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上帝,你也會原諒我十三歲曾有過的錯嗎?


    終於,我還是將葉靈給顧朗的那封情書,交給了顧朗。


    隻不過,是我的字跡。


    那天下午告別了葉靈,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一樣,竊取了她的信任,也竊取了她的幸福。最終,我決心將這封情書交給顧朗。


    可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我抄寫了葉靈的情書,大抵是一個十三歲女孩最卑微的願望吧——溫習著葉靈的表白,就好像自己對著他表白一樣,顧朗,我喜歡你。


    唉,老艾從小教我練字,難不成就是為了這天,在我不能用最美的樣子遇見他時,用最美的字跡遇見他?


    我將葉靈的話語一字不落地抄下,我告訴自己,我隻是在美化這封情書而已,反正葉靈的字不漂亮,就當我這個朋友幫她的忙。


    可是,信的末尾,最終,我沒有落下“葉靈”的名字。當然,也沒有落下任何人的名字。


    我還是自私了。


    葉靈忐忑地等待著顧朗的迴音,她越是緊張,我越是罪惡。


    海南島安慰葉靈,你要是一封情書就可以搞定顧朗的話,他早不知道被搞定了多少次了。既然追了,就破釜沉舟,別在這裏裝怨婦,最煩你們女生想得到,還要裝不安。


    海南島的話說得葉靈臉紅得跟雞血似的,不過,革命還未成功,同誌尚需努力。這點確實沒錯。


    以後的日子,葉靈每一封寫給顧朗的信,都交到了我的手裏。


    而我,將每一封情書都抄寫一遍,把葉靈的信深深放在書包底下,把我重新抄寫好的交給顧朗。很多時候,顧朗不在班裏,我就將信交給那個女版蠟筆小新,讓她幫我轉交。


    顧朗不鹹不淡地收著情書,在當時的我眼裏,以為這是一種默許,後來才知道,他想婉拒,但是不想傷害到情書主人的自尊。


    那是我記憶裏最清晰的一段時光,每次將情書遞給他時,看他微笑的表情,淡淡的唇角。他有時想說什麽,但是開了口卻愣住,隻好訕訕,說,呃,字挺漂亮。


    他的話如同一枚漿果,沾著蜜酪,落進我的嘴裏,一直甜到腳趾頭。現在想來,他欲言又止的應該是,讓我或者讓寫情書的人放棄吧,因為這實在是無用功太無聊。而我卻當成了鼓勵。


    那段日子,抄寫情書成了我的課外作業,每天挑燈奮戰,披星戴月。


    我媽每天晚上在門外看著我桌上那小台燈閃亮,內心無比感動,經常給我做點兒宵夜加個營養什麽的,而老艾也從我伏案的弱小背影中,看到了清華狀元北大才女的影子。要是他們知道我當時是在忙著給男生抄寫情書的話,估計滅了我的心都有。


    不過,我和葉靈的審美觀有些不同,她喜歡顧朗的頭發,情書裏寫著“籃球場上,它們碎碎地在陽光裏,就像是歲月的剪影”;她喜歡顧朗的眼睛,情書裏說“每次望見,總是覺得像漫著星光的湖水,隨時會傾瀉天邊”……可我的審美觀就不同了,我覺得顧朗最讓我心動的是他的笑容,然後他的腿挺長,屁股好像也挺翹的……胡冬朵說,我從小就有變成同人女的潛質,一度鼓動我去寫bl小說,說是稱霸腐女界,一統天下,千秋萬代。


    說起來,因為眼光的不同,抄情書時,我總會一邊批判著葉靈的想法,一邊遐想著顧朗那些吸引自己的地方。因此葉靈的情書常常被我抄得一塌糊塗。


    比如她說“我最喜歡看你的眼睛,它們就像幽暗的無底深淵一樣,讓人將心墜下”。可那時我卻覺得更喜歡顧朗的鼻子,那麽高挺,所以情書就被我搞成了“我最喜歡看你的鼻子,它們就像幽暗的無底深淵一樣,讓人將心墜下”。


    不知道顧朗看後有沒有氣絕,誰家的鼻孔那麽大,跟無底深淵似的,還那麽幽暗,估計鼻毛叢生了吧。


    一段時間後,依舊不見顧朗有任何的迴應。


    葉靈心情很灰暗。我也挺難過,我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署名,所以才導致了顧朗始終沒有迴音?是不是當他知道了是小美女葉靈的情書,就會接納呢?


    胡巴說,算了,葉靈,他不是你那杯茶。七中好歹也算幅員遼闊,地大男生多,你再看看別的吧。


    海南島一屁股坐在主席台上,說,別聽胡巴的!瞧他那點兒出息!沒點兒毅力,扔在抗戰年代,甭說八年,八天沒到就投敵賣國了!然後他看了看葉靈,說,那顧什麽朗不會不識字吧?萬一你寫了那麽多情書,他根本就是一文盲也沒辦法啊。


    我急了,臉紅脖子粗的,說,胡說!顧朗全年級第一!尖子生,才不像你說的那樣呢!


    海南島轉臉看著我,狹長明亮的眼睛裏閃過促狹的笑意,土豆,你急什麽!我說顧朗,踩著你尾巴了?你不會跟葉靈一樣,也喜歡顧朗吧?


