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塵坐著,不言不笑,也不看那隻相機,隻是緊緊地盯著荀念玉。


    荀念玉的臉慢慢地紅了,她舉起雙手,“我投降,我交待。可以說,你是被三個人合謀了,我,任京,還有邢程,但是我們又是兩方的。邢程和馮副總一直麵和心不和,相互較著勁。因為支行的事,馮副總好像搶了上風,邢程一直想扳過來。馮副總對國際金融貿易這一塊不太熟悉,私下裏總是找我諮詢。任京以為我和馮副總有一腿,他隻要離開辦公室,就會把手機放進抽屜,錄音功能打開,無非是想錄到我與馮副總之間有什麽對話,說不定就會抓到扼製馮副總的把柄。我有天找筆,無意中發現的,我沒有聲張。那天,和你說懷孕的事,我是故意的,我不是說給你聽,而是說給任京聽。你很乖,嗬嗬,死死地幫我守住秘密。話是任京傳出去的,分析出馮副總的人也是他。緋聞如空氣,到處流動。自然,就吹到了我耳中。我故意找你發火,打了你,目的是把整件事白熱化。我對你講的事也不全是假的,我確實戀上的是一個有婦之夫。談不上愛與不愛,一個女人在職場打拚,需要人照應著,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宋總?”畫塵目瞪口呆。


    荀念玉歎了口氣:“不錯,是他!榮發總部對他的工作表現一直不是很肯定,我擔心他被調走,向他提了幾次,要他找人把我調去總部。他總是哼哼哈哈,拖著不提。我也是沒有辦法,出此下策,不惜壞了自己的聲譽。這樣子,無形之中,就把他扯進來。他想我閉嘴,就得給我個交待。”


    畫塵冷冷笑道:“你又沒有懷孕,他憑什麽扯進來,可以繼續無視。”


    “我打了你。”


    “那是你我之間的事。”


    “你是晟華的千金小姐。”


    畫塵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手握成了拳。


    “我曾經還妒忌過宋思遠對你的好,在晟華的年會上,你被一隻小狗嚇著,晟茂穀的失態,讓我陡地醒悟。你來榮發,應該是想熟悉下榮發的管理模式,晟華百貨準備在香港的中環開分店。嗬,放心,我會像你幫我守秘密一樣守著這個秘密。不過,你為什麽要隱瞞身份呢?哈,純屬好奇,你不需要迴答。晟小姐被打了,這事要是被晟茂穀知道,追究起來,那麽榮發的總部就會知道,宋思遠的老婆孩子也就有可能知道。宋思遠怎麽會不膽顫心驚呢?其實我知道你不可能告訴你父親的。這件事的結尾應該是圓滿的,無辜的是馮副總,他躺著也中槍,唉,誰想到他癡迷賭博呢,夠倒黴的。宋思遠怕我多嘴,沒敢讓我去香港,我去了歐洲,也一樣。邢程成功扳倒馮副總。任京呢,做了支行行長,這是邢程早就承諾給他的吧!如果馮副總不倒,哪裏輪到他。也委屈了你。對不起!你若不解氣,也打我一個耳光!”荀念玉把臉側了過去。


    畫塵沒說話,慢慢站了起來。荀念玉要把相機給她,她甩開,幾乎是厲喝道:“不要碰我。”


    荀念玉失笑,“你這是不接受我的道歉了。沒關係,我反正要走了,眼不見為淨,你想怎麽恨就怎麽恨。但我還要給你一份不需要還的人情。”說完這話,她去買了單。


    荀念玉是打車過來的,她搶了畫塵的車鑰匙,把畫塵推上車。他們去的是市郊的一個度假村。郊外的春意早,沿路已經有些綠意了。“我和宋思遠經常在周末來這兒約會,亭台樓閣,花花草草,空氣又好,裏麵還提供風味小吃。畢竟和他好過一陣,去了歐洲,再相見就很難。上周,我一個人來這裏看了看,算是告別。我竟然遇到了一個熟人,悄悄一打聽,他最近來過兩次,都是在每周的周四,這兒最冷清的時候。今天是周四吧!”


