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總會有這種那種的無關重要卻顯柔弱的病症,來顯得矜貴。


    葉靈的到來,讓我們班教室後門的玻璃窗前,多了一群偷看她的男生,弄得我們班每到下課就熱鬧得跟過年似的。


    葉靈給我遞小紙條,寫著:天涯啊,他們真討厭,就像一群小醜一樣。


    我看到這種紙條,心裏就偷偷地想,如果我的生活中,能有幾個這樣的小醜,該多美好啊!那樣子,如果胡巴再欺負我,我就關門放小醜!


    不久,一群女尖子生跟歐陽班主任抗議,說那些外來學生圍觀班上某女生的嘈雜聲,讓她們的學習很受幹擾。


    真是胡扯!


    沒見班上哪位神仙下課十分鍾還背書啊,擺脫了四十分鍾的煎熬一個一個都興奮得跟抽風似的。上廁所的上廁所,看小書的看小書,去小賣部的去小賣部,說悄悄話的說悄悄話,欺負我的胡巴依舊欺負我……


    歐陽班主任是個好老師,他也隻是笑笑,說這個事情他會處理的。其實,當時的他,應該了解這群青春期少年的微妙心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歐陽老師並沒有找葉靈。不過,給葉靈遞情書、送禮物的男生真不少。


    那段日子,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幫葉靈抱禮物和聲情並茂地朗讀情書,幻想這是一群男生送給我的禮物,寫給我的情書,我是不是太無恥了?


    禮物沒有什麽亮點,就是幸運星啦,巧克力啦,八音盒啦,或者討女孩子歡心的小絨毛玩具。倒是情書,內容包羅萬象,深刻體現了漢語言的偉大以及中華男兒勇於創造的精神。


    中規中矩的情書有,那些美麗的少年情懷,滾燙的話語,讀得我臉紅心跳,覺得自己好像看了h書一樣罪惡。


    有些情書就比較搞笑,板板正正地寫著姓名、身高、體重、愛好、優點、住址、聯係方式,迴顧過去,瞻仰未來……大學畢業時迴想起來,整一個求職簡曆。


    有的情書幹脆抄襲歌詞,三張紙的情書滿滿的全是當時的流行歌曲,什麽“你這樣一個女人,讓我歡喜讓我憂”,什麽“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什麽“你究竟有幾個好哥哥,為什麽每個哥哥隻能娶了眼淚”……我一邊吃他們送的巧克力,一邊想嘔吐。


    雖然我思想很早熟而且有些小邪惡,但是畢竟隻有十三歲啊,這簡直就是荼毒祖國花朵兒。


    還有一些情書竟然寫得像遺囑一樣,什麽“我死以後,我的墓碑之上,要刻著你的名字,葉靈,我的妻。我的身體屬於你,心屬於你,唿吸屬於你,思想屬於你,靈魂也屬於你”。弄得跟五馬分屍一樣。


    無獨有偶,大學時,冷麵桃花女夏桐也收到一封類似的情書,什麽“我的愛啊,我把我的心掏給你,把我的肝捧給你,把我的眼睛剜給你”——夏桐在宿舍裏聽我朗讀,最後惡狠狠地來了一句:老娘不要那些,老娘要你的腎!


    從初中到大學,我一直有個業餘愛好,就是給朋友們聲情並茂地朗讀她們收到的情書。


    說起葉靈收到的情書中,最恐怖的是居然有血書,不知道是用狗血貓血還是老鼠血寫著大大的:葉靈,我愛你!末了,還用圓珠筆注明:葉靈,你若是不接受我,我就會每天用血給你寫情書,直到你答應那天。


    簡直就是精神分裂外加妄想症和自殘症患者。他媽大米白麵養了他這麽大,沒養成飯桶,養成了一血桶。


    葉靈當時被這封血書給弄得不知所措,她擔心,這個男生會一直這麽自殘下去。害得我當時也跟著惴惴不安,甚是糾結。


    十幾歲的女生,何曾見過這種陣勢?也或者,那個剛剛開始偷讀言情小說的年齡,覺得這種激烈的愛情方式,才是愛得炙熱愛得真誠愛得永垂不朽的最好詮釋方式,那情聖的執著勁兒,放在瓊瑤小說的男主角堆兒裏,也是拔尖兒的!


