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喝酒,我喜歡那種喝多了斷片的感覺,斷片時我能獲得一段不想念不懊惱不嫉妒不心痛的時間,那段時光的夜裏幾乎都是在一個燒烤夜市度過的,說是燒烤夜市其實也就是幾家燒烤攤聚集在一起的那麽個地方,也沒有具體的名字稱唿這個“燒烤夜市”,由於這幾個燒烤攤擺在立交橋的下麵,所有人就稱這燒烤夜市叫“大橋下”,久而久之“大橋下”也就成了人所熟知的名字了,大橋下每天都會聚集很多本市的各路人,有高官有顯貴也有無業遊民和乞丐。有的開著奔馳寶馬,有的騎著永久和飛鴿,但不論何種身份到這來都是蹲在馬路邊嚼著烤串喝著啤酒。不管認不認識,身份有沒有差別,兩瓶酒下肚都可以稱兄道弟吹著牛侃著大山,有的侃得歡天喜地神采飛揚,有的侃著侃著就悲痛欲絕掩麵哭泣。


    在那裏你能無比放鬆,因為不管你怎樣都沒人會去笑話你,因為那裏的人都醉了。


    直到今日我迴到故鄉還要去那裏吃上幾串喝上兩瓶,是那個味道好嗎?說實話沒有那麽好,那我們吃的是什麽?那時候吃的是放鬆是釋放而現在吃的是迴憶吃的是歲月的痕跡。雖然十幾年過去了,但現在我去依然能找到當初的感覺依然還能看到些熟悉的麵孔,有的當年的奔馳換成了賓利,有的當年的寶馬換成了飛鴿永久來騎,有的高官被雙規剛剛出獄,有的乞丐換上了瑪莎拉蒂,時光改變了很多東西但從未改變這裏的氣息。這裏的人都吃老六家的生蠔和三姐家的雞翅,不是因為好吃是大家叫著順嘴了,所以來這裏的人吃雞翅隻吃三姐家的,生蠔隻吃老六家的,最後幹脆三姐就不賣生蠔了,老六也不賣雞翅了。


    老六不是家裏排行老六,而是當初他年輕的時候參加過黑社會在在那個團體裏排行老六,後來入獄三年被放出來後在大橋下開起了燒烤攤。三姐也不是家裏排行老三,叫三姐是因為她有個傻子弟弟叫“三兒”,開始叫“三兒他姐”,後來叫著叫著就簡化成“三姐”了。


    2


    說起這個傻子“三兒”,他也是這裏的靈魂人物,是這裏的娛樂點之一,來這裏喝酒的人也都是逗逗“三兒”玩,“三兒”也享受被逗的感覺,但有時“三兒”不高興了會罵上兩句。“三兒”罵人很有趣兒,是他自己編的順口溜,誰氣著他了他就會罵,“你媽是金蓮妲姬破鞋加妓女,你爸是王八烏龜甲魚加綠豆。”每次“三兒”罵完人也沒人和他計較,大家隻是哄堂大笑,不,應該是“哄橋大笑”。有一次我問“三兒”綠豆是啥意思?


    “三兒”說:“綠豆就是綠豆,沒啥意思。”


    我說,那為啥加個綠豆?


    “三兒”說,“想不出和王八烏龜甲魚同一個意思的東西了,因為綠豆也是綠的所以加綠豆。


    我點了點頭,“三兒”問我他聰明不?


    我說:“你太有才了。”


    “三兒”說:“有個屁啊,我是個傻逼。”


    我問“三兒”:“你知道自己是傻逼啊?”


    “三兒”說:“知道。”


    我又問:“你咋知道的?”