    “你玩什麽?”畫塵覺得荀念玉神經不正常。


    荀念玉神秘地笑笑,把車停在幾棵大樹後麵,樹四季常綠,枝葉還很茂盛。


    沒讓她們等太久,光線要暗不暗之時,馬路上開過來一輛車,透過濃密的樹葉,畫塵看到兩人從車裏下來了。


    “他們隻在這呆幾個小時,吃個飯,開間房。明白吧?”荀念玉從畫塵的包中翻出手機,對著他們的背影,拍了幾張照。“聽說,他有新女友了。這個女人不像她吧,這般豐韻,大概連孩子都有了。你手裏握著這個,想怎麽整他,都可以!”


    車裏死一般的寂靜,畫塵把自己的手臂掐出了一圈白印,心底一片蒼涼。


    邢程告訴過她,三十二歲的男人,你指望他是一張白紙嗎?他早就在紙上寫滿了字。寫滿字的紙,是書。他是一本難懂的書,而她,太淺。原以為是她不夠好,入不了他的眼,他才選擇了開破吉普車的女子。其實,都不是。沒有條文規定勵誌、溫和的男子對感情就必然專一,她一向笨,理解能力差。


    畫塵把新拍的幾張照片一一刪除。荀念玉叫道:“你傻啦,你不想報複他嗎?”


    “我很想殺了你,可以嗎?”畫塵的聲音裏,似有什麽一片片破碎。


    和荀念玉在路口分了手,什麽都沒說。遠離這個心計險狠的女人,畫塵覺得很慶幸。然後,畫塵去了超市,給自己買了杯奶茶和一份紅豆糕。這時候,許言打來電話,邀請她去家裏吃火鍋。畫塵說我正在吃呢,和朋友一起。許言歎了口氣,下次我早點約。許言的兒子好不容易從失戀中振作起來,許言認為,想要徹底痊愈,就要開始一份新戀情。她想把畫塵和他兒子湊成雙。畫塵簡直啼笑皆非,現在接到許言電話就怕,當然也不敢去鳴盛書屋。她挺喜歡那兒,有好書看,有西點吃,還可以看看導購的小帥哥。何熠風說,這麽喜歡,那就天天來。她三天不去了,何熠風問起,她支支吾吾。


    紅豆糕像是凍過了,咬一口,齒間迴蕩著涼涼的甜,再喝一口奶茶,燙得直抽氣。這就是晚餐了,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能餓著肚子。


    旁邊一個喂孫子吃茶葉蛋的老奶奶碎碎念叨動個不停的孫子:“不能瞎跑呀,不然奶奶就找不到你啦!”


    “不怕。找不到寶寶,奶奶就讓這個叫。”小娃娃憨憨地指著頭頂上方的喇叭。


    “哎喲,什麽都懂呢!咦,又在找這孩子,肯定爸媽太溺愛,不太上道。”奶奶這迴是對畫塵說。


    畫塵靜心聽著,咀嚼的嘴巴停止了。


    “阮畫塵小朋友,聽到廣播速到二樓收銀台處,你的爸爸在等你。”帶有濱江口音的普通話,生怕別人聽不清楚,差不多是一字一句念完了這個通知。


    畫塵打了個嗝,她噎著了。


    阮畫塵小朋友這個稱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曆史了,而且晟茂穀也不可能來這種大眾超市的。她一路打著嗝,坐電梯上二樓,看到收銀台旁那張斯文而又熟稔的臉,嗝止住了,嚇的。


    “我請她們幫我找下阮畫塵,然後她們就播成這樣了。”何熠風習慣性地推推眼鏡,聲明這絕對不是自己的錯。


    “那你也不阻止。”畫塵氣得夠嗆。


    “不要拂逆別人的好意,這樣子效果更明顯。”


    是明顯,她等於是一陣風刮了上來。畫塵已經沒力氣多說了,她順口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超市?”


