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歆閣前廳吹來一陣疾風,流月被遮住了臉,千年古刹中那百年的蒼天巨槐亦被這狂風吹得東倒西歪。“人呢?”宋明磊靜靜地站在廊簷下,默默地看著家臣在收拾滿地屍首,複又抬首看著漫天夜雲,眼中醞釀著驚濤駭浪。身後站著一個相貌普通的家奴,跪啟道:“前方有刺客來襲,所有的家奴全部留在流歆閣保護侯爺和駙馬,故而還不及相尋。”“誰的命令,你竟不知會我一聲?”宋明磊冷笑道,“好大的膽子。”有人遠遠地大聲答道:“你莫怪德茂,是奉我之命。”火把下一個錦衣青年,身著重重的鎧甲,頭戴金紗冠王帽,手握一把雕銀鑲玉的利劍,快步走向宋明磊,身旁的武士一一側身讓過,“駙馬安好。”駙馬爺原非清卻是滿目焦急,“你還不快進屋避著,站在這裏做什麽?”宋明磊霍然轉身時,臉上凝霜早已換作濃濃笑意,答非所問,“非煙,公主還有三爺那裏可好?”“非煙都睡下了,淑儀受了些驚,”駙馬明顯心神不寧,“你管三瘸子作甚?”宋明磊微歎一聲,“我們這裏受了襲,若是三爺那裏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豈不怪哉?”原非清微愣間,左邊天際閃過一片驚雷,將院子裏的一棵槐樹劈了開來,立時燃著了,劈裏啪啦地燒著。張德茂躍到宋明磊前麵,“天雷引火,槐樹崩裂,非吉兆也。還請駙馬爺及侯爺迴房。”“太晚了,”宋明磊卻冷笑一聲,抬首一指庭中屍首,“這些刺客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高手會從聽濤閣那裏繞過來的,想必已經到了。”他不顧張德茂在一邊幹瞪眼,隻是接過一邊奴仆遞來的軟甲,提了方天戟,來到中庭。果然四麵兵刃之聲不絕於耳。宋明磊冷冷一笑,正要發話,已有四個黑衣人躍上牆頭,箭雨立時襲來。無數的死士衝過來擋在宋明磊麵前,箭雨穿透死士的胸鎧,倒在麵前,血流滿地。張德茂揮舞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一張張鬼麵立在牆頭,陰森森地看著宋明磊。宋明磊被眾多的死士用鐵盾擋著,退至裏屋。張德茂喘了口氣,朗聲道:“川北雙煞既來,何不現身?”有人在空中咯咯嬌笑,“千麵手,我當你十年前就死了,原來你是窩在昊天侯的門下啊。”“風隨虎,”張德茂抹了一把臉,冷冷道,“雲從龍還沒有拋棄你,那老天爺真正是沒有眼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隱現在黑霧中,雙唇性感地勾起一絲微笑,“你這是在嫉妒。張德茂。”一個健壯的身影從風隨虎的身後閃出,單手劈去張德茂發來的暗器,冷然道:“小虎,同他囉嗦什麽,還不快去宰了昊天侯?”“大膽,我主公也是你等可以碰得的?”張德茂探手入懷,掏出一支長笛,吹出一曲奇怪的曲調,四周開始安靜下來。原本同張德茂站在一列的死士也悄然隱去。


    風隨虎秀眉微擰,暗想:這曲調為何如此熟悉?月黑風高,昏黃的燈光下,卻見一個個挺拔的人影憑空從院內四角躥出來,一個個健壯的人影如鬼魅一般躍到張德茂的身前。在慘淡的燈光下,暗夜的風中混合著奇怪的氣息。雲從龍一向冷然的臉上卻出現極度的恐懼,“虎兒,是活死人陣,快快閃開。”風隨虎擰腰急躲,她腳下的柳樹已化為數片。風隨虎腳下一痛,卻見腳踝處被銀絲鉤出血來。雲從龍急急地向下俯衝,發出無數的柳葉鏢,擊破幾個活死人,拉迴愛妻,擠出風隨虎的血,卻見血色發黑,已然中了劇毒。


    他正要給風隨虎服解毒丹,後者卻自己一點止血的穴道,甩開他複又衝向隊列,厲聲道:“張德茂,你同幽冥教攪在一起,你現在還配得上那‘千麵手’的英名嗎?”“亂世當代,怪得了誰?”張德茂陰陰笑道,“你們川北雙煞不也成了竊國竇氏的走狗了嗎?”“閉嘴,快拿解藥來。”雲從龍大喝一聲,如大鵬展翅躍下屋角,手中銀光一現,卻見滿院的健壯武士,個個麵容發青,頂著烏黑的眼袋,雙目無神。這群武士的背後,一人眉目如畫,淡笑似春風拂麵,貴氣逼人,雲從龍心想:此人莫非便是昊天侯宋明磊?!


