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夜色如黑咖啡般濃鬱,但每時每刻都是新鮮、有味道的,他們坐在走廊下的咖啡座,沐浴純淨的海風。畫塵拿著相機,在拍路人,他翻著一本當地的旅遊資訊雜誌。雜誌做得很精美。


    不知拍到了什麽好玩的,畫塵笑得聲音很響。


    “畫塵。”他抬起頭,神情很鄭重。


    畫塵應了聲,看過來,手自然放在他的掌心。


    他知道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他想不起比這更好的了。他將她的手按在他的心窩。“你在這裏存了一筆巨款,你可以盡情揮霍,別害怕,永遠都不會取盡。”


    說這話時,眼前走過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他們有著不同的膚色,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故事,但是他的眼中隻有她,她的眼中隻有他。


    張曉風寫過一句話: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是的,是的,風在,海在,愛在,你在,我也在,足夠了,這世界已是最美好。


    畫塵湊過來,吻上他的唇。


    (3):湖光月影


    “就叫它無名湖吧!”畫塵興致勃勃地說。


    應該在小鎮下車的,她突然改遍主張,要多坐幾站,看一看德國的小山村。於是,就來到了這片湖邊。湖四周環山,山頂上隱隱還有著積雪。雖是初夏,下午時分,卻有幾絲涼意。心裏麵大致有個方向,卻具體地叫不出山叫什麽,湖叫什麽。


    湖岸邊有騎著腳踏車過來寫生的大學生,他和畫塵都會說點德語,打聽了下,往前走,有座小旅館。“不知有沒有房間,我們差不多把那全包了。”一個女生說道。


    畫塵笑著道謝,她樂觀地對他說大不了我們露營。


    旅館就座落在湖邊上,尖尖的屋頂,油漆斑駁的長廊,院中有古老的槭樹和合歡樹。一道大柵欄上,長著茂密的長綠藤蘿。太陽已經落到了槭樹高高的樹梢後麵,不過日光一點未顯黯淡。


    旅館主人是個胖胖的中年婦人,抱歉地告訴他們,除了閣樓上還有個空房間,其他都住滿了學生。那個房間小得像個巢。


    “沒關係,塞得下我們兩個就行。”畫塵說道。


    婦人也笑了,“那是當然。”目光掃過兩人手中的戒指,“是新婚旅行嗎?”


    這是他們婚後第二次旅行,何熠風來德國參加一個醫學會議。讀博時寫過一篇論文,當時反響一般,沒想到,幾年後,他提出的論點突然成了焦點。他一再解釋自己已經離開醫學領域幾年,大會組委員卻堅持說那又不能否定他是個好醫生,盛情邀請他來作報告。剛好,讀博時的幾位同學也來參加會議。何熠風推辭不了,就當同學聚會,順便帶畫塵出去旅行。


    醫生的壓力太大,幾位同學多多少少有點謝頂。畫塵猶如賺到一般,不住感歎,人還是笨一點好。他聽了,不禁莞爾。


    房間是真小,一個小衛生間,簡易衣櫃,一張1米2的小床,不過很幹淨,推開窗,正對著一麵湖水。旅館還有網絡可提供。


    “七點開晚飯,你們可以先到湖邊走走。”婦人安置好他們,下樓忙去了。


    畫塵洗了個臉,拿著相機也下樓了。何熠風打開電腦,要寫幾份郵件。林雪飛在線上,點開視頻,兩人開始通話。


    林雪飛最近是怨聲載道,他說何熠風是大奸商一個。把總經理培訓上崗了,然後讓他作牛作馬,自己跑出去遊山玩水。這些話,何熠風充耳不聞,聽膩了。不過,也沒歪曲事實。“其他還有什麽事?”寫好郵件,他抬起頭。


    “舒意最近有沒有偷懶?”林雪飛願意作牛作馬的代價,就是舒意在《瞻》上開專欄,每年要寫一本書。


    何熠風手托起下巴,朝下看看。寫生的大學生們迴來了,有個女生摘了把野花送給畫塵,畫塵樂得嘴都合不攏。“還行。”


    “你是鳴盛的總監,得督著她點。一年都快過半了,書的影子呢?”


    “沒看到。”


    樓梯上響起噔噔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咚”地推開了。


    “老公,他們喊我去湖裏釣魚,點著鬆明。”生怕他不同意,她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左左右右吻個不停,柔軟的腰肢扭來扭去。


    他猛烈地咳嗽,提醒她另一端有人在偷窺。她瞪著兩隻眼睛,以為他嗆了,色色地從襯衫裏伸進去,要替他拍背。


    “林雪飛閉上你的眼睛。”何熠風真的要瘋了,一時間又沒辦法關筆記本,急忙抓住畫塵的手。


    畫塵下意識地朝屏幕一看,林雪飛頭都恨不得伸出屏幕了,他的身後,還站著總經理。“啊!”她跳了起來,滿臉通紅地跑了。船駛到湖中心,臉上的紅暈都沒退。


    陽光完全消失在山的後麵,一陣風吹開天空上的雲層,一彎新月瀉下清朗的光輝。何熠風看看表,快八點了,畫塵還沒迴來。


    遠遠的,像有歌聲飄來。一點亮光隨著波浪,一蕩一蕩。


    “是他們。”婦人利落地擺放著餐具,大盤的食物端上來。月光下,船靠岸了,一個高大的男生攙著畫塵下船。他的身後,有一條高大的牧羊犬。何熠風心瞬間提到嗓子眼,他正要衝過去,畫塵歡喜地向他跑過來。那條狗搖著尾巴跟在後麵。她沒有暈厥,沒有驚嚇,沒有慌亂,但是對於狗狗的示好,她仍是排斥的。