    “你下班後,總愛來這個超市呆一會。”


    “難道你跟蹤過我?”畫塵緩慢地眨了眼睛,她從沒和他說過這事。


    何熠風馬上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話收不迴去,隻能僵著表情,畫塵看到他的臉色似在可疑地泛紅。


    迷霧散去,山巒浮現。有什麽事正在發生,就是塊木頭也該明白了。


    畫塵靜靜地站著,鼻子直發酸,想哭。像行遍千山萬水,驀然迴首,想起這一路的艱辛,情難自禁。


    這七年,他幹嗎去了。曲曲折折,她已經忘了原先的起點在哪裏。此刻的她,無論心情還是生活,都是一團的亂。


    都是他的錯,畫塵朝何熠風投去怨恨的一瞥,扭身就走。


    “東西都買好了?”何熠風腿長,兩步就趕上了她,走在她的左邊。


    “不買了。不是和誰都可以結伴逛超市的,你看那邊買麵紙的頭挨著頭的兩人是夫妻,那邊買水果的兩人是母女,過去一點,那邊買零食的是閨蜜。他們都是家人、朋友,你隻是我夫子。”一口氣吼了一大通,連氣都沒喘。說完,畫塵想咬舌自盡,這都講的什麽呀,像是在向他要個名份似的,更是氣得麵紅耳熱。


    還好,何熠風的思維是直線。“哦,隻是夫子。阮畫塵,你知道夫子的所有含義嗎?”


    活到老,學到老,走到哪,教到哪。和他一起,這一生會受益非淺的。畫塵已經不是生氣了,她是很生氣,氣他的鎮定自若,氣他的氣定神閑,氣他的好整以暇,氣他的理所當然。“不知道。”


    這迴她是用跑的,一路跑到停車場,差點斷氣。偷偷朝後看了看,何熠風沒有跟上來,心裏又有點失落。拉開車門,呆呆地坐了好一會,才發動引擎。過了超市的第一個紅綠燈,左拐時,畫塵看了看後視鏡,黑色的輝騰與她隻隔了一車。


    很想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遠遠地甩開黑色輝騰。但,那是好萊塢大片裏的鏡頭,畫塵不會做的,生命不是用來蹂躪的,而是要珍惜的。


    離靜苑還有二十米,牧馬人靠邊停車。兩分鍾後,黑色輝騰挨著停了下來。何熠風走下車,俊臉上罩了層寒霜。畫塵扁扁嘴,自覺地也下了車,頭低著。


    “什麽也不要說,我······我今天心情不好。”唉,何止是今天,年前年後,她的天空就是陰暗的。天氣一暖,濱江的雨季就到了。何時天空才能放晴?


    “我知道。”何熠風嘴角有著含意不明的微笑,“你心情一不好,就會任性、不講理,處處和我對著來。”


    嗬!畫塵短促地笑了聲,自嘲道:“原來我是這麽的討厭呀!”


    “不討厭,很欣慰。情緒發出來比較好,你什麽都不說,我才擔心。”他撥開她臉前的碎發,聲音低沉了。


    如果用相機,將現在這幅畫麵捕捉住,日後,翻開相冊,都會覺得這是一對多麽有愛的人呀?可是······畫塵的心裏還有一堵牆,她躲在牆後,不願看外麵的風景。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他的手留在她的額頭,掌心像火般,炙烤著她的肌膚。


