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住口,快閃開!”那個聲音再次斬釘截鐵地喝道,“剛才一定是木槿,她一定是逃出來了。我居然會沒有想到,這個宋明磊可以在眼皮子底下藏起她了,這是他最擅長的把戲。我真真糊塗,我等必須快些找到她,韓先生,你莫要攔我。”那個叫韓先生的帶著哭腔苦求道:“老夫求公子三思。夫人這些年漂流在外,雖是堅貞節烈,然內心早已是千瘡百孔,即便夫人此次僥幸逃出,如若得知公子有恙,必定痛斷肝腸,安有活路兮……求公子再替這些年隨侍的武士家臣多想想,有多少人已為了公子……”我想動彈一下,可是一人卻死死抓住了我的手。雨水順著我眼上方的青葉倒流進我的眼中,然後沿著我的鼻,滲進我的嘴,一片鹹腥……火,好大的火,我在火海中翻騰。我記起來了。這是永業三年的那一場大火,我在一線天用火攻擊敗了胡勇,打贏了第一仗。為什麽我的戰術不起作用了?那火全部迴了過來,火舌卷起我和君家戰士的衣角,一片嘶聲唿喚,我在火中慘叫,胡勇的軍隊湧進君家寨,無數的士兵在殺戮淫掠,我眼睜睜地看著夕顏的小身子被砍成兩段,血流了一地,眼前無數惡魔的臉,耳邊是活捉花西夫人的喊叫聲……一人高唿:“莫問快走!”我抬頭卻見一個長發飛揚的紫瞳戰將飛奔而來,偃月刀一路披荊斬棘,還未到近前,卻忽地被人從後麵一劈兩半,露出背後那個酒瞳紅發的惡魔,烏黑的指甲拎著段月容血淋淋的人頭,然後對我不斷獰笑著……無數的過往在腦中風馳而過,然後隨同一個白色的身影,漸漸地飄向遙遠的角落裏,仿佛一幅濃麗的畫麵漸漸在我腦中褪色。我依稀感到這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萬萬不能離去。我伸出手,卻隻是抓住一片虛無。


    誰在用針紮著我的額頭?好痛,我再次恢複了意識。我微一偏頭,有樣東西便紮到我的眼上,奇痛難忍,我輕叫出聲,卻發現喉嚨如灼燒著一般。


    隻聽有人低咒:“該死的,老夫明明下了很重的麻藥,她如何會醒?”“莫非是她胸前嵌著的紫物?”那人的聲音充滿了驚詫。


    我的身上陡然一涼,這才驚覺身上沒有穿一件衣物。那個聲音帶上了無限驚恐,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最恐懼的魔鬼,“老天爺,這不是那塊紫殤嗎?已經二十年了,怎麽可能?”“喂,老東西,你在看什麽?”一人暴喝出聲。我的身上又蓋迴了某種粗布被單。


    “放肆,我乃醫者,豈如你這種惡俗之人所想的不堪?”那人的低咒聲更大,“你這蠢和尚,愣著做什麽,還不快紮她的睡穴?”然後有人使勁摁著我的頭,又有人抱住我,“夫人忍住,別哭啊,我找來的這位江湖郎中會救你的!”啊的一聲,有人哀叫,那個“江湖郎中”鄙夷道:“蠢和尚,還不快同她說說話,轉移注意力。”那人立時唯唯諾諾地改口道:“對不住、對不住。夫人哪,這位神醫大人,在給你縫傷口。你的這位夫君大人,還有那群手下,簡直就是如狼似虎啊。那下手也忒狠了點,難怪你不迴到他身邊哪。哎,別動、別動,你剛剛掉水裏時,眼角撕裂了,手是被那個昊天侯給擰的,可憐見兒的。咱們在水裏浸了一陣,所以有點發炎哪。你莫要動了,放心吧,我們安全了。”一陣丁丁當當的器物碰撞聲,那個神醫歎了一聲,“老夫已然盡了全力,接下來就看她的命數了。我這裏窮鄉僻壤,亦沒有什麽看護,更別提丫鬟了,你且看著你家夫人吧。”一陣陣謙卑的諾諾之聲,然後是腳步走出屋子的聲音。