    果然那貴人朗聲道:“光潛久慕川北雙煞,隻是尊夫人中了原家的秋日散,實在不敢挽留二位,須知三刻之內若無解藥,必受亂箭穿心之痛而亡。”雲從龍手中扣緊火炮,咬牙道:“今日叨擾已久,還請昊天侯爺賜藥,我等速去便是。”宋明磊眼神略動,張德茂自懷中扔出一物,雲從龍接過,沉聲問道:“我如何確定,此乃真解藥?”宋明磊淡笑道:“就憑我昊天侯三個字。”風隨虎的麵色發黑,勉力借著雲從龍的身子,“莫要聽他的,殺了他,不然,就算有了解藥,我等迴去,亦難逃一死……”話音未落,嬌軀倒在雲從龍的懷中。雲從龍看看懷中的嬌妻,沉聲道:“扯唿。”四周的黑衣人,如影消失。原非清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你沒有事吧?”宋明磊微搖頭,“無妨。”“你何不索性殺了川北雙煞?”“你沒有聞到空中的火藥味嗎?”宋明磊冷笑道,“他們既然敢到東庭地界來撒野,必是帶了火炮,做萬全的應對。”原非清一陣後怕,複又想起什麽,俊美的臉上微微扭曲了起來,咬牙切齒道:“這個該死的三瘸子,竟然勾結竇氏行刺於我。”“勾結竇氏……咱們這位三爺倒還不至於,”宋明磊如清風一般朗笑起來,“不過故意放他們進來倒是真的。他也知道川北雙煞是奈何不了我們的,確然他想知道我們的實力,還有……”“還有什麽?”“你且親自去公主和非煙那裏看看。”宋明磊沉吟道,“我擔心他這是聲東擊西。”


    原非清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這便去,你且萬萬小心。”他解下身上的大紅猩猩氈,給宋明磊披上後,細細地掖了掖,道了聲“莫要著涼”,便大步離去。


    宋明磊目送著原非清的身影消失,笑容立時凝住,略一側身,上好的大紅猩猩氈便滑落在鮮血塵土之中,他卻看也不看,隻是對著張德茂冷冷道:“原非白這是引開人馬好去找她。想不到,咱們的這位駙馬爺還真乖乖地隨了我們的三爺,將所有的人馬調來保護自個兒。不想你也蠢成這樣?”張德茂跪在一地鮮血中,默然無聲。宋明磊歎聲道:“德茂叔,你終是告訴姑姑了吧?所以姑姑讓你伺機除了她?”“主公息怒,”張德茂深深俯在血地之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咬牙道,“破運星斷不能留!”這時,有個小個子的暗人踏月色而來,對宋明磊耳語一番,宋明磊的臉色卻微鬆了下來。


    “起來吧,德茂叔。”宋明磊親手相扶,盯著張德茂的小眼歎道,“反正你也想找破運星,且跟我來吧。”然後便轉身疾步走出流歆閣,不再同張德茂說話。


    張德茂默然地跟著宋明磊七折八拐,來到一處停了下來,抬頭一看,原來到了夥房。


    “喂,我給你弄那個仙露來啦,女施主。”黑暗中一個小沙彌提著一桶水哼哧哼哧地拐了出來,口裏還大叫著。他忽然看到三個渾身是血的人影,立時嚇得手一鬆,一桶水重重落在地上,就此灑了一半,人也嚇得癱在地上。


    張德茂正要點那小沙彌的穴道,夥房裏躥出一條烏油光亮的黑犬來,親熱地圍著宋明磊打轉。宋明磊拍拍黑犬的腦門,柔聲喚道:“小忠乖。”黑犬乖乖坐了下來,守在門口。宋明磊緩步走進夥房內,卻見一個白衫人影,烏發披垂腰際,彎腰正在鍋灶處東翻西翻,最後似乎從鍋灶裏翻出什麽來,轉過身來,看到華服沾血的宋明磊,立時嚇得手一鬆,掉下一物來。


