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不過為了儲存足夠的愛


    足夠的溫柔和狡猾


    以防萬一


    醒來就遇見你


    ————-夏宇


    摁滅書桌上的台燈,合上電腦,何熠風閉上眼,讓眼睛休息會。這已是第三天熬通宵了,頭腦有點發脹,不是疲累,相反,有點迫不及待的興奮。他不相信不勞而獲的奇跡,如果有,也是曇花一現,不能持久。從醫生到電視策劃人,再到鳴盛執行總監,每一步,他都走得非常謹慎,不允許自己浪費一點時光。後麵,他要儲存大把大把的光陰,去做更重要的事。


    適應了室內的光線,這才發覺窗簾上已映出薄薄的光亮。拉開窗簾,天邊露出魚肚白,在中文裏,這叫做曙光。


    他見過最美的曙光,在裏約日內盧的海邊。一開始,大地一片黑暗。就在一瞬間,黑雲被鑲出了一道金邊。慢慢地,太陽突出了重圍,出現在天空,把一片片雲染成了紫色或紅色。這時候,不僅是太陽,雲,海水,就連海灘上的人都成了光亮的了。


    相機燈閃成了一片,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發出驚歎聲。


    他默默地站著,很平靜。林雪飛說他喜形不於色,不是這樣的,他承認日出很美,但似乎少了點什麽。拍攝完成後迴到紐約,他終於找到了症結:少了一個分享的人。


    再美的風景,你若不在,一切都沒有意義。


    泡了個熱水澡,精神差不多恢複了。給自己做了簡單的早餐,拉開衣櫥,他躊躇了下,最後選擇了一套深灰色的薄昵西服,在襯衫的袖口扣上“倫敦街燈”的袖扣,這是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的同事送給他的餞行禮物。


    八點下樓,憩園裏靜悄悄的。


    高大挺撥的樹木,四季常青的草坪,圍著牆角的一塊一塊的花圃,此時並沒有鮮豔的花束裝飾,但那枯黃的枝葉,搖曳著的柔弱,另有一番風情。車道邊,隨意漫長的蒲草。這一切看似毫無章法,卻充滿了蓬蓬的生機。何熠法不喜歡規劃如樣版樣的小區,失去了生活本身的意義。他初見憩園,一眼就心儀。當然,輝騰這輛車也不錯。


    在紐約呆過,就會為濱江的交通感到欣喜若狂。冬日的早晨,路上的車又極其的少,不到十分鍾就到了鳴盛大樓。電梯直奔頂樓,昨晚他打電話給董事長周浩之,說要匯報工作。周浩之十點的飛機去廣州,於是,兩人都把上班時間提前了半小時。


    沒有接風,沒有目標,沒有耳提麵命,周浩之守住當初的承諾,給何熠風完完全全的自由。


    董事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周浩之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批閱文件,身後是滿架的書。他抬起頭,微笑頷首,擱下筆,與何熠風一同坐在沙發上。“還在倒時差麽?”他打量著何熠風的臉色。


    何熠風搖頭,這些年全世界到處跑,“時差”這個詞對他已失效。累了就睡一會,醒了,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繼續工作。


    “我請你過來,不是讓你這樣拚命。學會享受工作,才能體會到工作的樂趣。不要因為年輕,什麽都不在乎。”周浩之說道。


    何熠風恭敬地點點頭,“謝謝周董的關心,以後,我會注意勞逸結合。”他從隨身帶來的電腦包裏的拿出一疊紙張,“這是我對於明年工作的一些想法,請周董給我建議。”


    周浩之微微訝然,手中的紙張不薄。他沒多講,戴上老花鏡認真看了起來。看畢,他樂了。“人家開公司,都為著賺錢,你卻要為我虧損。”


    何熠風迴道:“虧損的這一年,我要為鳴盛賺取好的口啤。後年,我們會彌補虧損。大後年,我們賺錢。不僅《瞻》要賺,圖書也會賺。”


