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過這樣卑微的十三歲嗎?


    葉靈是中途轉學到我們學校的。


    她走上講台,像一隻白天鵝一樣,姿態舒展,隻是笑容之中,帶著莫名其妙的疏離,好像習慣了孤單。全班女生頓時腰板坐直了,進入了緊急警備階段;不過,比女生的腰板還要直的是我們班男生的眼睛。直,真的很直。


    班主任歐陽老師讓葉靈自我介紹,她憋了半天,才說,我……我……我叫……叫……葉靈。


    聲音裏有些抖的味道,她的底氣遠不如她的儀態。


    男生們的眼睛依舊像手電筒一樣唰唰地閃在葉靈身上,電力強效持久;而女生們從她的自我介紹裏麵,讀到了特殊的信息,所以長舒了一口氣,有些女生甚至私下交耳:就一花瓶嘛,還是結巴!語氣很不屑。


    我看了葉靈一眼,還來不及給她的美貌打分,後座一個討厭的男生就故意甩鋼筆,鋼筆水甩在我的後背上。我狠瞪他一眼時,他笑得像一隻抽風的狐狸。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安靜地看葉靈,而在我身上窮折騰。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樣子就是為了逞英雄,引起美女葉靈的注意。


    男孩子都這樣,青春期,總是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來吸引女孩子。這是雄性動物的共同點,雄孔雀自戀狂似的開屏,雄猩猩神經病似的捶打胸部,還有一些動物為了求偶假惺惺地決鬥。唉,神奇的荷爾蒙。


    如果說,當時的我,有些諂媚似的討好同班很多人,忍氣吞聲,但是對於這個瘦得跟猴子似的男生,我卻不習慣客氣,丫在這個學校裏,也是備受欺負的人物,就敢在我腦袋上興風作浪。


    這個拚命在葉靈麵前做小醜的男生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古肥。不過,我一直喊他胡巴。


    我從心裏鄙視這隻渾身上下沒有別的、隻會搖尾乞憐的“尾巴”男生。改了他的姓,應該是我當時所能想到做到的對他的最大侮辱。


    每個月光很好的晚上,我都會放下作業,跑到窗前,傻乎乎地雙手合掌,抵在下巴上,虔誠地模仿油畫上的少女祈禱狀,對著那輪傻月亮祈禱。那時候,還沒有“子啊,帶他走吧”或者“白雲她媽,帶他走吧”等現成的便民咒語,於是民間自創性咒語“胡巴,胡巴,你去死吧”,就成了我祈禱時的專用咒語。每次我和胡巴對打,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天上人間時,隻要你經過我家窗口,就會看到一個長得像少女的傷痕累累的乒乓球拍在虔誠地祈禱。


    很顯然,我的祈禱沒有多大效果,否則,葉靈第一次來我們教室時,胡巴也不會健在,而且這麽得意地往我身上甩鋼筆水,笑得像一隻抽風的狐狸。


    我很惱怒地轉身,快速出擊,將胡巴的鉛筆盒給拽到了地上。


    砰——鉛筆盒掉落在地上的聲音驚動了全班同學,也打斷了歐陽班主任要求大家多幫助新同學葉靈的講話。


    胡巴猛地站起來,像一個勇士,沒等歐陽老師問,他就說,老師,艾天涯她把我的鉛筆盒給弄掉了。


    告小狀的白癡!怪不得身體健全,還和我一樣,處於備受同學欺負的階層。


    全班眼睛齊刷刷地看著我,胡巴很小人得誌的表情,我慢吞吞地站起來。


    小個頭的人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裝,也可憐,我低著頭,說,老師,我不小心……剛才……剛才有人在我身後灑水,我被嚇到了,就轉身,結果不小心把他……的鉛筆盒給碰掉了……說完,我就轉身衝胡巴道歉,說對不起啊,順便讓歐陽老師看身後的“水跡”——於是胡巴的鋼筆畫出的“墨梅”圖就這麽明豔地盛開在了教室中。


    其實,我從小就有些小邪惡,遺傳自我媽。這些小邪惡在和胡巴的鬥爭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歐陽老師看著胡巴,還沒開口,胡巴就急著辯解,老師,不是我。我沒有鋼筆。不信,你來搜。我同桌可以作證。


    就在歐陽老師要下去搜之前,站在講台上的葉靈,突然開口了,那麽突兀。


    她很焦急,有些打抱不平的意味,老……老師,就……就……是那男生……剛才甩鋼筆……講……講台……我我我……看到。


    全班同學在她的口吃聲中,轟然大笑。


    女生如獲至寶地確定了這個漂亮外侵者的缺點。男生哄笑,應該是為了日後自己同這個原本以為會是白天鵝一樣的女孩相處提供底氣吧——你也就那樣,以後,不要跟我們裝天鵝,不理睬我們的搭話,不接受我們的情書,不接受我們的禮物和好意。我們是平等的。


    當時的我,很吃驚地看著葉靈,我想過我們之間或許會有交集,但是我沒有想過會這麽快。


    葉靈的臉在哄笑聲中變得通紅。


    那天放學,很多女生在做值日時,悄悄咬耳根。


    ——看不出這個結巴,巴結老師還挺有一套的。


    ——可不是嗎?本來還覺得她那麽漂亮,口齒不清很可憐,嘖嘖。


    ——漂亮?她也叫漂亮?


