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上的傷口愈合了,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藏在頭發裏,當風拂起,細細瞧,才會看得出來。醫生對舒暢說,如果她嫌難看,可以去上海做個局部整容,把皮膚打磨下,就可以恢複如初。


    舒暢謝絕了醫生的建議。她堅持留下這疤痕。這樣,好像能留住晨晨倉促離開時的身影。她記得,晨晨睡在水晶棺材裏時,額頭也有一個疤痕,化妝師把它縫補了下,塗上厚厚的粉,抹上淡淡的紅暈,卻怎麽也遮不住針線的痕跡。


    她坐在旁邊陪他,很想握住晨晨的手,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不讓,天氣太暖,接觸到外麵的氣溫,屍體容易腐爛。


    晨晨眼睛閉著,嘴角抿著,和平時睡著的神情一樣。他的身上穿著一套昂貴的西服,有點不太合身。她對爸媽說,給晨晨換一身運動服,最好帶上籃球。爸媽搖頭,晨晨三十八了,是個成年男人,該有一身正裝讓他上路。


    舒暢歎了口氣。晨晨活著的時候,隻有裴迪文待他像個成年男人,握手、問好、約著下次聚會一塊喝可樂。她和爸媽把晨晨當孩子,其他的人都把晨晨當傻子。


    晨晨膽小,走個路,都要牽著她的手,看到陌生人,怯怯地躲在她身後。現在,他終於勇敢如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獨自前往另一個世界。


    燕子啊,是否你已經再度找到你的家。


    出門的路要當心,忽晴忽雨,忽然夕陽已西下。


    孤孤單單放單飛的燕子啊,所有的人都在等,等著你迴家。


    舒暢閉上眼,怎麽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暮色中,晨晨的血流了一地,像把整條路都染紅了,沒等到醫院就合上了眼。閉上眼之前,他抓住她的手,想給她拚個笑容,卻沒有成功。


    “唱……”另一個唱字涅滅在他的嘴角,他的手從她的掌中滑落。一粒阿爾卑斯奶糖在舒暢的掌心顫栗著。


    吳醫生到急診室看晨晨,說了句:這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解脫!是的,晨晨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已解脫了,也讓所有關心他的人解脫了。他不要再為症病而疼痛,爸媽和她也不用再為他牽掛,不用再為錢而發愁。


    如果晨晨是片雲,這片雲飄走後,天空露出原來的顏色,還是一團灰暗。


    手術費省了,購買腎源的錢省了。撞著晨晨的人是致遠房地產公司總經理的車。總經理寧致當時就坐在車裏,車在街道上行駛,晨晨無預期地衝上車道,司機來不及刹車,直直地撞上晨晨。舒祖康和於芬是明事理的人,知道這事怪不了人家,晨晨有錯。經交警調解,致遠房地產公司一次性賠償一百萬人民幣,司機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晨晨的喪事,也是致遠公司的職工辦理的。他一生沒這麽風光過,沒這般受人尊重過。水晶棺材前,鮮花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挽聯掛得到處都是。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一波又一波地來祭拜他。


    舒暢想:晨晨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嫌煩的。晨晨的世界很寧靜,他隻要她和爸媽就可以了。


    火葬那天,寧致領著上百位身穿黑西服的男女來給晨晨送行,不了解內情的人還以為晨晨是個什麽重要人物。舒暢覺著這一幕,有如一出荒誕劇。


    幸好,一切都結束了。


    笑得憨憨的晨晨,成了一捧灰燼,葬在濱江的公墓內。大理石的墓碑,四周種著鬆柏,舒祖康和於芬每天都要去看他,怕他太孤單。


    晨晨離開後,舒祖康和於芬都像失去了魂魄,整天恍恍惚惚的,不提醒他們,連飯都不記得做。吃飯時,於芬不知覺就會擺上四雙筷子。夜裏睡得好好的,她會突然從樓上跑下來,氣喘喘地問:晨晨又跑出去玩了?


