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的慘叫聲混著血腥氣傳了開來,一向紙醉金迷、惹人遐思的玉人河邊蔓延著無數流民的鮮血,遠處那三艘畫舫已然隻剩下一個小點,那美妙歡快的歌舞聲猶在耳邊,卻轉眼被無數饑餓的流民那慘叫聲所湮滅。那些可憐的流民到死也是個餓著肚子的,有人背上中了數箭,卻依然血肉模糊地爬到那堆發黴的窩窩頭那裏,含著血淚一口咬下,死不瞑目。


    我胸中血氣翻騰不已,高聲叫著蘭生。然而四處箭雨叢叢,混亂之中有人將我撞倒了,眾人踩踏在我身上,我幾欲痛昏,忽覺有人提起我,對我厲聲喝道:“杵在這做什麽,不想死就跳河走啊。”


    卻是那國字臉的北地大漢,一把將我扔向河中。我這才發現無數的人在大叫著往河灘逃命,我奮力遊向河中央,耳邊不停傳來利箭唿嘯之聲還有眾流民的慘叫之聲。


    這一場悲劇史稱“汝州慘案”,而三國南北朝局麵的巨變,正始於這場慘案。


    我往前方拚命遊去,精疲力竭之際,堪堪地趕上那三具華麗大舫中的最後一艘,我使力一躍而上,抹了一臉水。再迴頭,卻見對岸仍是火把通明,慘叫之聲依然清晰,令人聞之心驚。


    我揉著耳朵,把水倒了出來,那舫上的音樂聲喧嘩起來,卻聽有一主要歌者,似有二個歌童相和,所奏樂器亦不似中原或是大理,有橫笛、拍板和拍鼓,而那歌聲節奏甚是急速歡快。


    這好像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樂,果然是契丹人來此?卻不知可有大理的人在?我正想摸到暗處,卻感到有人在我後背。我快速迴頭,是那國字臉的北地大漢,我這才想起方才是他救了我。“喂,紫眼睛的,你怎麽樣?”他一邊喘著氣問道,一邊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我沒事,”我向他拱拱手,“多謝相救,不知兄台可好?”“能殺我的人還沒有出生哪。”那人直起身子來,仰天哈哈大笑一陣,用力甩了一下頭,水珠就濺了我滿臉,有點像平時給小忠洗澡的感覺。隻聽他歎聲道:“也不知道我那些兄弟怎麽樣了。”我心中一動,不知蘭生是否也上了這船。他爽朗一笑,“你姓啥叫啥呀,看你文文弱弱的,方才打起架來倒也兇狠,下次我見著你,自會罩著你。”我也微微一笑,“區區金木,敢問大哥姓名?”“我姓法,叫法舟,打北邊那塊兒逃難過來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說西京天子腳下找食吃容易,卻不想到了梁州遇到潘毛子,唉!世道忒亂哪。”他站起來扯開自己的衣服,露出強壯的胸肌和窄腰。我別過頭,心想,他的個子真是又高又壯。我見過的人之中,恐是隻有我那於飛燕大哥才能與之相比了。我站了起來,向他抱了抱拳,就要跳上大舫。他有點發愣,大聲問道:“你上哪裏去?”我正要讓他小聲些,卻感到有人輕拍了幾下我的後背。我快速迴頭,背後空無一人。我疑惑間又有人拍我的左肩,而且還是在我迴頭以前已經拍了幾下,我的汗毛豎了起來。法舟卻又不合時宜地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像做小偷的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在偷東西一樣,“看來這船上有紮手貨啊。”我咽著唾沫,忽然特別想念沉默的蘭生。前頭的大舫舟頭正隱隱坐了一人,黑暗中他戴著鬥笠更是看不清麵目,唯有一雙厲目發著湛湛的光,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目光:殺意。


    月亮西斜,露出臉兒來,那人也站了起來,對我們抬起了頭。原來那人乃是一耄耋老者,卻鶴發童顏,雙目灼灼有神,一雙厲目邊的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高人無疑。


    以這老者的功力,方才要置我們死地,如探囊取物一般,必是看我等乃是無辜流民,放我們一馬,如今想是要我們自動離開。我思忖著,便向老人家一躬到底,誠摯地開口道:“這位老人家,我等為匪兵所逼,不幸……”不想話未完結,法舟卻大喝道:“老頭子,你爺爺我被那群操蛋的官軍相逼,方才上了你的船,有什麽好吃的好喝的,盡管拿出來,不然爺爺我把你的船砸個稀爛。”我的臉皮抽搐著,慢慢轉向我那個不知死活的難友,低聲地喝道:“兄台慎言。”法舟斜睨著我,輕描淡笑地嗤道:“堂堂大老爺們別盡說這些文縐縐的話,俺聽不懂,那老頭子便更聽不懂了。”“哪裏來的野人。”這時從那老者身後又閃出一個麵目清秀、氣質桀驁的少年,身姿挺拔磊落,恰好我還認識。我傻在當場,哎!熟人哪!他怎麽來了?