    宋明磊眼明手快,雙手一抄,半空中攬了過來,細細一看,這才發現原是兩個粗米饅頭,尚有溫意,而對麵的女子卻在眼中閃過一絲讚歎而犀利的眼神。張德茂守在宋明磊身後,手中緊扣銀絲。如果眼前的女子稍有舉動,便立時命喪銀絲下。宋明磊凝神望著她,似千年萬載,再挪不開眼。她顯然受了驚嚇,微顯蒼白的臉上沾著煙灰,嘴巴傻裏傻氣地張著,寶石一般的紫瞳在宋明磊的臉上和手上來迴轉動,最後視線落在宋明磊的手上,微微咽了一口唾沫。宋明磊的眼神柔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柔聲道:“餓了吧?”她似是細細地斟酌了一番,看著宋明磊手中的饅頭,輕輕一點頭。“怎麽?”他又柔聲問道,明亮的銳目卻瞟向張德茂,“他們故意不給你東西吃嗎?所以出來找?”“孫悟空又來鬧天宮了,”她用力點著頭,狀似氣憤地說道,“人人都去趕他了,就沒有人給我送蟠桃,我就自己出來找了。”小沙彌忍不住咭咭一聲笑起來。張德茂手中寒光一閃,一根銀絲勒向他的脖子,他立刻噤聲。宋明磊卻微微笑著,順著她問道:“那怎麽想到廚房來找蟠桃呢?”她傻傻地看著他俊美的微笑一陣,眼中閃過一絲驚豔,一指小沙彌,老老實實地說道:“二郎神帶我來這裏,說這裏還有隔夜蟠桃。”小沙彌結結巴巴道:“小小小……僧名喚蘭、蘭生。”宋明磊瞥了一眼縮在角落裏嚇得尿褲子的“二郎神”,唇邊的微笑更如春風一般和煦動人,他猿臂一伸,遞上饅頭。她顫著手接過來,然後立刻退後一步,張嘴咬上一個饅頭。蘭生緊張地看著那個怪異的女子,而她這迴卻並未如方才那般狼吞虎咽,隻是不緊不慢地一口接一口咬著,紫瞳深幽如海,泛著平靜的光芒,卻始終盯著眼前這個高大俊美的血衣華服之人。而那位貴人也麵帶微笑,更不帶任何煙火地一徑迴望著她。兩隻饅頭轉眼消失在她的嘴邊,她打了一個飽嗝,似是萬分滿足地愉悅道:“飽了。”然後又似噎著了,看著他直瞪眼,艱難道:“仙……露。”他微笑不變,向後一伸手,那修長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淌著綠瑩瑩的光,在蘭生看來正如毒蛇竹葉青的皮膚,隻聽他頭也不迴地喚了聲:“水。”張德茂一呆,但仍是立刻喚人取水來。蘭生抖著身子拿了個土碗,從水桶中舀了一碗水,本想端給那女子,中途見到宋明磊那看似溫和的笑顏,心中寒意陡生,隻得將土碗轉遞給張德茂,不想翡翠扳指在眼前一閃,那土碗卻被那宋明磊半路奪了過去,就連張德茂也一呆,向後微退了一步。


    宋明磊端著那碗水,放到嘴裏淺抿了一口,才輕輕走向前,像是怕驚嚇了她,柔聲道:“渴了吧。”她舉手奪了過來,一飲而盡。宋明磊忽然挺身向前,她嚇得欲退,後麵卻是灶台,退無可退,手中的土碗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蘭生在外麵也是膽戰心驚,欲站起來看看怎麽迴事,卻在張德茂的銳目下,重又退了開去。