    舒暢張嘴要迴答,於芬看都不看她,走進晨晨的房間,把她關在了門外。


    舒暢無力地看著這一切,語言已失去了功效,隻能祈盼時間的流逝能慢慢抹平爸媽心中的傷痕。畢竟這三十八年,他們太多的時間是圍繞著晨晨轉的。習慣,不可能一時半會能改變。


    舒祖康還好,於芬卻連話都懶得和舒暢說了。舒暢知道,於芬是在氣她不該把晨晨帶出醫院,帶出後又沒好好地看護他,才讓晨晨突然撒手人世。腎源好不容易配到,晨晨已經一隻腳跨進燦爛的明天,是舒暢一手把他推進了黑暗之中。有天,於芬失控地哭著指著舒暢,如果你容不得晨晨,當初幹嗎搶著要答應給晨晨換腎。他要是不換腎,至少會比現在活得久一點。


    舒祖康大聲喝止於芬,讓她不要亂說。


    舒暢說,爸爸,讓媽媽說吧,說出來,心裏麵就舒服了,我沒關係。


    舒暢怎麽也沒想到,羅玉琴和楊帆會過來看望爸媽,帶著一籃水果,帶著幾包點心。於芬拉著楊帆的手,直抹眼淚。羅玉琴抱著於芬,讓她不要太難過,父母與子女的緣份也有深有淺,她不是還有舒暢嗎,女兒和兒子是一樣的。


    舒暢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把楊帆叫到葡萄架下,對著一園芍藥,低聲說:“對不起,那天……”


    “我知道。”楊帆半途攔截了她的話,“晨晨有事,你才沒去成,我也沒等多久。”


    舒暢點點頭,她的年假快休完了,“我一上班,就給你電話。謝謝你幫我瞞到現在,請再瞞幾天,你看我爸媽,風一吹就能倒的樣,我不能再讓他們雪上加霜。”


    楊帆深深地凝視著她,扁了扁嘴,“你看我媽媽今天都過來了,幹嗎還說這樣的話。”


    舒暢不解。


    “其實,我媽媽她挺喜歡你的。”


    突然間,舒暢明白了,嘴角浮出一絲譏誚,心像被針紮了一下。晨晨這塊大石搬走了,舒家隻有她一個女兒,多少錢都會留給她,這房子也會是她的,她又有一份薪水不低的工作,嘴巴不歪,眼睛不瞎,又不癱不拐,羅玉琴沒理由不喜歡這個媳婦。“如果那天我們把婚離了,如果晨晨還活著,你現在還會不會說這樣的話?”


    “不是沒離成嗎,這說明我們有緣,這是天意,唱唱,我仍愛著你。”


    “聽了這話,我真是感到無比的榮幸。”舒暢忍住心口的惡心,往後退了幾步,當楊帆如瘟疫一般,“談小可呢?你準備怎麽辦?”


    “我和她沒什麽的。”


    要是沒有在茶社親眼見到他和談小可親昵的一幕,舒暢說不定也就相信了他這一番話。“你所謂的沒什麽,是指你們目前才摟摟抱抱、卿卿我我,還沒有發展到上床的地步?”舒暢咬牙問道。


    楊帆臉漲得通紅,“我也隻是個普通男人,前一陣壓力太大,我迷失了自已。”


    “真是好笑,你已不是我的誰了,不存在對得起對不起我。楊帆,不要讓我瞧不起你,不管你心中愛的人是誰,我對你,早已心灰意冷,我們永遠都不可能了。”說完,她看也不看他,走過去拉起正與羅玉琴閑聊的於芬,“媽,你不要累著,該進去睡會。”


    “我正和楊帆媽媽說事,不困。”於芬說道。


    “媽,你退休在家,時間一大把,羅阿姨還有別的事忙。”


    “我不忙,今天專門就過來陪陪親家母。”羅玉琴一臉慈祥地看著舒暢。


    舒暢立時就覺得喉嚨裏不小心吞了隻蒼蠅,胃中翻江倒海,“多謝羅阿姨,不親不熟的,我們哪好意思耽誤你。”她冷冷地點下頭,硬把於芬拖上了樓,迴身把水果和點心塞給楊帆。“你們能來就感激不盡,不能再讓你們破費。”