    說起來,那血書男生還是蠻有毅力的,一連寫了六天血書。弄得我和葉靈每次看到血書,就像看到了江湖追殺令一樣惶恐。


    送情書的六天。


    第一天,他纏了一塊創可貼。


    第二天,他手上纏了兩塊創可貼。


    第三天,他手上纏了三塊創可貼。


    ……


    第六天,他十個手指頭上全部纏上了創可貼……


    我替葉靈哆哆嗦嗦地接情書時,還結結巴巴地問那男生,今天……不不不是應該六六……六個嗎?怎怎……怎麽成……十個了?


    那男生很不自然地笑笑,說,一個手指頭擠出的血太少,割了五個手指頭才湊夠。可能這段時間用血過多。說完,他就像一個為救美女而深受重創的江湖俠客一樣捂了捂傷口。


    十幾歲的年齡,喜歡偷看言情小說的女生,總是善感。所以,我看著江湖俠客男那纏著創可貼的十個手指時覺得他真是楊過再世,太深情、太有愛了,忍不住眼圈都紅了。


    我不知道是想起了顧朗,還是想起了某本言情小說裏的深情款款的男主人公,總之是為血書男生心酸極了。


    把血書遞給葉靈時,我的眼淚都嘀嗒嘀嗒地下來了。


    葉靈聽我心酸的敘述,眼睛也紅了,幾乎是抖著手將血書打開,然後深深看了一會兒,又抖著手將血書合上。


    她問我該怎麽辦?


    我想了半天,搖搖頭。


    兩個年少的傻子。


    很多年後,在顧朗遭遇刀傷、生命危在旦夕時,麵對醫院裏哭泣的我,有個叫江寒的男子曾經問過我,那個男人眯著眼,麵容冷峻而淡漠,眼睛裏如同堆著冰雪,好看唇角彎起刀鋒一樣的弧度,他說,你們女生是不是看到男人為你們受傷、自殘、吐血、下跪什麽的就特來勁?!他說,艾天涯,你告訴我,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隻有這樣,你才覺得小生活澎湃激揚,有滋有味!


    他還說了什麽?


    哦。他還冷笑著,說,真扯淡,你們這些寫字的清一色的腦袋有問題,寫書寫多了,寫到生活和小說分不開家了!


    然後,醫院的長廊裏,他苦笑了一下,決絕而去,隻留下一句話:艾天涯,認識了你,我倒了八輩子黴!


    如果可以,我真不願想起他的名字,不願想起他的眉毛他的眼。可是,命中注定,這個叫做江寒的男子,是我的劫數。


    劫數中的劫數。


    江寒說得對,女生在這個問題上確實有些變態,就是受不了男生為自己自殘、受傷、吐血、下跪——這種在電視劇和小說裏常常發生的事情,一旦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發生在身邊,那種恍如入夢入戲的恍惚,覺得自己成了某電視劇、某小說的女主人公,這種代入感和女生特有的母性糾纏在一起時,就容易不忍,容易心疼,容易掉入裏麵。


    最後,葉靈決定,約血書情聖談談。而且,要求我在旁邊做補充,以防她著急起來,說不清楚。


    那個時候,我正在教葉靈慢慢說話,不要著急,這樣可以減少結結巴巴的頻率。


    葉靈說話慢時,就像是唱歌一樣,聲音軟軟的,綿綿的,那麽好聽。


    她偷偷地練習過最多的話語,就是:顧朗,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第七天,就在我和葉靈決定用我們博大的愛,來拯救這個血書情聖陷落的靈魂時,血書情聖和他的血書一起消失不見了。


    第八天,下午放學時,我和葉靈剛走到校門口,隻見兩輛單車如同漂亮的蝴蝶一樣,從我們身邊飄然而過,是血書情聖哥哥和一個麵容清秀的女孩子。他們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甜蜜,喜悅得就跟化蝶得以雙飛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一般。


    我和葉靈差點變成校門口的雕塑。


    後來,聽校園裏隱隱約約的傳言,才知道血書情聖李容的偉大事跡。


    這個高二(三)班的男生給葉靈寫血書,寫到第五天時,有些絕望了,索性多寫了四封,然後將五封血書群發給他覺得都不錯的女生。當天下午,有兩個女生,一個叫陳嬌,一個叫隋菲菲,都給了李容甜蜜的迴應。