    “三兒”說:“我自己是傻逼我都不知道,那我就太傻逼了。”


    “三兒”還有一大愛好是講評書,但他講評書的內容要預約,故事也都是他自己編出來的,如果你告訴他你想聽關公大戰秦書寶的故事,那第二天他就會給你編出來,他講得極其逼真,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那時我聽“三兒”講故事感覺自己好像被曆史課本和古典文學給欺騙了。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們這是在逗傻逼玩呢?還是被這傻逼當傻逼在逗著玩。


    3


    初中快畢業的時候我在大橋下碰到了小帽和蘇菲,坐在一起不免要寒暄胡侃一番,但也避免不了要胡喝一番,那天我們倆喝了很多也瞎聊了很多,蘇菲沒怎麽說話就坐在小帽旁邊的馬紮上喝著北冰洋汽水,小帽聊侃高興了時不時地會摟住蘇菲親一口,每當這時我會低下頭或把目光轉移到別處,最後那天小帽喝得不省人事,我讓蘇菲把小帽送迴家,他們走後我又喝了兩瓶啤酒,我也醉了,蹲在馬路邊吐了半天才覺得舒服了一些,“三兒”走過來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讓我漱口,我漱完坐在了馬路上,“三兒”蹲在我身旁問:“剛才那個男的是誰啊?”


    我說他是我兄弟。


    “三兒”又問,“他叫啥?”


    我說他叫“二”。


    “三兒”又問,“他為啥叫‘二’?”


    我說:“你傻,你是‘三兒’,他比你還要傻所以他叫‘二’。”


    “三兒”哦了一聲說,“那他就是二逼了。”我點了點頭,三接著又問,“那老大是誰?”


    我看看“三兒”又拍了拍自己說,“老大是我,因為我最傻。”


    “三兒”又哦了一聲說:“那你就是大傻逼了。”


    我看看三笑了笑說:“你說的一點都不對。”


    “三兒”聽完我這話琢磨了好一會站起身說:“你說啥呢啊,話都說不明白,我可不和你嘮了,再和你嘮我該學傻了。”“三兒”轉身走了邊走邊說了一句:“這人,可真夠傻逼的。”


    在大橋下每天晚上醉生夢死,白天在學校暈暈沉沉。中考了,我考的那分數估計“三兒”來了都能考得比我多,老方最後把我送到了一所私立中專讀書,到這中專來的基本上都是不愛上學的人,但家裏還有資產,於是那些不想讓孩子就這麽飄在社會上的家長就將他們都送進這所學校來了。


    這學校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全校一千多學生當中男生隻占了兩成,再刨去有些看破紅塵和沒有情商的,剩下能讓女生可用的也隻有一百多人。在這所學校你想找個女朋友隻需滿足一個條件就可,那就是你對女人有興趣,你不需要在外覓食,隻需等著就可,自然會有很多女生投懷送抱的。


    在這個學校的三年,我把我的初戀給了一個姓王的“清純蕩婦”,把我的初吻給了姓李的“醜陋美女”,把我的處男之身給了姓於的“淫亂貞潔烈女”。我的形容很為矛盾,為什麽用這樣不著調不對稱的形容?因為我沒找到完美的,沒有讓我心動的,我甚至開始懷疑我的心是不是死了,我沒辦法再像對蘇菲那樣地去癡情迷戀於一個女孩了,有人覺得沒人愛很痛苦,其實更痛苦的是沒愛人,我想去愛人可沒人可愛,沒有讓我想去愛的。有可能是我有愛的人,可那個我愛的人卻是別人的愛人。


    我沒辦法走出對蘇菲的相思之苦,在這裏的日子也極為無聊,單一得要命。在這個方圓隻有四十畝封閉式的學校裏,每天隻能做幾件單一的屁事,白天在班級裏聽女同學說想被哪個男生瞭,中午休息男生等著被外班女生聊,晚自習教室看著一對對男男女女關燈互撩,晚上迴到寢室開臥談會“聊女”。


    4


    我對這日子厭煩極了,難道我一輩子就隻能這樣了嗎?隻能空虛度日,晃晃蕩蕩地一輩子?


    在這學校最後一年剛開學時,我給老方打個電話跟他說點事,老方說,“啥事鐵子?”


    我說:“大事。”


    他又問:“大事,世界和平的事?”


    我說:“我最後一年要努力學習。”


    老方說:“這,這是好事。”


    然後老方又問道:“努力學習要幹啥?”


    我說:“我要憑自己努力考個牛x大學。”


    電話那頭的老方沒出聲,思索了半天才又跟我說:“鐵子,咱還是聊聊世界和平的事吧。”


    我問他什麽意思?