    “別耍孩子脾氣。”楊帆說道。


    舒暢冷笑,“我有那麽嫩麽,我不做孩子已很多年。”


    “唱唱,阿姨知道你在賭氣。以前都是阿姨不好,人老了,有時候會嘮叨幾句,有口無心的,你別往心裏去啊!這樣吧,阿姨和楊帆今天先走,改天楊帆帶你去阿姨家,阿姨給你做好吃的補補身子。”羅玉琴扯下楊帆的衣角,使了個眼色,有些難堪地告辭了。


    從這天起,冷卻很久的楊帆熱線又活躍起來。不過,他打幾次,舒暢就按幾次。後來,他改發短信,舒暢一氣把手機給關了,躲在屋子裏用座機打給勝男發泄心情。


    還沒開口,就聽出勝男的嗓音沙啞,像是哭過了。陸明,可能要判處死刑。


    舒暢沒提自已的心情,一直陪勝男東拉西扯了一個小時,聽到勝男聲音正常,她才擱下電話。要從心裏拿走一個人,很痛,很苦!


    晚上洗了澡上床,頭上包著幹發帽,發梢依然有小水滴順著耳朵滴下來,脖子裏涼涼的。她把手機開了,看有沒有報社的短信。


    剛打開,手機就響了。


    “我的運氣不錯,打了第十通,你就接了。”裴迪文溫雅的嗓音在深夜聽起來,格外的溫暖。


    秋天了,夜涼如水。


    裴迪文知道舒晨走了。那起車禍,報社綜合版的記者有過來采訪,看到麵無血色的舒暢嚇了一跳,才知舒晨是她的哥哥。報道上隻提到遇難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沒提名和姓。裴迪文當晚就給舒暢打了電話。


    舒暢是在把舒晨送走後,才看到這通電話。她迴了過去,簡單說了下事情,那時她忙得嗓子差不多發不出聲音,兩人沒什麽聊。裴迪文以私人名義讓花店小姐送了個花束,還送來一大筐可樂。人事部長則代表報社送了花圈和慰問金,謝霖過來陪舒暢坐了會。


    “我過兩天可以迴報社上班。”舒暢還是先匯報工作。


    “不急的。睡了嗎?”


    “還沒有,不過上床了。”


    “那換上一件暖和的衣服,出來吧!”


    “呃?”


    “我在你家巷子口等你。”


    “現在已經快十點了。”舒暢看看床前的鬧鍾。


    “你明天又不用上班,擔憂什麽?”


    “但你要上班呀?”


    “我剛從美國迴來,正倒時差呢!快點,不知哪家的狗已經虎視眈眈我好一會了。最近,狂犬疫苗頻頻造假,我不敢拿自已的身體開玩笑。”


    他的語氣並不咄咄逼人,卻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感覺。


    舒暢遲疑了一會,起來穿了件薄毛衣、牛仔褲,頭發隨意紮成馬尾,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月光下,歐陸飛馳有如尊貴的爵士,閃爍著高雅的光澤。裴迪文兩手交插,斜依著車門。


    “裴總,有事和我說嗎?”舒暢看到他弧線分明英挺的嘴唇,不由想起公園裏那個不太能用意外解釋的一吻,臉悄悄地紅了。


    “就是想看看你。”裴迪文穿著米色襯衫,領口敞開一粒扣子,神情有些疲倦,衣衫微皺,頭發也不似往前的穩重有型。


    “你不會是剛從機場過來的吧?”


    “迴答正確。快上車,我有點累。”裴迪文打開車門。


    舒暢想說什麽,欲言又止。由他推上了車,替她係好安全帶。


    “這是去哪?”舒暢看著車出了市區,往西郊的江邊開去,那裏可是濱江的開發區。


    新城,一派社會主義的繁榮昌盛。


    “我家。”


    舒暢吃了一驚,呆了一下才問:“為什麽?”


