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來的時候,陽一一看到了下頷冒出胡茬的紀離,正斜倚在病床邊上,闔眼睡著。可他顯然睡的不深,沒等陽一一愣愣地打量他許久,他就驀地睜開眼睛,對上她的後,是緩緩暈開的喜悅和笑容,“醒了?”

    陽一一倉促地收了視線,卻又望向他,剛開口還沒發出聲音,紀離就已經了悟地淡諷一笑,側了側身子才說:“孩子還在,但醫生建議你三個月之前都臥床保胎。”

    陽一一鬆了口氣,欣慰之餘才覺百感交集。

    複雜的感情並不為自己——她從來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這個孩子。

    而是為紀離。

    她不願意去想他是以怎樣的心情看著她懷上別人的孩子,又是怎樣看這個曾自私打掉他孩子的女人喜悅於這個孩子的存在,又為何要一直守在這裏等她醒來……

    這是不該想的事情。

    畢竟她心裏還深藏著袁深去世的大痛大悲。

    這樣的傷痛在她恢複意識後便是無所遁形,仿佛空氣裏都是他和她曾經的畫麵……一幕幕逼著她觀看。

    在昏迷之前,她竟然覺得,袁深還要帶走他們的孩子……

    或許是源於自我保護,她竟在心痛難忍的同時又有些困倦,她動了動手指,牽牽紀離的衣袖,再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這次又有何吩咐?”紀離看著她神色的變化,這時她痛苦過後的懇求也一絲不差地映入他眼底心中,想到自己居然會去請醫生盡力保住她肚子裏那個不屬於他的孩子,他就無法抑製地想為自己放聲大笑,如置身最荒涼無望的沙漠。

    “等我一會兒,”她說話很費力,幾乎沒有聲音,“我再睡睡……”

    他還以為她又要問袁深的情況,結果竟是這樣孩子氣的一句話,他失笑,心也隨著柔和笑容徹底軟了一塊,所以他伸手輕輕拂過她額頭,直到蓋上她眼簾:“睡吧,我等你。”

    陽一一的這“一會兒”就又是從清晨睡到日暮。

    等他接過阿謙第三次送來的保溫桶的時候,她才又複悠悠醒轉。

    紀離調了病床讓她坐起來,任她自己接過粥抱在懷裏,一口口喝著,熱氣騰騰的粥香後,是她蒼白瘦削卻鎮定獨立的麵容。

    他靠坐在沙發上,耐心等著她喝完半桶粥,又由護士陪著去了洗手間迴來,重新躺迴病床對上他如沉寂了千年的蒼茫視線,微微勾起一抹無力的笑容,喚了他一聲:“紀總。

    ”

    紀離眯了眯眼,她上次這樣叫他是什麽時候,在記憶裏竟然有些模糊了。

    他的不動聲色,讓她抿了抿嘴唇後,才繼續開門見山地向下說:“我到現在都不認為你愛我。”

    紀離眼神冰涼的如正月初一單薄穿透寒霧的月光,隱藏著無盡暗夜裏的危險,然後才是漫長的嘲諷,他依舊沒有說話,聽她雖無力卻清晰地繼續道:“即使你如今這樣無私又耐心……在我看來,都是因為不甘。你有野心,怕失敗,也很少失敗,所以固執地想證明著什麽……可是,你也應該明白,並去仔細想一想,你不能再接受如今的我,如我同樣沒辦法迴到你身邊,所以你現在的守候也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紀離聽完笑了,溫柔如春水漣漪的一笑,在薄唇邊緩緩蕩開,他摘下眼鏡,摁摁眉心,清淺地說了三個字:“白眼狼。”

    陽一一胸口像是緩緩插入一根牛毛針,酥酥麻麻的,卻如何也是不適的感覺,她垂首:“就當我的確是吧……當你打開我那扇久閉的門的時候,你的壞也變成好,潮水般湧進來。如今,那扇門被封死了,徹底的,此生不可能重開。”

    “袁深也沒辦法敲開嗎?”紀離沒再戴眼鏡,就這樣用那雙她如何也不相信是近視的清明雙眼看著她,在她被殘忍刺痛的時候,更進一步地問,“還是他已經在裏麵了?”

    陽一一沉沉地唿吸幾口,雙眸通紅,隨後卻又複安靜垂首,良久,慢慢搖搖頭,忽然平平緩緩地說:“紀離,你知道嗎?以前我老覺得上天對我不公平,我沒有健全的家庭,我的親人不是狠毒陰險,就是又笨又蠢。我覺得世上誰都不能理解我的痛苦,不能拯救我於水火,除了我自己。所以我拚盡全力,懷揣著對整個世界的敵意,與對所有人的仇恨,頑強地活著,因為我隻想看老天……欠了我這麽多的老天,如何還我一個大的作為補償……”

    說到此處,她溫柔又不帶一點情意的眼神含笑看向眉間微蹙的紀離,又輕聲繼續,“這種情緒在發現你的欺騙後達到巔峰,因為雖然在你身邊再怎麽痛苦,我也曾經以為那苦澀又深沉的愛情是老天給我的迴報。當我發現居然是他欠我越來越多的時候,我痛不欲生。我在演藝圈拚命奮鬥,傻傻地去刺激你,給自己找點心理安慰,現在看來,是多麽可笑的事情。袁深……他對我來說,是最特殊的存在,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良善過,可在他身邊許久以後,我竟也不自覺有了最單純的快樂。我又開始想,或許他是老天給我的厚報,可現在老天連

    他也帶走了……我從此也再不期待什麽迴報。”

    陽一一吸吸鼻子,酸澀的眼睛望向天花板,笑了笑,手背掩在唇邊,想了些許才說,“這次的痛苦,比上次發現你欺騙我更甚……但是,我突然,就那麽突然地發現,其實老天並沒有虧待我,他給了我天下無雙的美貌,他給了我傲立於人的身材,他給了我動人心魄的歌喉,他給了我出眾的智慧,演藝圈至高的地位……這幾樣,也許有些人一輩子也無法得全,他全賜給我了,我還奢求什麽厚報呢?大概人總是這樣,固執追尋沒有得到的,看不到已經擁有的……所有痛苦都源於此。”

    紀離靜了會兒,才漠漠地問:“你給我說這些是為什麽?告訴我你突然悟道了?”