    他說他覺得世界和平的事更靠譜。


    聽完他說這話,我對話筒說,“你個老小子,給我等著。”然後把電話掛掉了。


    這時的老方和如花因那年那差點讓我成了聖鬥士的七萬元股票已經晉升到富人的行列,當年那一毛錢一股的股票上市之後竟然瘋狂地漲到了三十多塊錢,這突如其來的幸運讓老方和如花一下子有點迷失人生方向了,把經營多年的熟食店盤了出去,決定下半生就是玩了,有了錢的老方和如花感覺到這個城市已經裝不下他們了,他們用半年的時間把祖國的大好河山瀏覽一番後又覺得中國也裝不下他們了,中專三年級我剛迴到學校他們就動身環遊世界了。


    他們去了凱旋門和鐵塔跟法國合了影,在富士山跟日本合了影,在金字塔前跟埃及合了影,不要誤會我沒有筆誤,他們的旅行就是這樣,也就是在那些合影的聖地合影,用了半年時間跟世界合了影的父妻兩人忽然也覺得自己的旅行除了合影之外也沒有什麽特別意義,覺得去的地方都太過庸俗,不夠驚險刺激。人就是這樣,在驚險貧窮和受苦之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溫飽,可溫飽了之後又去想尋找驚險和刺激。


    5


    當我參加完高考後收到了來自北京的一所藝術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對於這所學校老方和如花也頗為滿意,覺得也沒什麽可為我擔心了,於是夫妻二人決定開始他們的驚險之旅,目的地是索馬裏。


    我問老方去索馬裏玩啥?


    他說玩海盜。


    我又問:“遇上海盜了怎麽辦?”


    他迴答說:“仗義的就交朋友,遇到不仗義的就跟他們死磕。”


    我說:”那你們壯烈了用我收屍嗎?


    老方說:“不用。”


    我焦慮道:“那我找不到祖墳怎樣祭祖啊?”


    老方又說:“海盜殺完人應該扔到海裏,清明時去海邊磕個頭燒點紙就行了。”


    我思索著問道:“索馬裏陰間能用咱們這的紙錢嗎?”


    老方也思索片刻說:“你把紙錢寫上visa。”


    6


    臨行之前老方把存折和密碼給了我,並寫好遺囑,然後強調道如果他們沒壯烈那這遺囑不生效,在他們沒死前,這錢還不屬於我。


    送行之時老方對我說:“鐵子,你就祈禱我和你媽能平安歸來吧。”


    我沒吭聲。


    老方又說:“不要擔心,我們會安全歸來的。”


    我依舊沒吭聲。


    老方接著說:“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和你媽,如果真遇上海盜我們壯烈了我們也會想你的。”


    我不語,低下頭。


    老方說:“我和你說話呢,你想啥呢?”


    我抬頭“啊”了一聲。


    老方說:“我說你想啥呢?”


    我說:“我合計著那存折裏的錢我以後可怎麽花。”


    老方聽我說完這話臉色有點發白,如花在旁邊笑罵道:“狼崽子。”拉著老方走了。


    7


    那天晚上我又來到大橋下,“三兒”正在講著潘金蓮和成吉思汗搞破鞋的故事,我到三姐的攤上拿了瓶啤酒坐在馬紮上聽“三兒”講著,繼續讓他把我們當傻子逗著,我不知道“三兒”這胡編亂造的本事是從哪裏學來的。“三兒”講完我已經喝了兩瓶啤酒了,“三兒”走過來蹲在我旁邊罵道,你個烏龜王八甲魚加綠豆的東西,老沒看到你呢?


    我說:“我考大學去了。”


    他問:“考大學能幹啥?”


    我說:“考大學,學文化。”


    他又問:“學文化,能幹啥?”


    我說:“學文化,娶媳婦。”


    “三兒”站起身朝三姐喊道:“姐,我要考大學,我要學文化……”


    8


    迴到家頭有點暈,躺在沙發上剛要睡著聽到外麵有人敲門,打開門是蘇菲和小帽,小帽臉色蒼白,蘇菲站到他身後已經哭成了淚人,我問小帽怎麽了?


    他說:“奶奶沒了,你爸媽呢?”


    我說:“去索馬裏打海盜了。”


    我讓小帽進屋,他說奶奶自己在家呢,得迴去。我進屋拿了件衣服同小帽一起去了他家。小帽家裏已經沒親人了,也沒有人幫忙布置靈堂,奶奶就躺在臥室的床上,身上蓋了一張繡著鴛鴦戲水的紅色被子。


    我問小帽:“咋給奶奶蓋紅色的被子?