    “我坐了二十個小時的飛機,沒合眼,沒吃什麽東西,我現在不想再坐在什麽餐廳裏,講究禮儀,維持形象,保持某種姿態,等一盤有可能並不可口的食物,或者喝一杯提神的咖啡。”


    “那你應該直接迴家休息呀!”幹嗎還繞一圈來看她?


    裴迪文淡淡地笑了,“我是在迴家。”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沒預期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你瘦得我都快認不出來。”


    舒暢眼眶泛出一絲霧氣,忙把臉轉到一邊。


    車開進了憩園,停在一幢四層的歐式公寓下麵。“我住四樓,來,你拎這個包。”裴迪文遞給舒暢一個背包,自已從後備箱拎出一隻超大的行李箱。


    舒暢愣了愣,還是接過來了。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他提箱,她背包,好像一對剛旅行迴來的夫妻。


    “進來呀!”裴迪文開了門,放下行李箱,見舒暢仍站在外麵。


    舒暢把背包遞過去,躲避著他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四下張望,“裴總,時間很晚了,就不打擾你休息,我下次再來拜訪你。”


    裴迪文看她那為難的樣,又好氣又好笑,“人不大,思想還挺複雜。快給我進來,你這樣站在外麵,被鄰居們看到,沒事也變有事。”


    舒暢被他的話嚇到,乖順地跨進門。


    “廚房在那兒,自已去冰箱找喝的,順便給我找點吃的,我先去衝個澡。”裴迪文換了拖鞋,徑直走進了浴室。


    舒暢站在門口,打量著裴迪文的客廳,白,灰,此外找不到其他顏色。單調、簡潔使得房子越顯空曠。布藝沙發白得好像要放藍光,餐台上沒有一點汙漬,玄關處擺著盤開著黃色花朵的君子蘭,整個客廳沒有一點紙屑一隻鞋一件衣服,幹淨得讓人頭皮發麻。離家這麽久,還能保持這麽整潔,顯然有人幫著整理的,一定不是某位關係密切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如果在這個房間內呆上二個小時,都會想方設法留下點柔和的色彩。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流聲,舒暢別別扭扭地歪了下嘴,走進廚房。


    從來沒想過裴迪文的房間,她會登堂入室。要是傳到報社裏,她閉上眼都能想象一張張臉上會掛上什麽表情。


    舒暢自認為不屬於八麵玲瓏型的人物,不善投機取巧,想出人頭地,隻能努力幹活,然後得到領導的肯定。裴迪文對她要求那麽嚴格,活沒少做,事沒少幹,她有可能會yy下某位帶有成熟氣息的男星,是的,裴迪文的氣質俊朗不輸那些男星們,但她從來連一絲歪念頭都沒往他身上飄過。可能是她的身邊有了楊帆。就是沒有,她也認為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裴迪文,是她的領導、嚴師、伯樂,所謂對她一點特別,舒暢自戀地認為自已是個人才,他才會關心多一點。


    裴迪文的廚房大小適中,工具齊全。刀具、鍋灶都鋥亮地袒露著,與乳白色的牆壁互相映襯,顯出對人間煙火的不熟悉。以這樣的清潔整肅來看,這間廚房很有讓人食欲不振的能力。冰箱裏,到是貨物齊全,冷藏櫃裏有啤酒、礦泉水、果汁,還有水果、麵包、雞蛋。冷凍櫃中,速凍的水餃一包包地排著,各式餡都有。


    舒暢因為輕微鼻炎的緣故,從不進廚房,連個泡麵都不會煮,這弱處可不能讓裴迪文發覺。她聰明地給他倒了杯果汁、切了幾片麵包,自已就拿了瓶礦泉水。


    剛把瓶蓋啟開,裴迪文出來了,穿著中規中矩的居家服,袖子直到手腕,頭發隨意梳了下,比平時顯出幾份親和力來。


    “七點之後,吃油膩的東西,會長胖的。”她拘謹地站在桌邊解釋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玫瑰之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笛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笛兒並收藏玫瑰之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