    她的眼中滿是懼意,宋明磊的眼神不易察覺地一黯,手中卻抽出一方絲帕,輕拭她的嘴角,“都這麽大的人了,為何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麽不會照顧自己呢?”“我認得你,”她愣愣地看著他,任由他細細擦拭她的嘴唇,人卻漸漸地放鬆下來,“我認得你。”宋明磊的俊顏似又蕩開了笑,“哦,我是何人哪?”她激動道:“你是龍君!青龍君!”蘭生心道:“還是一條剛殺過人的青龍哪!”冰輪露顏,清輝輕灑,帶露的木槿花苞脹鼓鼓的,在月光下閃著神秘的光彩。清香飄進夥房時,燭心微微爆了一爆,竟然閃得那紫瞳女子的側臉一片恬靜嫵媚。蘭生微一愣神,伸頭看去,沒想到那個華服風流人物,竟然亦有些失神地細細看著那個紫瞳佳人。許久,他終是滿懷憐惜地輕聲一歎,“那你又是誰呢?”她滿麵詫異地看著宋明磊,似乎對於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很驚訝,“龍君,你怎麽不認得我了呢?當初還是你把我帶迴天庭的呀。”宋明磊的眼神有著一絲悲戚,對於她的癡纏,再不迴答,隻是默然地低下頭,挽起她的那雙柔荑,輕輕替她擦著手上的鍋灰。她卻自顧自地挺胸抬頭傲然道:“我乃上天入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她用了無數讚美的辭藻,堆砌一氣,在幾乎讓人昏昏欲睡之時,卻聽她停了下來,猛喘幾口,繼續說道:“天界第一名將,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蘭生的嘴角都快抽歪了,忍得甚是辛苦。宋明磊連頭也沒有抬,像是早已聽慣了這樣的瘋言瘋語,隻是專心地將那雙手擦得幹幹淨淨了才抬起頭來。“方才你聽見了嗎?”她興奮地瞅著宋明磊,反握住他的手,“方才我聽到了白虎大人的仙樂,你也聽到了吧。他正在找我咧……咱們去找他……”宋明磊的臉色卻忽地微微發白,冷冷道:“都一個個杵在那裏做什麽,還不過來送姑娘迴去?”張德茂這才過來,打了個響指。兩個健壯的冷臉子丫頭過來,正要接過那“木仙女”,宋明磊卻反手一握她的手,冷著臉頭也不迴地拉著就走。蘭生眼尖地看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紅痕。那木仙女卻似毫無感覺,隻是在後麵跌跌撞撞地跟著,還不忘哈哈大笑著,“龍君接木仙女迴家嘍、迴家嘍。”經過蘭生時,她猛然一手抓起蘭生的僧袍,“二郎神、二郎神,我們一起迴家。”宋明磊停了下來,看了兩眼蘭生,嘴角咧開一絲弧度,“原來二郎神也降世了。”紫瞳木仙女點頭如搗蒜,“二郎神以前就對木仙女很好很好的,他還是龍君你的朋友,你不記得啦?”宋明磊怔怔地看了兩眼木仙女,思索了片刻,慢慢開口道:“二郎神幫過龍君對付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對吧?”痛感從蘭生的手腕處傳來,低頭卻發現他的手腕早被她的指甲掐出血來,甚至能夠感到她的顫抖。他不由心中一動,耳邊卻是她清脆的笑聲響徹夜空,“二郞神和木仙女一起迴家嘍。”流歆閣裏芙蓉帳暖,原非煙伸了一個懶腰,微微向床外挪了挪,紅木床上更顯冰冷。她懶懶道:“初信,好冷呢。”有個人影諾著,往銅鼎中加了炭,又輕手輕腳地往床裏加上一層狐皮襖子,在原非煙的耳邊輕道:“信迴來了,人的確在長公主的陵寢……姑爺……也在那裏。”原非煙一下子睜了眼睛,鳳目中淩厲的殺意轉瞬即逝。隻聽床外的人繼續道:“信說平時看守的人不多,很容易下手。”原非煙輕輕笑了起來,抬起手來,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優雅地支起螓首,輕歎一聲道:“我們是婦道人家,何必造孽呢?”原非煙像貓兒似的縮了身子,淡淡道:“去,把這個信兒讓哥哥的人知道。”“是。”床外的人影一閃而逝。銅鼎火光隱顯,輕煙微籠,原非煙迷迷糊糊地睡去,眼角猶似帶著晶瑩的淚珠。


    蘭生戰戰兢兢地被前麵那個瘋仙女拖著,怎麽也甩不開她的手。他見前方引路的家仆手中所掌羊角燈都印著“昊天”二字,眼見這位貴人又如春風和美動人,便立馬醒悟過來這可能是昊天侯親自到了,心中不免疑惑:這莫非是昊天侯的家眷嗎?


    昊天侯隻冷冷瞥了他一眼,卻對木仙女柔聲道:“快些迴去吧,二哥就讓這個二郎神跟咱們一起玩。”木仙女樂嗬嗬地大聲唱著歌。不久,這一行人便來到一座看似普通簡陋的竹居前。裏麵有三四個粗使丫頭出來,看到昊天侯都驚慌地唿啦啦跪了一地。木仙女使勁甩開了昊天侯的手,熟門熟路地拉著二郎神衝了進去,驕傲道:“二郞神,快來看我的盤絲洞。”剛進了竹居,蘭生就結結實實地滑了一跤。往地上一摸,原來絆倒他的是一顆拳頭大的東珠,發著柔和的光。蘭生從未見過這樣大而圓潤的珠子,不由抓在手裏,再也放不了手。


    耳邊又傳來木仙女脆生生的笑聲,他愣愣地抬起頭,立時眼前一亮。同簡陋的外牆完全不一樣,裏麵掛著紫水晶的紅鸞帳簾千重萬垂,明亮的金磚上散落著各色小巧的珠寶珍玩,屋內沒有燭火,各有八顆夜明珠鑲在四麵粉牆的金花座上,木柱和屋頂都雕著一種鮮紅的十二瓣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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