    小帽說:“奶奶讓蓋的。”


    我問為啥。


    他說那是奶奶結婚時的嫁妝。


    我看看那被子上的兩隻鴛鴦,轉身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蘇菲坐在另一個沙發上抽搭著,我沒說話就靜靜地看著她,我已經兩年沒有見到蘇菲了,和兩年前比,發育成熟的她顯得更加動人。蘇菲抬起頭,我們四目相對,我故作從容地把臉轉到奶奶的臥室,這時小帽走了出來,坐到我旁邊,我問小帽打算怎麽辦。


    他說:“把房子賣了,給奶奶下葬。”


    我問:“房子賣了住哪?”


    他說:“租房住。”


    我和小帽說別讓他賣房,我用老方留下的存折取點錢幫他給奶奶辦後事。他問:“那你爸媽迴來了你咋辦?”


    我說:“那就盼著他們遇上海盜吧。”


    9


    小帽那天話不多,就在我的旁邊靜靜地坐著,下半夜時小帽說想和我喝兩杯,也許是因為失去奶奶太過傷心所以沒喝幾杯小帽就醉了,蘇菲問小帽:“沒事吧?”


    小帽說沒事。


    我說:“別太傷心,年紀大了,誰都有這一天。”


    小帽低下頭沒吱聲,向我擺擺手。看到小帽這樣,我也沒再多說什麽,是的,他怎能不傷心,在這個世界上他隻有這麽一個親人了,但今天他唯一的親人也離他而去了,這種時候不管什麽樣的語言與安慰都顯得那樣的蒼白無力,我隻是想讓我這兄弟心情能好一些,但我有什麽辦法呢?我沒有辦法,隻能靜靜在旁邊感覺著他的悲哀。


    小帽低著頭一動沒動地在沙發上坐了半個小時。我和蘇菲也是一動沒動看了小帽半個小時,這半小時安靜極了,如果不是能聽見彼此的唿吸聲,感覺這家裏存在的就是四具屍體,這種安靜讓人不安讓人有種恐懼的感覺。我想做點什麽打破這令我恐懼的安靜,可我能做什麽呢?說說讓小帽寬心的廢話?不,這時這樣的話還是別說的好。那我和蘇菲說說話?說什麽?說我喜歡你,說我暗戀你多年?顯然我是沒有辦法結束這令我不舒服的氣氛。最後小帽站起了身看看我又看蘇菲,然後走進了廚房裏,我問小帽做什麽,小帽沒理我,把廚房的門關了上。


    我轉頭看了看蘇菲,蘇菲說他有可能餓了。


    我哦了一聲,避開了蘇菲的眼睛低下了頭。低下頭的我依然能感覺得到蘇菲還在看著我,我雖然不知道蘇菲的這種眼神所要表達的是什麽意思,但我覺得她是有話要說,我真的想抬起頭向蘇菲的眼睛看去,想看看這個我迷戀已久的這雙眼睛和這個我深愛的人,可我的脖子好像是被千斤的重物壓著,我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抬起它,我不知道抬起之後我該說些什麽,我也不知道抬起頭蘇菲是用什麽樣的眼光在看著我,正在我無比糾結時蘇菲叫了我一聲,方奇。


    我抬頭向蘇菲望去,她眼含淚水地看著我,這淚水已不再是為奶奶離去的淚水,這淚水中充滿淒涼和無助,具體為什麽蘇菲眼中會有這樣的淚水我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看著蘇菲我的心跳很快,快得如果我要張開嘴它就會跳出來似的,我用盡全身的力小聲地說:“怎麽了?”


    蘇菲凝視我片刻,張開嘴剛要說什麽,隻聽得小帽在廚房傳來一聲慘叫,我站起身向廚房走去,這時小帽把門打開走了出來,他的左手上已經被鮮血染紅,我仔細向他左手看去他的小拇指已經不在了,這時蘇菲已經看傻了,我緊走兩步過去抓起他的左手問:“怎麽了?你他媽幹嘛了?”