    “仇叔,這種角色,還是讓我來解決吧。”那個少年,睨著法舟,活動著筋骨,眼看就要向法舟撲去。“且慢,沿歌,”那個老者慢慢開口道,“少主讓你看著‘木頭’,你出來作甚?”沒有人看清老者的手中一根魚竿何時甩出,生生擋住了那個少年。我那最頑劣、最聰明、最有個性,也是曾最令我頭疼的學生——君沿歌。沿歌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在那船底下對著一堆木頭,都快黴爛了,想著出來給您老人家搭個手也好。”我心中激動起來,難道、難道,剛才在拉纖之時看到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乃是段月容和夕顏?


    是了,既是大理同遼人細作見麵,少不得段月容出麵。這廝又風流成性,定是乘著辦正事的關係前來尋花問柳。既是如此,為何帶著夕顏出來,豈不帶壞夕顏,而且此行又十分危險?


    又想到沿歌說到木頭,因為木頭在黔中當地黑語便是貴重的貨物,我便又聯想,莫非是段月容為了某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帶了些寶物前來同遼人做交易?


    我心思百轉間,法舟又爆出驚人的哈哈大笑,“真沒想到這條船上原來有異族人在,那爺爺我可不客氣了。”他轉眼便攻向那個老者,可是在半道上卻猛地轉向沿歌。


    沿歌眼神閃過一絲殺意,冷笑著接下了法舟一擊,口中卻懶散道:“您看,還真來對了。”那個仇叔一擰身,早已插到法舟和沿歌中間,左手推開沿歌,右腳踢向法舟下盤,快得不可思議,他冷冷道:“迴去看好木頭。”沿歌卻嘻嘻笑道:“出來撒泡尿不行嗎?”那個仇叔不理沿歌,忽然迅速擋在我的麵前,快如閃電地點向我的左肩,幸而有人一把將我拉迴來,我抬頭卻見一個戴著頭巾的清俊少年,渾身是水,正對我滿麵含笑。我心中一喜,剛站起來,大舫上隱現眾多矯健的黑影。仇叔夾著淩厲的攻擊奔向我們,蘭生對我使了一個眼色,將我甩了開去。我沒站穩,墜入甲板之下。


    打鬥之聲漸消,我睜開眼,卻是已在幽暗的船底。波濤輕輕拍打船身,我細細聽來,前方好似還有孩童低低而喑啞的哭泣聲,我暗忖,莫非是夕顏他們?


    鼻間傳來一股隱隱的木香,混著淡淡的酸味。我往前輕手輕腳行去,果然一堆上好的酸枝原木出現在眼前,前麵兩個武士正戒備地守著。咦!沿歌講的不會就真是這堆酸枝吧?


    古時行船,因怕風雨中船身搖晃,往往隨船帶著很多重木頭來壓船,最常見的是紅黑酸枝或是紫檀木。海南盛產紫檀,以前我前往北地經商往往從南方購些海南的珍貴紫檀壓船,到了目的地便將紫檀高價賣出,再裝些各色貨品倒迴南部。確然我從來沒有專門派人看守,因為再好的木頭,亦不過是木頭,不必大費周折,而如今的情況,必有隱情。


    我想著如何能再到近前去,不想那兩個武士卻忽地身體一僵,倒地不起,我駭然迴頭,蘭生頎長的身影卻如鬼魅而至,兩點墨瞳在黑暗中燦若星辰。


    他微挑嘴角,對我無聲而笑,年輕而蒼白的麵容在微弱的油燈下顯出一番妖冶的俊美來,我卻無端打了個激靈,總覺得他這個樣子很熟悉。


    那個樣子很像原青江給我生生不離時的微笑,過了一會兒宋明磊逼我喝無憂散的樣子又跳了出來,那些都是生命裏不堪而可怕,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可憎的記憶,但卻第一次莫名而真實地疊加起來,然後再莫名而強製性地浮現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揮之不去。


