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原本已經對淩汐成績絕望,采取放羊吃草政策的陶薑二老在聽了薑艾語重心長的告誡,出於對家中可能破天荒出現一個"大學肄業"生恥辱的擔憂,嚴格地擔當起了監督職責。


    於是薑家二小姐準點被踢出了家門,趕去研究所找溫正楠拿試題。


    七月的城市,燥熱似火,大學城的路兩旁都是長了數年的水石榕,正值花開最盛的時節,輕盈細密的五瓣花簇倒墜著,在令人倦怠的熱風裏起舞。公交車自花道中開過,淩汐聽著歌,一朵落花正飄在窗邊,她掏出ipad依著花形,勾畫出幾隻穿著白紗羽裙翩翩起舞的小精靈,畫得正開心,手機忽然響了。


    是溫正楠的微信好友申請,中規中矩的頭像,昵稱就是名字,點進去沒有簽名檔沒發過朋友圈,淩汐很想意氣用事直接拒絕掉,但到底還是沒那個膽量。


    通過好友後,溫正楠傳來了兩段mp3,淩汐好奇地點開,一段新聞一段是他辦公室的具體地址。


    也不知是因為聲音好聽,還是語速緩慢,她發現自己居然能聽懂,想著要交筆記隻能反複聽,一麵聽一麵把薑艾和溫所長交替著罵。


    靠著那段語音的指示,淩汐艱難地穿行在研究所,想起剛才被門衛大叔像盤查間諜一樣快被問清祖上三代,她掃過溫正楠的頭像嘀嘀咕咕又罵開了。


    薑媽媽當年把溫正楠列為薑艾備胎人選時,淩汐曾經本著八卦之心,問姐姐看過一次溫sir的照片,隻記得是標準的質優生長相,文質彬彬。不過照片這個東西具有欺騙性,何況還是多年前的學生照,現在打著高級知識分子旗幟的“叫獸”那麽多,鬼曉得是不是變成了禿頂啤酒肚的衣冠禽獸。


    又依次被幾道門禁的保安盤查,好在溫所長有打過招唿,並沒有人為難薑淩汐,當寫有溫正楠名牌的大門出現在她眼前時,淩汐自己都不相信,她居然靠著一段英文指示找對了地方。


    意氣風發地敲響大門,薑淩汐想擺出一個拉風的姿勢粉墨登場,沒想到等了半天,來應門的居然是個小男孩。


    “薑阿姨嗎?你好,我是溫熙。”


    男孩仰頭和她對視。


    淩汐聽薑艾說過,溫正楠已故的妻子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小小年紀卻已經是正在崛起的新一代學霸。可是薑淩汐沒有想到是一個如此漂亮的娃娃,他臉圓圓,大眼晶瑩,頭發烏黑,唇紅齒白,故作嚴肅的小大人的姿態更顯出股天然萌來。


    對於所有的萌係生物,從小奶貓到奶娃娃,薑淩汐都沒有任何抵抗力,她完全沒有理會男孩眼中的嫌棄,兩眼放光撲了上去。


    “小弟弟,你好,我是薑淩汐,你可以叫我薑姐姐,不能喊阿姨喔!”


    男孩眉頭打結,非常忍耐地保持了自己的禮貌:“薑姐姐。”


    “熙熙,你今年多大了?七歲半,上二年級對不對?你看,我們兩名字裏都有個xi,多有緣?一會兒姐姐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薑姐姐,我爸開會去了,你的書和試卷都放在門口的藍色袋子裏,你把爸爸發給你的第一段新聞寫下來放在桌上,就可以迴家了。”溫熙一板一眼地說完爸爸臨走交代的事,繼續低頭練毛筆字。


    “熙熙,這是你寫的?”淩汐羞愧地拿著小孩放在一旁的字左看右看,不得不承認,自己那手“雞扒草”估計還不如這個七歲半的孩子。


    “是。”


    溫熙抿著嘴,把被怪姐姐翻亂的字帖重新整理好,發現自己的毛筆又被她拿走了,在白紙上胡亂塗抹著啥。


    “熙熙,你平時看什麽動畫片呀?喜羊羊?還是熊大熊二?要不我給你畫個豬豬俠?一會兒咱倆去買冰激淩吃吧!”