    “嗯?”周浩之揚起語調。


    “濱江有《華東晚報》,它的聲譽與銷量,不是《濱江日報》可比的。所以,我不準備化精力改革《濱江日報》。它有它的優勢,作為市民報紙,銷量雖然不廣,但很有保障。它可以讓鳴盛的員工不必為發不出薪水而擔憂。《瞻》是我重點革新對象。我不要它扮演人生的領航員,不追新聞,而是讓一些領域的行家與普通人分享生活。我準備成立一個特稿部,人員從圖書和報紙兩處的編輯部抽調骨幹力量,由他們去尋找各行各業的楚翹。我的想法是試刊兩期後,以月刊的節奏正式出版發行。”


    “好!我喜歡這個定位。”周浩之激動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瞻》追求新知識,新理念,關注的是比較冷的東西,不是什麽社會熱點。可是,時間一久,就顯出它超群的品質。我允許虧損,不要有壓力,給你兩年的期限。”


    何熠風扶扶眼鏡,嘴出逸出一抹淡笑。“我不會讓周董失望的。至於圖書,我還需要好好地調研市場,再作決定。但我想成立一家書店,二十四小時不打烊,有職業選書師。”


    “像台灣的誠品書店?”


    “是!雖說這個時代很多人不愛看書,愛看的在網上下載盜版文,不願買實體書,但我認為這是一個過程。電影市場曾經低迷過,在各種盜版影碟衝擊下,許多影院門可羅雀。最近,影城越來越興旺,願意花錢進影院的人多了起來。因為觀影影院有了創新,不僅觀影的環境和效果好,原先要等好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國外大片,現在可以同期上映。這就說明,你滿足了觀眾的需求,觀眾就會迴潰你滿意的答案。同樣,我們的書店和圖書市場也需要創新。”


    周浩之眯起眼睛,“熠風,你像個生意人嘍!”


    何熠風緩慢地閉了下眼睛,也站了起來。“所以,我今天要接受濱江電視台的一個采訪,不放過任何宣傳鳴盛的機會。”


    周浩之拍拍他的肩,送他出門,“覺得為難麽?”他直覺何熠風不是一個高調的人。


    “這是我的工作。”工作不是故作風雅的風花雪月,而是殘酷的暴風勁雨。


    在電梯口,周浩之止步。“對了,我推薦你去找一個人,請他寫篇文章,放在首期試刊上。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很多人都急不可耐地出門旅行了。”


    “誰?”


    “舒意!”


    又是舒意,何熠風擰起了眉。


    林雪飛在煮意式咖啡,口味純正,濃鬱。美式咖啡是他排斥美國不多事物裏的其中之一,他覺得像中藥,苦澀難以入口。辦公桌上堆滿了舒意的文章,有書,有雜誌,有網絡博客摘下的文檔,還有報紙上的剪報。


    “這幾年,他寫下了一百多萬的字,但書隻有幾本。今年上市的就兩本,一本叫《在這裏,長成一棵樹》,還有一本叫《風景之下,心情之上》。”林雪飛緊蹙著眉,這種現象令他很不解。寫文的哪一個不想把字印在紙上,舒意不然,隨心所欲,天馬行空。


    何熠風接過林雪飛遞過來的咖啡,拿出一本書翻了翻,紙張精美,圖文並茂,封麵是選自書中一幅照片,出版社也是國營大出版社。“她的書賣得怎樣?”