    小帽苦笑了一下說:“真他媽疼。”


    10


    我拉著小帽向醫院奔去,蘇菲緊隨其後。到了醫院醫生說馬上得做縫合手術,問小帽的小拇指呢,小帽低著頭沒出聲,我抓起小帽的衣領問:“說啊,手指呢?再不做手術就來不及了。”


    小帽麵無表情地看著我說:“手指在肚子裏,我吃了。”聽到這話我的頭發都立了起來,我大叫著罵道:“你他媽想幹什麽?你瘋啦!”


    小帽喊道:“我餓,我他媽餓,我他媽的餓死啦!”


    身後的蘇菲一句話沒說隻是站在我的身後抽泣著。醫生要給小帽傷口做處理,讓我和蘇菲到外麵等著,我對小帽說:“你好好的。”然後轉身同蘇菲走出診室。


    我坐在急診室門外的長椅上,身旁的蘇菲還在抽泣著,我想安慰下她,但又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想把她攬入懷中讓她在我的肩膀盡情哭泣,但我對這種想法暗暗說不,我鄙視我這種想法,在心裏痛罵著自己:“方奇,你他媽在想什麽呢?蘇菲是你兄弟的女朋友,你他媽怎麽會有這種想法?你還是個人嗎?”


    正在我暗罵自己這齷齪想法的時候,身邊的蘇菲小聲地問我:“方奇,這幾年,你還好吧?”


    聽到這句話我有些說不出的感動和些許的酸楚,她問我,這幾年我還好嗎?這是蘇菲第一次對我用關心的口氣說話:我還好嗎?我怎麽迴答?我想說,我除了想你,一切都好。但我再次把我這卑鄙的念頭收了迴去,點了點頭說挺好的。


    蘇菲也點點頭說:“那就好。”


    那就好?什麽意思?她希望我過得好,她對我還是注意過的,或許她的心裏也有過我?我這“操蛋”的想法又在我的腦子裏不停地打轉,我也再一次封住了這想法的運動軌跡,我深吸口氣強擠出些笑容向蘇菲問道:“你呢,這幾年怎麽樣?”


    說完我又故作多餘地說:“嗨,我說的不是廢話嘛,你和小帽天天在一起怎麽能不好呢,什麽事能比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還好啊。”


    蘇菲低下頭,我看到一顆一顆的淚水打在了她的手上,這一顆一顆的淚水凝聚在一起滑過指尖落在了腳上。這時我才看到,蘇菲是赤著腳從家裏跑出來的,也有可能在路上把鞋子跑丟了,總之現在蘇菲的腳上已滿是泥水。這是我見過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雙腳,雖然滿是泥水並且有些微微發腫,看到這雙腳我的心就像是有一萬隻蟲在咬一樣,我想蹲下來把她那腳上的泥水擦幹,可我不能那麽做,這不屬於我。


    我問蘇菲:“腳疼嗎?”


    蘇菲說不疼。我說:“怎麽能不疼,都腫了。”她沒說話抬起臉望著我,淚水依然在她的臉龐滑落著,看著這張我多年思念深愛的臉,看著那讓我心痛的眼睛和淚水,它就在我麵前,我好想擁上前去親吻她,好想告訴她“我愛你”,但我再次告訴自己,她不屬於你,她不屬於你的。我小聲地對蘇菲說,你怎麽了?蘇菲依然望著我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我轉迴了頭看向診室門的方向,我不能再接受這與蘇菲並坐在一起的感覺了,我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我怕我會做出我不該做的事和說出不該說的話,我在心裏緊緊地叮囑自己:方奇,她是你兄弟的女人,你不可以的,即使你再愛她。


    蘇菲在我身後說:“作業本,你看了嗎?”


    作業本?作業本!是的,是有過一個作業本。


    那是我離家出走迴到學校的第一天,老師讓蘇菲把她的課堂作業給我看,讓我溫習下落下的功課,可是那時的我壓根就沒有學習的心思,那作業本我當成了蘇菲送我的禮物珍藏了起來,直到今日,那作業本依然好好地保留著。


    我不知道蘇菲怎麽突然問起了這作業本,我也隻好說道:“哦,那作業本啊?看了,挺好的,很受用,一直還沒謝謝你呢,嗬嗬,這都多少年了。”


    蘇菲說:“六年了。”


    我說:“都六年了,真快。”


