作弊的,至於是誰下的黑手,林楊沒有說,但是到底還是因為當場人贓俱獲,被取消了考試資格。


    至於林楊和餘周周,則是為了尋找出走的淩翔茜才棄考的。


    我徹底結巴了:“就為,為,為了這個寶貴的約會,他,他,他,他棄考了?”


    “什麽約會啊,”餘淮彈了我腦門兒一下,“多熱血、多夠朋友,你怎麽思想這麽齷齪!”


    放屁,友情才沒這麽大的力量!根本就是為了泡妞!你是沒見過林楊為了追餘周周幹過多變態的事兒,跟蹤!跟蹤啊,每天跟蹤!


    我一坨坨的話堵在嘴邊沒說出口,忽然看到餘淮如釋重負的樣子。


    “你怎麽了?”


    “沒什麽,”餘淮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你說,這麽大的事兒他都能說放就放,我還糾結個屁啊,我比他差在哪兒啊,對不對?”


    我眨眨眼,慢慢明白過來。


    餘淮的這道坎兒,終於算是過去了嗎?


    我笑:“得了吧,你就是看他也沒法兒保送了,心裏特爽吧?”


    “滾,”他被我氣笑了,“好個心思歹毒的女人!”


    我們在校門口準備道別。才五點鍾,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在路燈下朝我笑著擺擺手,轉身就要走。


    “欸,餘淮!”我喊他。


    他轉過頭,不解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說。


    餘淮的臉抽了抽。


    “你聽我說,其實之前,我看得出你很努力地在調整自己了,可我還在旁邊每天哭喪個臉,希望你能過來找我傾訴……我覺得自己挺沒勁兒的,你吼我的那句話是對的。我也想說聲‘對不起’。”


    他笑了,一臉不在意。


    “得了吧你,這隻能說明兩件事,第一,我演技差;第二,一個大老爺們兒為這點兒破事兒緩不過來,真夠丟人的,還遷怒於你,更丟人。行了別提了,趕緊迴家吧。”


    我認識的餘淮正式迴歸,依舊是當初那個少年。


    “你才多大啊,就說自己是大老爺們兒。”我笑。


    “哦,”餘淮一拍腦門兒,“忘了你屬虎,你才是前輩啊,我是大老爺們兒,你就是大老娘們兒。”


    “你才是大老娘們兒!”我把手中的空咖啡罐朝著他的腦門兒扔過去,被他哈哈哈笑著接住了。


    no.300


    四月的時候,北方的春天姍姍來遲。


    即使對四季更迭早就習以為常,春分穀雨,萬物自有定時,又不是第一次見了,然而每一年、每一個季節,照樣可以有某一個瞬間驚豔到我。


    比如一夜溫潤的雨下過之後,早上我無知無覺地走出門,風好像格外柔和,我置之不理;它再接再厲,我麻木不仁;終於它將路邊垂柳的枝條送到我麵前,一抹剛抽芽的、令人心醉的綠,懵懵懂懂地闖入我的視野,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我的目光追隨著它的離去,然後就看到大片大片的新綠,沿著這條街的方向,招唿著,搖曳著。


    世界忽然就變成了彩色。


    那些兵荒馬亂也隨著冬天轟隆隆地遠去。


    保送生和自主招生的筆試過後,各大高校的二輪麵試也在春節前紛紛告一段落。


    我的北京之行變成了一趟廢物之旅。可能我本身就沒有學藝術的潛質,跟電視和電影都注定無緣吧,每所學校的排名都很靠後,基本沒戲。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爸媽,雖然他們還是說意料之中,說沒有關係,我卻越來越為自己感到慚愧。


    有時候在課堂上睡著了,爬起來的時候眼睛會有點兒迷糊。那幾秒鍾的恍惚裏,我會突然想起程巧珍,想起那間四處漏風的磚房,這讓我能在暖洋洋的教室裏麵忽然頭腦一片清明,像是那天的風從北京一路吹過來,吹散了眼前的迷霧。


    成績在磕磕絆絆中上升。每天晚自習過後,餘淮都會和我一起悄悄地溜到行政區頂樓,因為那裏方便說話,不會吵到其他上自習的同學。我每天都會整理當天算錯的題目,餘淮一道一道地耐心給我講。在我的逼迫下,他也不得不開始背誦文言文課文和古詩詞了,也許是不再有競賽保送護體,他也學會了收斂。


    當我煎熬在黑色的冬天時,日子總是過得很慢,可一旦努力起來,有了起色,時間卻走得飛快,像是生怕再給我多一點兒時間,我就會變得太過出色,一不小心嚇到老天爺似的。


    然而奇怪的是,後來每每迴想到那段歲月,總會覺得,時間慢得好溫柔。


    我能清晰地迴憶起每一個晚上他講了哪些題,罵了我哪些話,我又考了他哪句古詩,他又背成了什麽德行。


    如果非要說我硬著頭皮學理是在餘淮身上浪費了兩年時間,那他又何嚐不是把自己很多寶貴的複習時間都浪費在了我身上。


    我們都從沒因此而向對方索取什麽。


    no.301


    第一次模擬考試我考得很糟心,但是第二次就好了很多,滿分750分,我勉勉強強上了600分。去年一本分數線是582分,我看著這個成績,激動得差點兒哭出來。


    餘淮、韓敘、朱瑤和貝霖四個人依舊是我們班的排頭兵,朱瑤最穩定,永遠第四名,貝霖穩定性稍差一點兒,但大多數是第一名。剩下的兩個位置,韓敘和餘淮輪流坐。


    我悄悄跑去跟張平談心,表麵上是分析我的模擬考試成績,實際上另有所圖。


    “張老師,最近壓力很大吧。辛苦了。”我諂媚道。


    “還行吧,”張平歎氣,“你們給我省點兒心就好了。”


    我知道,因為浙大和同濟等幾所大學的自主招生名額的事情,張平被各種家長以各種金錢和權勢軟硬兼施地催逼,一段時間內都快神經衰弱了。


    “您放心,雖然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咱們班肯定會出好幾個北大、清華的高才生的,一定給您長臉!”