    “洛陽紙貴。”林雪飛拉過一把椅子,在辦公桌前坐下。


    何熠風挑挑眉梢,示意他繼續。林雪飛是個稱職的秘書,這桌上的每一篇文章,他必然都讀過,然後隨時麵對自己的提問。


    “舒意很神秘,書上的介紹就三個字:自由人。網絡上也沒有他的相關資料。我覺得光是用優美來評價他的文章是不夠的,他的文章沒有煙火氣。不同於現在橫行的各大攻略,告訴你走哪樣的路線,能看到最多的景,又能不花多少錢。又不像那種花俏靡麗的景色描寫,說得像是天上有,地下無的。他們眼中的風景就是單純的風景,一角屋簷,夕陽下的碼頭,雨季裏的果樹,河岸邊上百年的老樹······我猜測舒意家境非常不錯,舒意是個男人,細膩卻不文弱。”


    何熠風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痙攣了下,他端起咖啡,任香濃的液體襲向味蕾。“何以見得?”


    “隻有家境優裕且家教不錯人家出來的孩子,才能保持一顆單純的心。社會談不上是汙水溝,在裏麵打拚,誰都難保本質!舒意筆下的景點又偏又遠,他的攝影技術非常高,女生能做得了嗎?”林雪飛不疾不徐地說道,“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舒意這曲高和寡,就擊中了當代人心底最柔軟之處。每個人心裏都有一道最美的風景,需要用一生來尋覓,舒意在替他們圓夢。他的書迷對他簡直是無條件的崇拜。他的微博粉絲高達八百多萬,其中有幾千家旅行社。他隻要寫出一個新景點,旅行社立馬開辟新路線,打的旗幟就是舒意鼎力推薦。”


    嗬——


    是何熠風在笑?林雪飛愣住。


    何熠風臉色平靜得像一汪水,水麵沒有一絲波紋。


    “你就一點都不好奇?”林雪飛有種挫敗的無力感。


    何熠風拿起《風景之下,心情之上》塞進公文包,看了看表。“我沒你那麽八卦。”晨光嘩地掠過袖口的袖扣,飛起一束光華。


    “今天這麽隆重?”18k純金製作,滿鋪鑲鑽,不經意地綻放著低調的奢華。


    “應該的!”這是對電視機前觀眾的尊重,也希望在他們腦中留下鳴盛的影子。車鑰匙扔給林雪飛,他要集中精力應對午飯前的訪談。上了車之後,信手把舒意的書拿出來又翻了翻。


    嗬————-男人,何熠風又笑了。


    小高考之後,為了慰勞那群埋頭苦讀的孩子,學校組織了一次春遊。畫塵這個班選擇去蘇州的周莊,時間三天。很小的一個鎮,就是雙橋、沈萬山家宅幾個景點,不需要這麽長時間,但沒人嫌棄。出發前的一個晚上,畫塵突然出了滿身的痘痘,去醫院一查,是麻疹。這個病是傳染病,畫塵立刻就被隔離了。


    畫塵心情一落千丈,開始兩天人又非常難受。她躺在床上,千遍萬遍地罵沈萬山,連人渣、敗類、強盜這樣的話,都罵出來。護士們抿著嘴偷樂,當笑話到處傳。何熠風擔憂沈萬山一怒之下,從地下跳出來掐死她,無奈承諾等她病好後,帶她出去春遊。


    找了個周末,兩人去了寧城郊區的一個小鎮。雖然天氣有點熱,沿路的槐花卻開得非常旺。白白的花束綴滿樹枝,滿鼻子滿眼,都是甜津津的素雅清香。畫塵摘了一串槐花,放在嘴裏嚼。


    槐林五月漾瓊花,鬱鬱芳芬醉萬家,春水碧波飄落處,浮香一路到天涯。她仰起頭,笑得也甜甜的。


    小鎮很小,街頭到街尾,騎車隻要十分鍾。他們住在鎮政府招待所,借了輛自行車。她揪著他的衣角坐在車後,很不安穩,兩條長腿晃個不停。幸好他車技不錯,有驚無險地穿過市集。鎮尾就是一大塊麥田,剛抽了穗,蠶豆的豆莢非常飽滿,紅色、白色的豌豆花密密麻麻。一陣風吹來,是植物和泥土的芳香。


    兩個人就坐在田埂上,他看專業書,她看風景。看累了,他抬起頭,看一眼她。


    不用讀那麽多書,頭發會掉光光的。她搶過他的書。醫學院裏過早謝頂的學生不少,她去過兩次,就糾結上了。


    別鬧,後天有學科考試。他彈了下她的額頭,卻沒把書搶迴來。


    這裏真美,好想把它寫下來。她心馳神往道,小臉俏生生,像朵花。


    想寫就寫吧!