    學生們釣了兩條大魚,交給婦人加餐。於是,晚餐又晚了一會。吃完,上樓,洗漱好,都快十一點了。


    燈都熄了,月亮又隱沒到雲層背後,隻有星空中反射下來的微弱的亮光,映照著透過窗戶所能看見的一角湖水。


    床太小,怕畫塵掉地上,何熠風必須得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畫塵有點興奮,把他睡衣的紐扣,解了,扣上,又解了,再扣上,一邊和他說起德國作家保爾·海澤。


    “日爾曼民族都是一板一眼的,想不到會出這麽一個浪漫作家。他的文筆像詩歌一樣優美。有一篇小說叫《死湖情瀾》,不是他的代表作,但我最喜歡,怎麽也看不厭。裏麵有一個傑出的醫生,因為家人一一過世,他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厭倦,他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悄無生息地了卻生命。他來到了一個叫死湖的地方,給朋友寫了決別信。這時,旅館裏來了一位帶著孩子的少婦。少婦剛去前線吊唁自己過世的丈夫,孩子又生著重病。這像不像命中注定,他們相遇並相愛了。他替孩子看好了病,她讓他獲得了新生。愛情真的好神奇。”


    他同意。同學替他可惜,如果他堅持從醫,現在一定有著很大的成就。也許會吧,但是快樂又不會比現在多一點。每個人的能力有限,做醫生,可能會醫治不少人,他隻想一輩子好好地守護一個人。過早獨立,使得他個性涼薄,對於情感很淡漠。她幾乎是橫衝直撞走進了他的生命,逼著他正視她的存在。當她在向他索取溫暖的同時,也一點點溫暖了他。


    “你以後一定是個好媽媽。”他柔聲說。


    “你怎麽知道?”


    “你總是有講不完的故事。”


    畫塵笑了,“也許他們會嫌我嘮叨!”


    “我不嫌。”


    畫塵抬起頭,細膩的嘴唇微微綻開,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齒。他們深深地吻在一起,許久,他問她:“擠不擠?”


    她迴道:“不懂那些人為什麽愛睡大床,中間像隔著條鴨綠江。有的人還分房睡。這樣剛剛好,一抬手就能摸到你,翻個身,還在你懷裏。我們要一直睡一張床,用一個洗手間,吃一個鍋裏的飯。好不好?”


    他動容地說不出話來,隻是又將她吻住。


    他們的婚姻剛剛上路,日後,還有長長的歲月。她曾經對愛情、婚姻美好的憧憬,他會帶著她一一實現。一步一步,慢慢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窗外,月亮重新探出身來,湖麵上又一片清澄。


    (4):偷心


    信箱裏擱了幾本新出的期刊,畫塵隨手拿過一本翻了翻,發覺其中一本是醫學刊物,從內容到製作,都很高大上。看不懂幾篇,隻挑著裏麵的圖片看。有一篇是介紹某神經科專家,配了照片,四十多歲,說實話,一眼看上去完全與英俊、瀟灑這類的詞不搭邊。作者卻是能盡溢美之詞,從醫術到外貌。


    很不厚道地想,如果這人是夫子,那位作者會不會詞窮?


    盡管夫子已經多年不拿手術刀,現在的工作和醫術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畫塵不知哪裏來的自信,就認為她的夫子隻要去做,一定就是行業楚翹。甚至她覺得他的夫子即使目不識丁,在巷子口擺一攤點賣餅,也必然可以把她養得滋滋潤潤的。有了這樣的底氣,報紙、電視上鋪天蓋地的什麽股災、金融風暴、經濟周期這類的報道,她都直接跳過。


    她的夫子呀······想著心裏就美美的。


    何熠風收到一封從德國海德堡大學醫學院發來的郵件,邀請他作為客座教授過去執教一學期。這樣的郵件,每年會收上幾封,通常看過後,他都會委婉地拒絕。這一次,他在屏幕前沉思了十分鍾。


    在另一邊為手繪地圖配文字的畫塵,察覺到一點異常,不算窺伺,她睇過來一眼。


    看完,悄悄地吞了口口水,心頭沽沽冒出幾絲罪惡感。


    夫子應該還是很喜歡醫學的,不然也不會讀那麽多年。隻是他愛她,為了替她圓夢,他舍棄了他的夢想,以她為中心,圍著她一圈圈地轉。做人不能太自私,雖然想到半年的分離,心裏已經有點難受了。


    幸福來得不容易,怎能不珍惜地嗬護!