    “北大、清華,誰啊?”


    “餘淮啊,”我脫口而出,“他肯定沒問題吧,這成績是不是沒問題?是不是……”


    我看到張平一臉壞笑地盯著我。


    “我要是沒記錯,好像咱們剛入學摸底考試的時候,你就拐著彎兒地來跟我要學年大榜,對吧?”


    “對,對啊,是我,怎麽了?”我有點兒心虛。


    “沒事兒。我當時就覺得咱們耿耿心懷大局,沒想到現在也還是這麽關心同學,”張平笑,“挺好,挺好的,保持住。北大、清華周圍有好多學校呢,你也加把勁兒,你考好了比他們都給我長臉。”


    “啊,真的?為啥?”


    “當老師和當大夫是一樣的,他們屬於從小身體健康型的,長壽也是應該的,跟我沒關係。”


    張平拎起暖水瓶,往黃桃罐頭瓶裏麵倒熱水。


    “但是還有一些同學呢,類似腦癌患者,卻在我的醫院裏康複了,活到九十九了,你說是不是很給我長臉?”


    ……你說誰腦癌?


    在張平鼓勵和促狹混合的哈哈大笑中,我落荒而逃。


    no.302


    四月末的一個星期六,我忽然接到了餘淮的電話,說要讓我來學校一趟。


    我根據他電話裏的指示,到了體育館背後的小樹林。這個地方地勢比較高,形成了一個小土丘,以前的學長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晚秋高地。


    我走到樹林邊緣的時候仰起頭,正午的太陽剛好在我對麵的方向,我被晃得睜不開眼,隻看到餘淮在土丘上逆光站著,手裏不知道拿著個什麽東西,怪怪的。


    “神神秘秘地搞什麽啊,”我抱怨,“我正在背生物呢,節奏都被你打亂了!”


    他好像是笑出聲來了,很得意的樣子。


    “今天可是植樹節啊。”他說。


    “植樹節你大爺,植樹節是三月十二日,現在都四月底了。”


    “咱們過陰曆的植樹節不行嗎?”


    “你家陰曆陽曆差出一個多月啊!”我眯著眼睛罵道,這個精神病。


    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好像有什麽念頭在腦海裏閃耀了一下,我沒抓到。


    我朝他走過去,走了幾步,又愣在了原地。


    他的左手裏,抓著一棵小樹苗。


    no.303


    “我出門去買筆,看到我家小區物業在做綠化,不知道怎麽就突然想起來你說過想要種樹來著,他們工人偷偷賣了一株樹苗給我,這麽一棵破玩意兒要120塊,幸虧小爺我身家豐厚,否則還不得英雄氣短啊。你都不知道,把這棵樹苗弄過來可是費了我吃奶的勁兒……你哭什麽?”


    “你有病啊,”我抹抹眼睛,不敢看他,“都快夏天了種什麽樹!”


    “你跟我說要種樹的時候還是秋天呢。”


    “那是兩年前!”


    “小爺記性好,行不行?!”


    我沒有特別想哭的感覺,真的,誰知道眼淚怎麽就一直往外湧,跟不要錢似的。


    “你等會兒再哭行嗎?物業的工人說要先種進去才能澆水。”


    我走過去,任由眼睛紅得像兔子,跟他一起拿起鐵鍬,找了個空一點兒的地方,開始挖坑。


    樹放下去填好土之後,我們在樹的旁邊立了三根呈等邊三角形的木棍,餘淮用從班裏拿出來的繩子將它們和樹綁在一起固定。


    我蹲在樹坑旁,看著他把桶裏的水一點點倒進去。


    “這是棵什麽樹啊?”我問他。


    “不知道。”他笑嘻嘻地說。


    我悶悶地歎口氣。


    水滲進土地,濕潤的表皮泛著黑油油的光。餘淮扔下桶,拍拍手,說:“走吧。”


    “這就完了?”


    “你還想幹嗎?要不我再挖個坑把你也埋進去?”他轉過頭問。


    “這是你種的樹,你好歹也要做個標記啊!”我急了,“小爺種的樹怎麽也是名門之後啊!”


    “得了吧你,”餘淮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能不能活還不一定呢,要是死了你得多傷心,不如就不去管它,幾年以後你迴來一看,隨便挑一棵長勢最旺盛的,就把它當成咱倆種的,多好!”


    “你以後生孩子是不是也撒到大街上隨便跑,十八年後從當年高考狀元裏挑一個最帥的,指著說這就是你兒子,讓人家給你養老啊?!”


    “好主意耶!”餘淮大笑。


    他不管不顧地下山了。我想了想,從書包裏掏出平時用來削2b鉛筆的小刀,在頂多隻有三指寬的樹幹上一筆一劃地刻字。


    這樹未來要是死了,百分之百是我的責任。


    但我還是咬著嘴唇,用力地在上麵刻下四個字。


    “你走不走啊!”餘淮扯著大嗓門,在高地下麵喊我。


    “馬上就來!”


    我收起小刀,跑了兩步,又迴過頭。


    那棵樹在周圍的樹的襯托下,顯得稚嫩得可憐。


    但它一定會活下來,會長大,會等到之後的某個學弟學妹來它的樹蔭下乘涼,像我看到洛枳的那句話一樣,看到我刻下的這四個字。


    四個字,兩個人。


    耿耿餘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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