    “你的臉色不大好,”蘭生卻擔憂地對我皺眉道,“可是受了傷?”說著便探向我的脈搏。


    我努力不露出心中的驚駭,搖著頭硬擠出一絲笑,躲開了他的手,快速扭頭跑過去看看那幾個武士是否還有救。還好,還有唿吸,隻是中了隔空點穴,看服飾和招數就知道是地道的大理武士,而不是我君氏暗人。


    轉身再看蘭生,他的麵容已經看不到任何表情,也不看我一眼,隻是麵向那堆酸枝木淡淡道:“聽說夫人同大理太子感情甚篤,已有了一個女兒。夫人如今難道隻擔心這些大理狗的死活?”他的口氣中有了一絲嗤笑,眼中冷冽如冰,“難道夫人不該擔心下,也許那‘木頭’會是踏雪公子本人呢?”我陡然心驚,他卻毫無預兆地猛地拉起我高高躍起,向那堆酸枝劈出一掌。巨大的響聲中,酸枝木滾了下來。我們落地時,我感到了蘭生的殺氣,他從我懷中飛快地取了酬情,精光一閃,照亮了一個精鋼囚籠。


    那個囚籠中正關著一個重重鐵鏈加身的婦人。那婦人披頭散發,麵無血色,唇色蒼白,俏目緊閉,似是昏了過去,但難掩姿容俏麗,不過二十四五光景,身著上好錦緞的紫紅窄袖魚貫武服,襯得柳腰不盈一握,前襟血跡斑斑。


    她的前方正倚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那孩子正抽抽搭搭地低聲哭著。可能是哭得久了,哭聲喑啞,細如蚊呐,聽見動靜,慢慢轉過頭來。


    那是一個極可愛漂亮的男孩,唇紅齒白,兩點漆瞳微現呆樣,小腦袋上梳著的烏髻,壓著一枚碧綠的翡翠,頸間掛著長命百歲銀鎖,襯著一身園壽字白緞公子服,真如玉琢冰雕而成。


    那孩子目光漸漸遊移在蘭生和我之間,最後被我的臉給嚇著了,轉過頭緊緊抱著那婦人,啞著嗓子哭喊道:“信、信,紫眼睛妖怪來吃重陽了,快快殺了他們。”那婦人應聲慢慢睜開了眼睛,冷冽的目光掃向我們,然後凝在我的臉上,瞳孔微縮。“你是什麽人?”蘭生冷冷地走向那個婦人,隔著柵欄問道:“你是原家西營暗人吧?赤土堂的還是朱火堂的?”那婦人冷傲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言語。蘭生也不生氣,隻搜了武士身上的鑰匙打開了門,走到兩人近前,蹲了下來。那孩子嚇得緊緊抱著婦人,隻差沒有尿褲子了。蘭生一使勁擰著那個孩子的胳膊把他拉了出來,細細看那孩子的眉眼,然後又移到胸前的銀鎖片上,那無波的桃花眼便起了莫名的洶湧波瀾,亦不管孩子翻來覆去地喊疼。婦人急道:“要殺要剮衝我來,欺負一個小孩子算什麽英雄?”“你是昊天侯府夫人原非煙的陪房初信,原屬朱火堂的紫星武士吧?”蘭生緩緩地轉向那個婦人,看那婦人點頭,便沉聲道:“這個孩子,可是、可是他……宋明磊和原大小姐的獨子宋重陽?”那婦人緊張地看著蘭生,似在猶豫。蘭生憤恨地抓緊那孩子的下巴,孩子更大聲地哭了起來。婦人急了,卻掙不脫鐐銬,扭動身子扯痛了舊傷口,血流得渾身上下都是,卻恍若未覺,隻怒聲喝道:“既知原氏威名,就快快放我等出去。若敢傷了世子半分毫毛,諒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被我原氏拆骨分肉,我更是做鬼也不放過你。”我看蘭生麵色有些發青,眼看著孩子的眼神簡直就像在看著一部超級恐怖片,額頭青筋都要暴出來。我怕他真要把孩子給捏死了,便上前硬把孩子拖了出來。


    我抱著孩子退了三步,“蘭生,你要把他弄死了,他可還是個孩子。”月黑風高,一豆油燈隨船搖動,時幽時滅,映著蘭生散亂驚懼的眼神,他跌坐在地上,胸膛起伏,汗流滿麵,目光已然沒了任何聚焦,隻是翻來覆去地說道:“瘋子、瘋子。”什麽瘋子?我狐疑地看著他,細細哄著那叫重陽的孩子不哭。重陽緊緊抱著我,把腦袋埋在我肩膀,再不敢去看蘭生。他的銀鎖片在我眼前晃著,正麵騰雲蒼龍紋樣的龍爪之下刻著“紫氣東來”四個古體,反麵則是蓮花圖樣下浮雕著兩排小字:日月同春,三多九如。