    “晚上要趕一份稿子,我······進去了。”畫塵說道。


    “辭職的事辦得怎麽樣?”何熠風沒有告辭的意思。他覺得這微涼的夜風、疏落的星辰、不太濃鬱的樹蔭、被夜色衝淡的燈光,一切都剛剛好。剛剛好,麵對最美好。


    “明天就辦。”那樣的同事、上司,還有什麽值得留戀?其實能在榮發呆這麽久,不僅華楊,就連畫塵自己,都是很吃驚的。華楊是想過把畫塵往晟華的接班人上培養,但是畫塵太不成器,像個扶不起的阿鬥。大學明明考的是經濟管理專業,畫塵憑著高考作文拿的是滿分這一項,不知怎麽說服的學院領導,硬是調到了中文係。華楊氣得想撕了畫塵,晟茂穀寵女兒,說罷了,她開心就好。華楊還是不死心,在畫塵畢業後,讓畫塵進了榮發。榮發管理觀念新、業務複雜,能學到許多東西。結果,畫塵還是朽木一根。華楊無奈之下,這才委托基金公司管理,畫塵徹底解放。


    “後麵有什麽打算?”


    “沒打算。”


    “聽我來安排?”


    “別隨便插手別人的人生,要負責任的。”畫塵喃喃低語。


    何熠風笑了,“隻要負責任就行嗎?”


    畫塵閉上嘴,不肯再說話了。


    “好了,迴去吧!”


    “你呢?”


    “我也迴憩園。”


    “我近,你先走!”


    何熠風沉吟了下,然後,俯下身,兩手攬著畫塵的後背,抱了下。他的臉和她的一樣滾燙。“明天見!”


    黑色輝騰在視線裏消失了,畫塵還無法動彈。她一直捂著自己的臉,像是無法置信。


    不是夢麽?不是,夜是真的,星空是真的,樹木是真的,心跳是真的,被路燈拉長的影子也是真的。


    明明是自少女時就渴望的夢境,即將實現,為什麽有點恐慌?


    人與人之間,都有一個邊界。有些人,一生都沒有踏出邊界一步。有些人一生中永遠後悔跨過了那道邊界。一旦踏出線外,便不再有任何迴首的機會。有些人的一生,就在邊界上終結。他們會不會成為其中一種?


    人事處長出差迴來了,畫塵把辭呈遞給他。他笑道:“行,等邢總迴來,我和他說聲,商量下秘書人選。”


    “邢總也出差了?”


    “早晨的班機去的廈門,就兩天。你有事盡管去忙,交接時,你過來下就好了。以後,榮發的事,請還像從前一樣關照。”


    畫塵來榮發上班,華楊隻向宋思遠和人事處長打了招唿,畫塵的身份保密,她拜托了又拜托。


    畫塵不擅長說客套話,隻能迴以一笑。知道了邢程不在,呆在二十七樓心情不再那麽壓抑,隻是隱隱的痛。她一個個辦公室看過去,在會議室坐坐。她沒有為榮發作出什麽貢獻,但是過去的那些時光,也曾讓她有過很多憧憬。這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工作經曆。很多人羨慕她不必為生計奔波,這也是她父母的願望,她也努力去過這樣的日子,表現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其實,能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爭一塊天空,不是更幸福嗎?


    午休時,兩位特助去餐廳了,畫塵沒什麽胃口,把抽屜拉開,看看有沒什麽遺漏的東西沒整理。桌上的座機響了,她拿起電話。


    “小阮,我有份文件忘在辦公室了,應該就在桌上,你能盡快給我送來嗎?”


    邢程?畫塵愣住,她用力咬了下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我······用順豐快遞給你寄去。你的地址是?”


    “航班延誤了,我人還在機場。”


    “那······”


    “麻煩了。我在國際航站樓。”邢程的語氣很急促。


    其他心情擱置一邊,公事要緊。畫塵不讓自己多想,急忙去邢程辦公室,桌上果真有個文件袋。


    國際航站樓剛剛開通,地麵、牆壁亮得刺眼。航班還不太多,旅客很少。到處都像是空蕩蕩的,畫塵找了很久,一迴身,邢程站在一棵盆栽的巴西喬木旁,休閑裝扮,臂彎上搭著件大衣,手裏拎著一隻小型的行李箱。


    “你在這裏呀!”畫塵長長地籲了口氣。


    “路上還好吧?”邢程接過文件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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