    李容那顆少年的心髒,當下就猶豫極了。


    這兩個女生,在他心裏好像是半斤八兩,難以比較勝負。如果是陳嬌和葉靈,或者隋菲菲跟葉靈的話,他當然奮不顧身地衝向葉靈……畢竟鮮血不能白流,在葉靈身上流血最多嘛。


    最後,李容好像當天晚上請了一幫兄弟去網吧狂玩cs。那個時候,cs剛剛流行起來, 當時叫做“半條命”。


    一幫男生,分成兩個隊打比賽。一個隊伍代號“陳嬌一統天下”,一個隊伍代號“隋菲菲千秋萬代”。


    為了公平起見,李容沒有代表“陳嬌”出戰,也沒有代表“隋菲菲”出戰,而是自己躲在一邊玩紅警,等待命運的降臨。


    於是,“陳嬌”和“隋菲菲”混戰起來。


    “隋菲菲”心狠手辣劃了“陳嬌”一刀,“陳嬌”一跺腳,說時遲那時快,就給“隋菲菲”一槍;“隋菲菲”心生怨憤,毫不手軟扔“陳嬌”一手雷,“陳嬌”惱了,就給“隋菲菲”一槍爆了頭。


    最後,一夜鏖戰,陳嬌勝利了,一場男生們的cs,讓血書情聖李容終於名花有主了。


    據說,顧朗也參與了那場戰役,代表陳嬌出戰,殺敵無數,神勇天成。我一度懷疑,顧朗是不是暗戀隋菲菲啊,要不幹嗎那麽神勇?


    後來,這群通宵happy的少年清晨溜迴學校時,被副校長江別鶴給逮住了。除了顧朗,其餘男生,全部被罰在操場上做蛙跳。


    當時,包括江別鶴在內的學校老師,對顧朗真是有愛極了。


    誰都喜歡成績好的學生,何況這個學生又模樣好看,而且據說家世不錯。當時的顧朗,在學校,風頭可謂一時無兩。


    我一直以為,一個人的成績足夠好,而樣子也不錯的話,就會得到老師的喜歡,比如顧朗。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忽視了最大的原因,那就是顧朗有很好的家世,這才是根本中的根本、關鍵中的關鍵。所以,即使那天清晨,顧朗沒有接受副校長江別鶴的好意,副校長也沒有對他動怒。


    顧朗衝副校長笑笑,說,謝謝江校長關照。不過校長,最近學習好累,功課也緊張,就讓我也去鍛煉一下吧!


    江別鶴一愣,看看顧朗,笑笑,揮揮手。於是,顧朗就和那群男生一起在操場上狂練蛙跳,一直到累倒在操場上。


    一群男生,四仰八叉躺著。


    一個一個有氣無力地伸腿踹李容,說,媽的!都是為了幫你小子選妃子!每人一瓶可樂,否則,籃球場上帽死你!然後,他們轉向顧朗,說,你真夠哥兒們夠義氣,沒扔下兄弟們。


    顧朗就躺在操場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隻是擺了擺手,笑笑,並不說話。


    少年時代,男生的友情,大多發生在一同受苦一同受罰之時,當然,還有一同玩遊戲一同打架。


    他們的友情,就是在這些生活的節目之中鞏固起來的。


    血書情聖李容原來沒有我和葉靈兩個傻瓜想象的那麽悲情。


    第一次,我開始有了疑問,原來,喜歡一個人,可以這麽不認真,可以轉頭就給忘記,甚至可以輕易代替。


    情書收多了,葉靈的小心髒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她一字一字地用最慢的語速跟我說,艾天涯,要不,我也給顧朗寫情書吧?


    啊?我的嘴巴張得老大,看著葉靈。


    葉靈沒有在意我的反應,隻是自顧自地惶惑著,不過,你說,他他……他會不會因此瞧不起我,覺得我一點兒都不矜持呢?


    哦。我的嘴巴閉上,沒有參與她的談話。


    但是,我在不久之後,參與了她的行動,成了情書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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