    “老匹夫,等她好了,看蘭爺我怎麽治你。”有人在咬牙切齒地小聲罵了一句,然後是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似乎在努力地緩解憤恨鬱悶之情。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時,那聲音又悄悄附在我耳邊道:“喂,花木槿,你放心啊,這個江湖老郎中雖然脾氣暴了點,但肯定不是壞人,他救了我們。而且有我在你身邊,無論是那兔相公昊天侯,還是你那天仙外表、惡魔心腸的夫君,都不能傷害你了,你放心好好休息吧。”那個聲音接著又信誓旦旦,囉裏囉嗦地說了一堆,卻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滑稽,讓我又安下心來。


    我有些茫然地想著那個我的夫君是何許人也。哦,想起來了,是餘長安!那個出差的夜晚,我迴到我們的小區裏,我的丈夫還有那個同他肆意纏綿的雪白的身體。


    難道長安還想要殺我?是了,他不想離婚,不想我分掉他的一半財產,須知上海現在房價多貴啊!有多少人摧眉折腰事房產,終生為奴亦無憾!這樣一來,不但不用分給我錢物,還能順利得到我的保險費吧。我既驚且怒,不安地又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鳥語花香中醒來,我想睜開眼睛,好疼。眼前是竹屋,白色的布幔,床的四角各掛著四個銀熏爐,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草藥的香味。


    這裏是哪裏?我是誰?我是誰?我努力想著,胸口猛然一片灼熱,仿佛啟動了無數的往事,驟然間,兩世的記憶如洶湧的海嘯衝擊著我的心靈,最後定格在一張天人之顏上。花木槿愛原非白一萬年。原非白、原非白,這個名字好像是迷霧中的明燈,照亮了我的內心。是的,原非白,我是為了原非白才會想同撒魯爾同歸於盡的,我才會想方設法逃離宋明磊,我隻想再看看原非白。如同每一次從無憂散的藥性下僥幸清醒過來一樣,心中的喜悅漲溢著我的心,感激的淚水奔流下來。


    曾幾何時,我最最痛恨的紫殤變成了我最最喜歡的寶物了。我感激地想去摸摸那塊紫殤,微動了一下手,這才感到眼角邊一片刺骨的疼痛。為什麽眼前的景物都是黑白的?還有我另一隻眼睛為什麽纏了紗布?我的兩隻手上夾著夾棍,也纏滿了紗布,手邊有一隻圓滾滾的物體……好像是一個冬瓜……我定睛一看,這才意識到是一個光頭正趴著甜睡,我微微動了一下手,驚醒了他。一個清秀的光頭少年,興奮地跳了起來,叫道:“花木槿,哦,夫人,你可醒了。”是他?!是那個救了我的神秘小和尚。


    “這裏是?”我剛一開口,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仿佛屋子裏忽然飛進一隻公鴨,然後我在奇痛難忍中一陣幹咳。


    我動了一下身子,試著爬了起來。那個光頭少年趕緊扶著我,給我的背後枕上一個枕靠。


    他好似同我甚是熟稔,口中嘰嘰呱呱地不停說道:“你可嚇死我啦。渴不?餓不?”他端上來一個土碗,裏麵是黑油油的泛著腥味的液體,上麵還浮著一層黑油。我先是想到早年碧瑩當飯吃的藥,然後聯想起弓月城的原油,總之不愉快的記憶緊跟著翩翩而現,把關於沒有忘記非白的喜悅一掃而光。


    於是,我瞪著那碗東西,而那個光頭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細心地低頭吹了一陣。我這才注意到他頭頂的戒疤。我的心中一動:看來此人還真是個和尚,聯想起昨夜的對話,不禁稱奇,這個神秘的小和尚究竟是何許人也?


    那個小和尚滿意地抬起頭來,將土碗遞到我的唇邊,笑道:“不燙了,你快喝了吧,那老東西囑咐你醒來後一定要喝了這碗藥。”我狐疑地看了他一陣,卻見他雙目清亮有神,滿是期待之意,不由心中一暖。我動了一下手,卻無力垂下,隻得湊上嘴去,努力忍著惡心,淺抿了一口,立時五官皺在一起,差點沒吐出來。哎媽,這什麽東東呀?也太難喝了!