    看著突然像邀請方似熱情遊說的畫塵,清俊的眉宇蹙了又蹙。客座教授這個職務並不吸引人,但對方給出的課題研究是讀博時很感興趣卻沒機會去探索的,從未對別人提起過,這是他心底小小的遺憾。可這還不夠讓他決定成行的理由。


    你很希望我去?他問。


    畫塵頭點得像小雞吃米。鳴盛現在開的是高鐵,無論安全還是速度,都無需擔心。她······也不需要他擔心。會孤單,卻是明朗的孤單。


    緩慢地閉了下眼,那就去吧!


    行程很快就確實下來了,何熠風不是第一次離開鳴盛,總經理和林特助都無力抗議,隻強調一周至少兩次視頻通話。


    畫塵找了本台曆,畫上他出發和歸國的日期。沒有他的日子,不知還能不能適應。


    夫子怎麽連她的護照也翻了出來,還買了她的機票?


    你不和我一起去?因為她的疑問,反問的語氣不太和善。


    婚姻是長長的一輩子,彼此間偶爾要給對方一個自由唿吸的空間,適當的距離可以讓美感保鮮。天天膩在一起,會審美疲勞的。至少有一兩次,她想讓夫子放下一切,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她如此大度、大方,他怎麽不懂呢?


    一輩子有多長?別告訴我,我們沒有分開過七年,某人沒有移情別戀過?清俊得有點過火的的眼眸逼視著她。


    心虛地反駁:那時······我是自由身。唉,對邢程短短的暗戀像是她人生中的一個汙點,似乎給夫子留下了很大的陰影。但那不算是移情別戀吧!


    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被誰冠上“老公”的稱唿?


    請原諒她的年少無知!老公,你這次是去工作?甜蜜蜜又小心翼翼地笑,一碼歸一碼,不要公私不分。


    你有工作嗎?


    她現在是有點遊手好閑。


    憑什麽一個辛苦養家的老公,迴來後還要忍受一室的冷清?


    了然了!從此,不管是天涯海角,她都會是他眾多行李中的一隻。她要做一個稱職的賢妻:老公,聽說海德堡的冬天很冷,我們要多帶點冬衣嗎?


    看著那歡喜忙碌的纖影,他的眼中溢滿溫柔。和她相守的每一天,都覺得快如光梭,一輩子是有限的。假若真的有下輩子,誰能保證仍然可以和她相遇並相戀?沒有她,幾輩子又有何期待?此刻才是真真實實的。


    海德堡,馬克·吐溫說那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有一種不可超越的美感。歌德則將海德堡稱為“把心遺失的地方”。她應該會輕易地喜歡上那裏吧,但他要提醒她,可以沉醉於如畫的風景,心,絕不可遺失,那是屬於他的。


    (5):那個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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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沒有特別刻意,就那麽斷絕了和濱江有關的一切聯係。三年是段可短可長的時光,沒覺著什麽改變,卻在獨立黃昏時,抽著煙,看著日光被大地吞沒,不自覺會逸出一兩聲歎息。


    他算是成功了吧!邢程走出觀光電梯,俯瞰著如絲帶般穿過都市中心的江水。


    江水悠悠,兩岸高樓迭起,車水馬龍,綠樹成蔭。


    這座城叫上海,海納百川。


    它卻敢位於海之上,該是多麽的狂放張揚,但沒人敢質疑,它有倨傲的資本。放目遠方,邢程深唿吸,那是濱江的方向。


    作為中型城市,濱江的經濟在國內可以進入前十,那年mba畢業,濱江有不少企業向他伸出橄欖枝,他卻選擇了北方一家獨立外資理財公司。現在,他是這家公司的執行總裁。他登過財經雜誌的封麵,接受過n次電視訪談。公司官方網站的首頁,是他站在高山之巔展臂飛翔的巨照。商業年會上,主辦法介紹他時,再不會在他前麵冠上某某人的女婿。他是邢程,和任何人無關,他有著他獨特的個人魅力和璀璨的光芒。


    來上海,不是因為工作,又是一次訪談。主持人在央視呆過,後來出國進修,迴國後在上海創辦了一個以她名字命名的訪談節目。節目定位很高端,嘉賓都是國內外顯赫的名人。接到節目組的邀請,邢程抬起頭仰望著天空許久,然後,他慢慢低下頭,平視著城市的地平線。


    訪談在下午四點,他兩點半到的電視台,主持人一愣,親自來電梯口迎接。邢程這樣的商界新貴,日程是以分鍾來安排,能守時就萬幸了,想不必他如此謙和。兩人一塊喝了下午茶,交流了下訪談提綱。這些,邢程早已駕輕就熟,如節目所希望,他表現出一派沉穩軒昂的精英風範,侃侃而談,既專業又風趣。像一麵質地精良的布,慰貼著肌膚,卻又顯示出高貴的品質。


    訪談結束,主持人送他下樓。想必是聊得不夠盡興,等電梯時,主持人建議帶邢程參觀下這幢傳媒大樓。邢程翩翩風度地道謝。在第十層時,主持人妝容高雅的臉突地沉了沉。閃爍著高貴冷光的走廊上,十多個胸前掛著實習胸牌的男男女女,對著一扇門探頭探腦,像是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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