    “是啊,悟道了,”陽一一笑笑,漆黑的眼眸落在他清俊的麵容上:“紀離,放手吧。有些事實我們不能不承認的……”

    “所以我應該早早認清,再去追尋自己的幸福?”紀離淺笑著反問。

    陽一一慢慢垂下頭:“我其實很感激你,以前也好,現在也好……”

    “陽一一,袁深倒真是厲害,真把你變成了一個聖母,”紀離慢條斯理站起身來,走到床邊,手撐上床沿,俯視著她,“你感激我?感激我把你弄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感激我讓你懷著一個莫名其妙死去的男人的孩子,這個男人的父母家人知情後也對你不聞不問,卻可能逼著你冥婚?你真是讓我長、見、識。”

    最後三個字他說的很重,在陽一一驚愕的眼神裏,他退後一步,煩躁地鬆了鬆領口,隨後意識到自己失態般,慢慢一笑,“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悟道了?”

    陽一一還沉浸在“冥婚”兩個字的巨大震撼裏,突然聽到他這一問,才怔怔望向他。

    那雙好看的眼睛稍稍眯起:“你認為我現在陪著你做這些可笑的好事是因為我想挽留你迴我身邊?”紀離慢慢地搖了搖頭,“隻是懺悔。我懺悔於過往對你的所作所為上,等到贖完罪,了結了你這些破事,我會出家。”

    陽一一瞪大了雙眼,他像是被她可愛的反應逗笑了,又俯低身子,揉揉她的頭發,纖長的食指從她眉心一直曖昧地滑到鼻尖:“小十一,你讓我看破了紅塵,可怎麽辦呢?”

    說完,他唇角的笑容斂得一幹二淨,起身,毫無留戀般大步往病房門口走去。

    在他手觸到門鎖的一霎,陽一一才迴過神,嘶啞又微弱地怒喊道:“我不要你的贖罪,你滾蛋!”

    紀離望著手上的門鎖,清清涼涼地笑笑,聲音柔柔如春潮,“正在滾。”

    說完,他開門出去,再輕輕將門帶上。

    留陽一一在病房內,抱緊胸前的被子,心中充塞著酸澀糾結的情緒,欲哭無淚。

    等喊來護士放好了床,她睜著眼睛到夜深人靜之時,眼淚才後知後覺地從幹澀的眼眶裏滾落出來,大滴大滴的,浸濕了半邊枕頭。

    她一邊壓抑地抽噎,一邊將自己環緊,之後她拿起床頭的固定電話,撥了一個雖然從不願意打,卻記得很熟的號碼,接通後哽咽著說:“是我,十一……陳伯,我找陽禕……好,那你把電話轉給他吧……”

    等到約一分鍾後,電話那頭那個蒼老又不敢確信的聲音遲疑響起,陽一一差點哭泣出聲:“父親……”

    一天之後,陽老爺來接陽一一,再陪她一起去袁家談判。

    陽一一枕在他腿上,感覺到褲子下麵那幹癟的肌肉,她又有些想哭。

    而陽老爺愛憐地撫著她在這次打擊後有些幹枯了的頭發,看著這個重新迴到他身邊的孩子——這個他有著最特殊感情的女兒,沉寂許久後才憤憤地說:“我倒要看看袁家還敢怎麽欺負你。等會兒到袁家,你不要開口,我來和他們談。”

    陽一一默然不語,隻是手扶著他膝蓋,長長地闔上雙眼。

    看她不答應,陽老爺便有些生氣,“不許胡鬧,我絕對不會允許。”

    “父親,你知道我性子,”陽一一這才仰過臉,衝他笑了笑,“好啦,安心,我怎麽可能讓自己吃虧呢?”說完更是撫撫肚子,“用孩子保證。”

    “說到孩子,你前天鬧的那一出還不夠嗎?”前座的陽禕嚴肅開口,“你要真愛這個孩子,就該老實地接受我們的保護,安心躺著保胎。”

    “可是葬禮不等人啊,我和孩子怎麽能缺席他的葬禮?”陽一一眨了眨眼睛,而且他們的保護就是讓袁深和她徹底沒有任何關係,她如何肯?

    陽老爺冷冷看了看她肚子:“我不喜歡這個孩子。”

    “沾上袁家的一切,您都不喜歡。”陽一一頂嘴。

    陽老爺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陽禕正準備開口,卻被陽一一料準搶先:“桑倚天是不是快迴來了,大哥你最近心情看上去真不錯。”

    陽老爺雖然沒見過桑倚天,但也出於本能地不屑與不喜歡,於是又哼了一聲。

    陽禕也沉默下去,任司機將車直直開到了袁家大宅的院子裏,才下車,先扶著陽老爺下來,再將手機械地遞給陽一一。

    袁家門口掛著黑紗,放了花圈,陽一一盡量保持平靜,目不斜視,挽著陽禕的手,跟在拄著拐杖的陽老爺身後進入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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