    “三多九如”是常用的祝頌之辭。“三多”者,即“多壽、多福、多子孫”;“九如”者,即“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鬆柏之茂”,連用九個“如”字,意指九種禎祥之征,歌頌有德之君恩澤萬民,福壽延綿不絕。


    信手再翻到正麵,仔細一看,卻突然發現上麵浮雕的不是一條龍,而是一條蛟,又稱為水龍,有時也被看作是吉祥靈蛇,因為這隻瑞獸的尾巴光禿禿的,且隻有一對鋒利的爪子,而不是兩對,雖然吐著紅信,眼神高貴,卻是前額無角。可這也很好理解,古時龍為天皇貴胄所有,平民百姓或是貴族為避嫌,往往取水龍或靈蛇為符,寓意祥瑞。


    正待上前,妖風忽起,一陣霹靂襲來,空中金光乍然閃現,蘭生睜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瞳,駭然看著閃電驚雷,卻忽然捧著頭,發狂似的撕心裂肺地大吼幾聲,然後衝了出去。我傻在那裏。這人明明要拉我到舫上一探虛實,怎麽好端端的又自己跑了呢?“屬下西營朱火堂紫星武士初信,見過花西夫人。”那叫初信的暗人忽地出了聲。我也是好一陣子才迴過神來,隻因她的聲音氣如遊絲。重陽露出小腦袋,看到蘭生不見了,便忘記了我的好,扁著嘴掄起小拳頭輕打我,要掙著到初信那裏去。我抱著他來到初信跟前放下,“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重陽爬到初信的懷中,把腦袋拱起來,藏在初信的身下,像是一隻躲在老貓身下的小貓瑟瑟發抖。初信喘著氣道:“屬下曾經替大小姐打探過夫人在清水寺的下落,故而知道夫人的境況。”我淡笑,“若我沒有猜錯,你們家大小姐囑你故意將我在長公主陵寢之事,傳給原駙馬爺知道吧?”初信艱難地點點頭,“屬下之罪萬死難辭,望夫人體諒我等各為其主。”我皺眉道:“我且問你,這到底是怎麽迴事,為何你家少主會在大理太子手中?”“侯爺屯兵汝州梁州,本欲與潘毛子一決死戰,可是竇周卻遣川北雙殺暗中劫走小世子,運至汝州,想以此要挾侯爺,不想來至汝州境內,卻為大理暗人所截。”初信苦笑連連。


    “三爺必與昊天侯水火不容,斷不會前來營救。怎奈孩童無辜,大理段氏向來心狠手辣,”初信吐出一口鮮血,“屬下久聞夫人義名,且與段氏相交甚厚,隻求夫人高抬貴手,放這個孩子一條生路吧。這個孩子是初信從小看著長大的,求夫人救救這個孩子,”初信低頭,輕觸重陽的發髻,淚如泉湧,“屬下來生變作犬馬亦會結草銜環,報答夫人大恩。”我揉著疼痛的額角,“你家大小姐心思縝密,手下雄兵數萬,如何好端端地會讓親生兒子落到川北雙殺的手中呢?”初信正要迴答,一陣銀鈴之聲隱隱傳來,在這雷雨夜空內幾欲未聞,我立刻藏到初信身後。不久一個紅綢綃衣的女孩出現在視野中。


    那女孩也就七八歲樣子,梳著兩隻高高的總角,每隻總角上纏著四五圈金絲銀鈴圈,一走路便叮叮作響,甚是動聽。她躡手躡腳地從暗中出來,兩隻大黑眼骨碌碌地不停轉著,甚是機靈。


    那女孩輕聲對後麵說道:“小翼快過來,這裏有個小孩子的,我不騙你。”重陽聞聲從初信的懷中探出頭來,快速爬到門口,隔著欄杆,沾著淚水鼻涕的小臉綻開一絲笑容,“夕顏,你可來了。”我探出頭來,看清了小女孩的麵容,忍不住淚如泉湧。正是我的女兒夕顏和前朝太子軒轅翼二人。這一年多過去,女兒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古靈精怪的眼神,生氣勃勃的笑容;而軒轅翼,這位前朝太子個頭卻拉高了許多,高出了夕顏一個頭,那小臉亦比原來俊美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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