    你說如果我以後寫文章,取個什麽筆名?


    他想了想,叫舒意好了。舒意——不為世事煩惱,不為生計疲累,每天過得舒心愜意。


    訪談結束已是下午兩點,在電視台吃的午飯。為了新年和春節,電視台裏忙得像個菜市場,走廊上,人撞人。主持人黎少特地送他到停車場,說這次是采訪鳴盛的總監,下次要好好采訪何熠風這個人,是什麽原因讓你一次又一次挑戰不同的領域。何熠風微笑與他握手告別。


    一陣狂風打著旋掃過,早晨晴朗的天空,突地變得灰暗,路邊兩排法國梧桐樹,幹枯的枝椏,在風中倔強得令人揪心。街市沒有四季,隻有層出不窮的節日,熱鬧,喧嘩,櫥窗上的聖誕老公公已換上了被星星簇擁的“happy new year”。


    “喜歡上濱江真不難。”車開得很慢,林雪飛不時瞟瞟路邊婀娜多姿的年輕女子們。


    “想在這裏安家?”何熠風鬆鬆領帶,往後躺了躺,讓自己舒服些。


    林雪飛笑道:“這個由不得我,看你的意思。”


    “別講得這麽曖昧。”林雪飛是個聰明人,其實能力很強,但他就是不願獨擋一麵,認為壓力大,太操心。做個秘書,做個助理,有工作就接,做完就丟,輕輕鬆鬆。


    “哈,要是傑妮在,又要講我倆有基情。”


    突然冒出來一個名字,何熠風皺了皺眉頭。林雪飛安靜地開了會車,然後,無聲地歎了口氣:“你是不是給傑妮迴個電話,她沒本事你,但有辦法我,也不管時差,大半夜地用電話轟炸我,我都覺得在拍《午夜兇鈴》。”


    何熠風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看看有沒重要的來電。剛剛訪談時,手機調成會議狀態。


    林雪飛明白,他這幅態度,就代表自己一番話,已徹底被過濾。“我也不知她在較什麽勁,一直問濱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東經119.6,北緯31.9!”


    林雪飛啼笑皆非,這個位置,傑妮怕是已在地圖上用飛鏢戳住。她不懂的是,這麽一個中國二線城市,有什麽特別之處,把何熠風的目光牢牢粘住。


    何熠風不解釋,是認為沒必要。傑妮和他合作過幾次節目,那時,她,他,還有林雪飛,被稱作“鐵三角”。後來,傑妮被上麵看中,讓她改做行政。他辭職時,她去加州出差,他就沒特地通知她。公司裏來來去去的人多了,他並不是特別重要人物,別搞得像少了自己,公司就運轉失靈。他離開得非常低調,一如他一向的處事方式。


    “下午還有什麽安排?”到這裏,這個話題打住,沒有深入的必要。何熠風考慮著盡快召開部門會議,討論哪些人進特稿部。


    林雪飛咂了下嘴:“我都忘了,印經理一小時前就在你辦公室等了。”


    應該是航空雜誌的事,何熠風這幾天忙,把這事擱在一邊。說實話,他對航空雜誌沒一點概念,隻記得是插在飛機座位後麵的一本雜誌,特沉,特厚,花花綠綠的,大部分是頂尖奢侈品牌的廣告。他寧可閉著眼休息,沒興趣翻到底。


    “熠風,你可迴來了。”印學文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聽到腳步聲,衝了出來。“別進屋了,我們去機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何處風景如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笛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笛兒並收藏何處風景如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