    ——也就那樣。不說了不說了,趕緊打掃完衛生,否則顧朗的籃球比賽就沒時間看了……


    ——啊,顧朗……


    葉靈在那些不堪的話語中,默默地走出教室,很顯然,她還不習慣這種新環境裏的擠兌和孤立。好在我已經習慣了,我背上書包看著她落寞的背影,暗暗地想,或許,我會教會她習慣這種生活的。


    說起來,那個年齡的小孩確實蠻奇怪,她們用擠兌同一個人來統一戰線,用說別人壞話來鞏固彼此的感情。對於我這種低級動物,她們孤立,我可以理解;對於葉靈這種好看的女孩,她們也孤立,這真是解釋不清楚。


    不過,我的夢想,還是有一天可以正常地長高,能加入她們,一起去說別人的壞話也好,一起去擠兌別人也好。因為我不想孤單,不想沒人說話,不想永遠隻是別人眼裏的笑話。


    你有過這樣卑微的十三歲嗎?


    你的青春中有過類似卑微而邪惡的念頭嗎?


    葉靈。


    下樓梯時,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轉身,抬頭,看到是我,眼裏泛起大片的陽光,她很用力地說,你……你你叫我?


    我點點頭,很輕快地下樓梯,走到她對麵。她高高的,瘦瘦的,第一天來學校,沒有穿肥大的校服,淺藍色的小外套,裏麵是那種帶蕾絲花邊的立領小襯衫,襯出她長而細的脖子,像公主一樣。


    少女時代,我和很多女生有同一個夢想,就是很想擁有一件漂亮的帶蕾絲的襯衫,將自己打扮成公主一樣。


    很奇怪的。十幾歲時,我們那麽鍾愛蕾絲,覺得它會讓我們變成公主。


    二十幾歲之後,我們學會了質疑蕾絲,覺得過多的它出現在我們身上,會讓我們看起來很廉價。


    我揚起臉,視線瞟過她好看的衣裳,迎向她清澈的眼睛,輕聲說,謝謝你啊。


    葉靈笑了。


    那種笑容,就像一朵花兒盛開一樣,那樣舒張著,帶著香氣的笑容,緩慢地盛開。這麽多年,我都忘不掉。


    我無數次企圖模仿這種微笑,如同花草開放時一樣舒展的微笑。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笑容,它親切而溫柔,仿佛一觸碰到她的笑,你就可以走進她的內心一樣。


    一個女孩,對著另一個女孩,敞開心扉毫無掩飾地笑。


    我知道她說話艱難,所以,沒有再等她開口,我連忙介紹自己,我說,我叫艾天涯,名字很好記是不是?天涯,就是天涯海角的天涯。別人都說我媽媽不疼我,將來想我離他們遠遠的,所以哈哈,給我起了這麽個名字。你叫葉靈吧,你長得真好看,你的名字跟你的人一樣好看……


    樓梯間裏,我嘰裏呱啦地衝著葉靈說了一堆之後,擦擦汗,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並非我聒噪,我隻是不想讓她多說話,我知道她的短處,我怕她難堪。所以,我就像一隻多言多語的鷯哥一樣,拚命填補著我和她之間的縫隙,生怕有沉默。


    我想,這一點,葉靈是懂的。


    因為彼此懂得對方的美好與善良,所以,十三歲那年,我有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個好朋友。從此以後,高高瘦瘦的葉靈和矮矮瘦瘦的艾天涯,便成了市立第七中學的一道特殊風景。


    沒有人嫉妒我和葉靈之間的友誼,因為她們似乎不屑於,一個結巴和一個矮子的友誼,有什麽可羨慕?真是奇怪,她們為什麽總是拚命發現我們倆的缺點疏遠我們,而不是發現我們倆的優點來接納我們呢?比如葉靈那麽善良漂亮,艾天涯那麽熱心機靈。


    沒有羨慕自然不會有嫉妒,所以她們最多背後裏嘲笑。或者課堂上葉靈迴答問題結巴不成聲時給予誇張的哄笑聲,直到葉靈紅著臉坐迴座位上。


    那時候,手機尚不普遍,所以我不能給葉靈發短信安慰她,我隻能遞小紙條給葉靈,上麵寫著:葉靈,別難過。老師是豬頭。然後在上麵畫了一個大大的豬頭。然後落款:天涯。


    我在等著葉靈撲哧一笑的樣子,沒想到小紙條剛拋起,語文老師就發覺了,一個箭步衝了下來,按住了葉靈的手,試圖奪紙條,可紙條落在了地上。胡巴這個混蛋,一看紙條落地,連滾帶爬地衝出座位,將紙條撿起,諂媚地交到老師手裏,然後得意洋洋地看著我。


    老師打開紙條時,我的腦袋都大了。果不然,她看到紙條上畫的豬頭,頓時怒火中燒,將我嗬斥了一頓,順便扔到教室外麵,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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