    淩汐半個身子都快趴到桌上去,幾筆飛快地描出了兩個卡通人物,她憑著這手本事縱橫娃娃界,不知收買過多少孩子的心,結果美滋滋給人溫熙捧上,卻隻換來敷衍的餘光一掃。


    “我不看動畫片,另外,薑姐姐,我比較習慣別人叫我溫熙。”


    如此明顯的抗拒,淩汐也愣住了,很快臉一跌,假哭著抱住了溫熙:“小熙熙,你不喜歡我,為什麽?”


    溫熙忽然被摟進了一個柔軟的懷裏,驟然撲麵的熱度讓他第一時間扭著臉想將人推開,卻換來更緊的擁抱。這個把他當三歲娃娃,用惡心嗲音來逗他的怪姐姐,身上卻是香香的,不是那些愛繞在爸爸身邊的阿姨身上那種香,而是淡淡軟軟的、清清爽爽的,他曾經在想象裏給媽媽添上的香味。


    從他會走路以後,好像很久沒有被人抱過了,當然,那些意在爸爸,然後刻意來討好他的阿姨不算。


    溫熙停止了掙紮,放鬆了自己的身體,聽見怪姐姐在唱作俱佳地自說自話:“溫正楠怎麽能生出這麽可愛的兒子,太讓人羨慕嫉妒恨了!小熙熙,啊,不,溫熙,我們去吃冰激淩吧?”


    薑二小姐壞心眼咕嚕咕嚕往外冒,能拐走這麽漂亮的娃娃多有成就感,何況拖一拖時間還能把溫sir給嚇一跳,看他還敢不敢說印度阿三的口語都比她好,簡直是一舉兩得。


    “我不能吃冰激淩。”


    淩汐把懷裏的孩子抱得高高的,與自己平視,滿眼震驚:“寶貝兒,你是打哪兒來的小怪物?怎麽會有小朋友不看動畫片不吃冰激淩?”


    “看電視傷眼睛,冰激淩傷腸胃,我為什麽要喜歡這種幼稚又對身體不好的事?”


    溫熙撇撇嘴,覺得自己跟怪姐姐沒法溝通,她還叫他……叫他寶貝兒…………


    淩汐被他一哽,無言以對,隻能趁機捏兩下肉嘟嘟的屁股蛋蛋,安撫自己被小學二年級小朋友嘲笑的心。


    “那你想做什麽?姐姐陪你去呀。”最好能跑遠一點兒,急死溫正楠。


    “我不可以跟陌生人走。”


    “陌生人?我怎麽能算陌生人呢?我認識你爸爸,對了,薑艾你熟吧?”


    薑阿姨?溫熙的眼睛瞬間軟了:“你是薑阿姨的妹妹?那個氣死人的妹妹?”


    淩汐滿頭黑線,心想:小熙熙,你長得再萌,這樣子咱們也沒法子愉快地聊天了。


    “你看起來,和薑阿姨……”溫熙打量著她普通的五官和奇葩的裝扮,出於自小的教養最終斟酌出一個沒那麽傷人的詞,“完全不像,而且就算你不是陌生人,沒有經過爸爸允許,我也不可以離開辦公室。”何況,她的提議沒有一個能讓他感興趣的。


    “那如果起火了、地震了,你爸沒迴你也不走?”


    “薑姐姐,我又不是傻子。”


    淩汐再度深唿吸,提醒自己看看溫熙那張天使般的臉孔,不要失態。


    “薑姐姐,爸爸說了,讓你把剛才發給你的第一段新聞寫下來才可以走。”溫熙貌似乖巧地遞上紙和筆,還體貼地空出了大靠背座椅。


    淩汐想想薑老太太今早趕她出門前提出的經濟製裁威脅,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了下來,掏出手機開始播放音頻。那是一段關於海洋公園將開展恐龍節的新聞,薑淩汐在來的路上已經聽得七七八八,可真坐下來才發現,寫比聽要難得多。


    “juras……jurasic…………”她咬著筆頭,艱難地拚寫著。


    “薑姐姐,是j-u-r-s-s-i-c,你漏了一個s。還有all the rocks, rock是複數,最後一句but putting dinosaur back together,是putting不是put。”


    淩汐目瞪口呆地聽著溫熙把她錯誤一一指出,有一瞬間,感覺自己世界一片灰暗了無生趣。作為一個從小就被學霸姐姐強勢壓製的苦命孩子,長大後身邊績優生環繞也就罷了,連許嘉言中學轉理科後也棄她而去成為三好學生都算了,時至今日,自己居然被一個七歲孩子給“羞辱”了,她還有何顏麵存活於世?