    我急了,說,才沒有呢。


    十三歲時的智商。此地無銀三百兩。


    “銀子”最終還是被海南島發現了,那是期末考試的前一周,他迴到學校裏聯絡同學感情,方便別人考試時幫幫他。


    江可蒙在他身後笑得下巴都快脫臼了,表示自己很願意幫他渡過難關,但是還是忍不住埋怨他不好好學習,拖班級後腿。


    海南島疲於應付江可蒙,就幹脆坐在我的座位上。那時的我們,還不流行隱私權這種說法,海南島大概隻是一時無聊,所以左擺弄一下我的書包,右翻看一下我的作業。


    葉靈寫給顧朗的那疊厚厚的信,就這樣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當天放學,他將我單獨喊到一邊,將那疊厚厚的信遞給我,眼神有些冷,滿臉不願置信的表情。


    我吃驚地奪過那些信,臉色蒼白,這件事情終於還是見了光。


    海南島看著我,眼神銳利,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喉結有些抖,不知該說什麽,沉默半天,他才張口,天涯,葉靈她……是你的朋友不是?


    我不敢看他,心那麽虛,卻要壯大聲勢,誰讓你碰我的書包!說完我就逃了。


    海南島一把將我拉住,像拎一隻小老鼠一樣,推到牆邊,他整個人逼了過來,他說,艾天涯,你怎麽這樣!我以為你就一小孩,可你怎麽能這樣對你的朋友!


    我怎麽知道自己會這樣?我也討厭自己這樣!可是我還是做了!我自私了……我難過地開始哭,卻不知道怎麽跟他說明,我不是故意的,我看重我和葉靈的感情,我不是他想象的那麽糟糕。我知道,海南島這樣講義氣的男生,最討厭的就是不夠朋友的人。


    海南島拉開我擦眼淚的手,他說,你沒有把信給顧朗是吧?


    你騙了葉靈是吧?


    你很喜歡欺騙你的朋友是吧?


    你根本就沒把我們當你的朋友是吧?


    他由“我對葉靈”推及到“我對他們”。


    我搖著頭哭,說,不是的……說完這三個字,我就不知道怎麽說了。


    我想說,我不是一個長了小孩模樣,卻有女巫心腸的人。你們三個對我很重要,因為葉靈,我感覺到了溫暖;因為你的出現,沒有人再欺負我;因為胡巴,我們的生活多了很多樂趣。因為你們三個,我不再孤單,不再被人欺負,不會被孤立。你們都對我很重要。我沒有欺騙你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做了這樣的事情……那麽那麽多的話,我不知道怎麽跟海南島講。


    最後,我哭著說:我也喜歡顧朗。


    海南島呆了一下。他一直說我像個兒童,然後就把我真的當兒童,他沒想到,我也會喜歡一個人喜歡得不自禁,喜歡到對葉靈做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可恨的事情。


    他深深地唿了一口氣,狠狠罵了一句,我怎麽就沒想到這茬兒!


    那天,操場邊上,海南島靠在牆上,一直在抽煙,聽著我一邊哭一邊跟他說整個事情。煙圈漫過他年輕的臉,他大概是原諒了我,不再喊我天涯,而是喊我土豆,他說,土豆,你的意思是,你又重新抄了一封情書給顧朗?


    我點頭,茫然地看著他。


    他看看我,像看一個吃不到糖果的孩子,苦笑,說,不過,你上麵沒寫名字,對吧?


    我又點點頭。


    他仰頭看天,眼睛像碎裂的琉璃,喃喃,土豆,你知道不知道被朋友欺騙算計傷害是很難受的事?


    我想起單純的葉靈,又放聲哭了。


    他低頭看看我,俯身,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土豆,這個事兒,就到這裏吧!我們別讓葉靈丫頭知道,否則她會難受死的。


    我拚命地點頭,眼淚亂流。


    海南島看著我,笑笑,說,你比胡巴還尿壺,該哭的是葉靈,倒黴孩子,交了你這麽個朋友。


    我知道,他是說笑話,可是我的心卻像被扔進了滾油裏麵,煎熬不止。


    大概到這裏,事情應該圓滿解決了吧?海南島慷慨激昂地責備了我對朋友倆字的侮辱,而我也淚如雨下地痛苦懺悔對葉靈的欺騙。


    可是,世界之上,不是還有“極品”一詞嗎?


    什麽叫極品?我和海南島就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極品!


    因為好半天後,海南島這個極品問我這個極品土豆,你是不是特別不甘心?


    我這個極品搖搖頭,又點點頭。


    半晌,海南島這個極品說,要不,給你一次跟顧朗表白的機會,我和胡巴一起給你打掩護。就這一次機會,如果他選擇了你,那是老天不長眼,葉靈命不好;他要不選擇你,你也不會覺得哥哥我扼殺了你這少女的心。一切,咱們瞞著葉靈。


    我這個剛剛還懷著羞恥之心的極品居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每次迴想起這極品的一幕,我總是有穿越迴去的衝動,迴去將那個剛剛還淚如雨下頓時又眉開眼笑的自己暴打一頓,打得不成人形。


    胡冬朵曾說,因為我們都是好孩子,所以上帝會原諒我們的錯。


    那麽上帝,你也會原諒我十三歲曾有過的錯嗎?


    一錯再錯的那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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