    小和尚似乎被我的吃相給逗樂了,咭地笑了一聲,然後好奇地也學著我抿了一口,撲哧全吐了出來。他皺著眉,“老天爺,啥玩意啊,喝起來簡直就是毒藥啊。”然而就是那碗毒藥,讓我幹澀的嗓子奇跡地潤澤了一下。我嘶啞著開口道:“你是誰?”小和尚木然地瞪視著我有五分鍾之久,笑容斂了起來,然後慢慢地彎下嘴角,“夫人,難道你不記得我了?”啊?!他是哪位重要人物?


    他的嘴角開始抽搐,“不記得我們之間的生死情分了嗎?”哎,莫非我記錯了,其實我結拜過小六義?


    他開始淚眼蒙矓,“小僧從未忘卻與夫人患難與共的日日夜夜,不想夫人還是中了無憂散,將您與蘭生之間的情分忘得一幹二淨。”


    呃?是這樣的嗎?看他說得情真意切,泫然欲泣,我疑惑起來。難道還真是因為無憂散,我還真忘了某些重要的記憶?


    這時有狗的低吠聲傳了過來,一條烏亮的黑犬躥了進來,嗖地上了我的床,嗚嗚叫著對我甩著尾巴,用一雙晶亮的狗眼睛看了我半天,然後就要往我身上趴,似要舔我。


    小和尚趕緊放下手中的碗,“小忠,不要淘氣,快下來。”他想把黑犬抓住,可是那隻黑狗卻靈敏地繞過了他,跳到我的床內側,圈趴在我身邊,把狗腦袋枕在我的腿邊,一副守定我的樣子。我微低頭,對上黑狗同樣清亮的眼睛,心裏一動:這宋明磊的狗怎麽也跟著我?它好像一點也不怕我和這個蘭生。


    “這隻惡狗。”小和尚忙了一陣,可能怕觸及我的傷口,便氣喘籲籲地罷了手。


    “這個,”我咽了一口唾沫,再看了看狗,艱難道,“你是東營還是西營?”我試圖舉起我的兩隻綁滿紗布的手,牽動臉上的傷口,不由痛得叫了起來。


    小和尚跳起來,扭頭向屋外大叫:“江湖郎中、江湖郎中,不得了了,她的傷口複發了。”窗外人影一閃,一個腦袋大得就跟火柴棒頂著一顆大洋蔥似的老人衝了進來,滿臉的褶子隨著跑動還一跳一跳的,一下子來到我的床前。


    “蠢和尚,你為什麽不給她喂藥?”那個老人過來在我的臉上和身上紮了幾針,我的疼痛立時稍解,“她的麻藥過了,自然會疼。”有人給我硬灌了一碗帶著刺鼻腥味的液體,我又陷入了昏睡。


    以後幾天,我時睡時醒,每次醒來眼前便是那叫蘭生的小和尚焦急的眼神,還有那頂著大洋蔥腦袋的老人。他是一個隱匿於世的神醫,自稱姓林,平時話並不多,對我態度甚是恭敬,而對那個叫蘭生的小和尚倒甚是隨便,每次兩個人湊在一起便是鬥嘴笑罵。他囑咐蘭生我一醒來必然要喂我那腥臭的液體,漸漸地我身上的疼痛減少了,人也精神了起來,可是左眼還是無法睜開。


    這一日我清醒了過來,無論眼睛還是身體都不那樣疼了。果然大腦袋的老醫生提溜一堆瓶瓶罐罐還有一堆紗布過來替我拆線,我自然疼得齜牙咧嘴了一番。老醫生不停地溫和道:“放鬆,夫人放鬆……夫人有神靈護佑保住了性命,現在受些磨難,吃些皮肉之苦亦算是喜事,且放鬆、且放鬆。”是這樣的嗎?我木然地用一隻眼看了他一會兒。他繼續扯著滿臉褶子大歎我這個醫學史上的奇跡半天,然後笑道:“傷筋動骨尚須百天,更何況夫人這麽重的傷。”等他差不多結束工作了,我啞著嗓子道:“請問我的、我的左眼睛……”“現在尚不可知,”他歎了一口氣,然後一本正經地用長滿老人斑的手指,顫顫地指了指上麵,但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一切老天自有安排。”我默然低下頭。蘭生卻在上方加了一句,“花木槿,其實用一隻眼也挺好,能少看人間多少惡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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