    就算不懂什麽口音不口音,淩汐也聽得出,溫熙的發音純正字正腔圓,她後知後覺想起薑艾曾經說過,溫sir的老婆是格什麽治學校畢業的abc,溫所長的父母也都是早年留洋後定居國外,所以溫熙完全是在雙語環境裏長大。


    不過薑淩汐也有薑淩汐的好處,在自覺無臉活下去三分鍾後,她猛然間醒悟,完美的作弊神器就坐在自己身邊。原本她還想著靠度娘和金山詞霸也複述不完這篇短新聞了,現在……果然在假裝為難一句一句詢問後,溫熙“指導”她輕而易舉地完成了作業。


    “小熙熙,你怎麽能這麽厲害!”


    寫下最後一個單詞後,淩汐喜笑顏開地在溫熙的小臉蛋上“吧嗒”下一個紮實的吻,一麵順手在白紙下方畫了條戲水的小恐龍,然後眼尖的她忽然發現,之前對她畫的那些喜羊羊豬豬俠嗤之以鼻的小溫熙居然兩眼發亮了。


    “你喜歡恐龍?”


    被看破心事的溫熙尷尬地拿腔作調:“我是看你這恐龍畫得四不像,有盔甲尾巴帶錘的是甲龍,但甲龍頭部沒有骨刺,戟龍的頭才是這樣。”


    薑淩汐心中暗自比了個耶,終於逮到了小家夥的軟肋。


    “你教我,你說我畫,好不好?”


    於是,當溫大所長好不容易結束了延時的會議,因為過了飯點,擔心獨自留在辦公室的兒子餓著,一路小跑著迴來,刷開大門,卻被一屋狼藉給嚇了一大跳。


    被列入垃圾食品,從不在他就餐範圍內的肯德基外賣盒堆在桌上,地上散落著紙筆,上麵畫著各式各樣的恐龍和怪獸,一個頭發短得像男生“奇裝異服”的女孩,抱著他兒子縮在雙人沙發上睡著了,兩人身上還蓋著一張大紙,畫著恐龍全家福。


    溫正楠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錯開滿地紙張走過去,想把兒子抱起來,卻發現向來幹淨整潔的溫熙臉上、手上全是墨汁,手臂上甚至還畫了隻翹著尾巴在聽音樂的霸王龍。


    而薑淩汐的身上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上到處沾著墨水,溫正楠嫌惡地掃了一眼那隻顫顫巍巍掛在她腳指頭尖已經看不出原色的球鞋,卻發現另一隻鞋連著他碰都沒讓兒子碰過的ipad居然就夾在溫熙和她腿中間,他倆就這樣緊緊摟著,蜷在窄窄的沙發上,睡得無比香甜。


    略有潔癖的溫所長在辦公室裏艱難地走了一圈,才找到一支長筆,輕輕敲了敲兒子的頭。


    “溫熙,起來。”


    正值午睡時間,又吃飽喝足的小男孩扭著身體,將自己往女孩懷裏埋得更深,嘟囔兩句繼續睡了。倒是薑淩汐被他擠著又往外挪開幾厘米,眼看就要帶著溫熙從沙發上摔下去,溫正楠下意識去扶,看見她背上的墨漬,又飛快地自地上抽了張白紙墊著,才托住了女孩的腰,沒想到一大一小的重量壓下來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他隻能用整個胳膊托住,自己也跪了下來。


    淩汐因為別扭的姿勢,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的臉放大在自己眼前幾厘米處,腰邊也有一隻手在“亂摸”,抱著溫熙瞬間彈了起來,腿順勢就踢了過去。


    托許嘉言的福,她和薑艾都學過些簡單的防身招式,這一腳踢得又快又準,溫正楠完全沒來得及反應,下顎一陣劇痛就被踢倒在地。


    溫熙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摟住薑姐姐脖子低頭朝地上一看,瞌睡全嚇醒了:“爸爸,你怎麽了?”


    爸爸?薑淩汐後腦勺一炸,第一反應想把懷裏的娃娃放下,撒腿就跑。


    二十分鍾後,淩汐和溫熙將屋子裏的亂局收拾幹淨,才雙雙耷拉著腦袋,站在了一言不發卻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出的溫正楠跟前。


    本著替老友打探敵情的仗義心思,淩汐偷瞄了幾眼仍然按著下巴的溫所長,不得不承認,此人是許嘉言的勁敵。


    嘉言那副得天獨厚的好皮囊,地攤邊十五塊的t恤都能穿出自帶t台的效果,常人第一眼看到,總會生出“男的怎麽能長這麽好”的感歎來,可太具侵略性了,帥得讓人不踏實。而溫所長有張冷靜斯文的臉,架著很知識分子的眼鏡,三十幾度的高溫天,還被她踢了一腳,頭發衣著卻已經整理得一絲不亂,氣閑神定,仿佛天大的事在他這兒也鎮得住場子。


    太鎮得住場子了,淩汐內心在淚奔,簡直比小學時候逃學碰到教導主任還要嚇人。


    “那個,溫所長,不好意思啊,我那個……就是……”淩汐為難地撓了撓頭,連正眼都不敢看對麵的人,媽呀,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薑艾的朋友這壓強也是杠杠的,能讓人一秒成孫子。


    “你寫的新聞呢?”


    溫正楠一開口,淩汐就給跪了,怎麽有人生氣的聲音都能放電的?她慢了三拍才反應過來,溫sir問她要的東西,又趕緊在那厚厚一遝被她和溫熙糟蹋完的白紙裏翻了半天,找出自己聽寫的材料,恭恭敬敬遞了上去。


    溫正楠飛快地掃了一眼,瞪向溫熙:“你幫忙了?”


    感覺到溫熙身體一顫,薑淩汐把男孩護到了自己身後:“沒有,都是我自己聽的。”


    “以你的程度,不可能一字不差。”


    淩汐在心裏狠狠罵了兩句娘,才擠出了一絲笑臉,溫正楠卻完全不看她討好的笑,嚴肅地透過她身體盯住兒子。


    “溫熙?”


    溫熙從保護傘身後一點一點挪出來,耷拉著腦袋說:“爸爸,對不起。”


    “是我問他的,他隻是幫我而已,你也要講道理……”


    “薑同學,我在問自己兒子,請你不要插手。”溫正楠又看了一眼被塗改得亂七八糟的紙,和那隻怪模怪樣的東西,臉色更難看了,“薑淩汐對吧,我也要提醒你一句,聽力複述也算是答卷,以後不要在上麵亂塗亂畫。”


    薑淩汐暗自連罵了十個“靠”,才忍住自己欲揮拳的手,現在就算這個男人聲音好聽得句句生蓮,她都不想再跟他說多一個字了,她平生簡直沒有碰到過比溫正楠更沒勁的男人!真是!真是!真是白瞎了那把好聲音!她今天迴去就要告訴薑艾,姐們兒不幹了!


    溫正楠好笑地看著麵前這個把情緒都寫在了臉上的女孩,她臉上的倔強和不滿,讓他有種麵前站了一個大號溫熙的錯覺,還是,兩三歲講不通道理時的溫熙。


    他在好友口中聽過很多她的事,總以為薑艾說得太誇張,可沒想到同父同母,真的可以生出截然不同的兩姐妹來。


    二十一歲的薑艾已經是英文係的門麵擔當,樣樣出彩無可挑剔,可眼前這個二十一歲的女孩……溫正楠看著她一身“不男不女”慘不忍睹的打扮,染發穿耳黑指甲,短得不能看的t恤,又長又肥的褲子,加上那雙五顏六色的球鞋,整個人跟萬國旗似的花裏胡哨沒法看,這虧得不是他家孩子,如果溫熙長大後成這樣,他怕是會心肌梗死。


    取下眼鏡捏了捏鼻梁,溫正楠無奈地歎了口氣,人情債不好還,薑艾真的丟給他一個很難搞的大麻煩!帶個這樣的學生怕是會折壽的,任重道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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