    蘇菲說:“對啊,真快,時光轉瞬即逝。”


    我故意緩和氣氛地說:“是啊,再轉瞬下,你和小帽就要有寶寶了,嗬嗬。”我承認這是我一生中說的最為傻逼的話。


    蘇菲沒接我的話,歎口氣說:“你看了就好。”


    我沒理解蘇菲這話的意思,也不知道今天她為什麽提起了那已經被我塵封多年的作業本。總之這一晚,是我與蘇菲說話最多的一次。


    11


    小帽處理完傷口天已經亮了,我讓蘇菲和小帽迴家陪著奶奶。我迴家拿了老方給我的存折去銀行取給小帽奶奶買墓地的錢,到銀行我打開存折看到裏麵夾了一封信,上麵寫道:“鐵子,當你打開存折的時候,我和你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給你留下這些錢我們也就沒什麽牽掛的了,這錢別亂花,省著點。別忘了,清明和忌日去海邊給我倆燒點紙,切記寫上visa,忌日的話,就是今天吧,明年今天就是我倆的忌日。”


    另起一行寫道:“鐵子,你現在確定我已經死了嗎?你確定嗎?我真的死了嗎,如果不是請你別花,把它放迴去。如果急著用零花錢,你就先取個兩三千花著。務必別多取,我求你了。”


    我笑了笑把這信折好放到口袋裏,走到窗口把存折遞進去說:“取錢。”


    裏麵的工作人員問:“取多少?”


    我說:“十萬。”


    那工作人員又說:“取不了這麽多,得用存折辦理人的身份證。”


    我問:“那能取多少?”


    他說:“五萬之內。”


    我說:“取四萬九千九。”


    那工作人員白了我一眼,拿出五遝一萬塊,從中抽出了一百塊,交給了我。


    “陽光小鎮”,聽到這個名字,讓我遐想到在那風光美好的沙灘上坐落著一座溫馨而又奢華小城,那裏的陽光明媚,那裏的天空蔚藍,那裏四季如春,那裏空氣清馨,在那裏的人們每天都過著安逸舒適的日子,他們的生活每天都是歡樂而又享福的。但這麽一個讓人陶醉和向往的名字,竟然是“墓地”,這讓我不免有些詫異。


    12


    在陽光小鎮的銷售處,接待我的是一位打扮新潮,長相甜美的“售墓小姐”,我能簡稱為墓姐嗎?墓姐見到我禮貌性地伸出手來與我握手說了句:“您好。”我也禮貌性地迴了:“您好。”然後墓姐又非常禮貌地讓我請坐,我也非常禮貌地請墓姐坐下。坐下後墓姐問我:“先生,你這次來我們陽光小鎮,是來參觀遊玩呢?還是來做市場考察呢?”這話問得我有點發懵,我想誰那麽會有閑情雅致跑到墓地參觀遊玩?誰會有如此膽魄能和死人搞市場調查?我迴答說:“我買墓地。”


    墓姐微笑一下問:“先生那您買墓地,是要投資呢?還是收藏呢?”


    我又被墓姐的提問弄懵了,什麽人情趣高雅的收藏墓玩?


    我說我買墓地,埋死人。


    墓姐又問:“那您是想買大產權的還是小產權的?”


    我又是驚了一下迴問:“大產權怎麽講?小產權怎麽講?”


    “大產權的呢就是有保護合同的,產權是二十年,這二十年呢您的墳墓是受法律保護的。”


    我打斷說:“不是我的墳墓,我還給別人買墳墓,我還健在,您沒看出來?”


    墓姐笑了笑又說:“我當然看出來您是活的了,但人這事誰說得清楚啊?您說是吧?就像我一個姐們的老公似的,上周我們還一起吃飯呢,昨天就心肌梗塞死了,你說哪說理去啊?對吧先生。”


    我說:“我不管你老公和你姐們怎麽著了,咱說這墓地的事,那小產權是什麽意思啊?”


    墓姐迴答說:“小產權就是沒有保護合同的,也就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我說:“那小產權,就是埋了不一定哪天就被掘了唄?”


    墓姐又笑了笑說:“先生,您說話可真幽默。”


    我說:“你更幽默,咱說墓地的事,先不幽默,好吧?”


    墓姐點點頭說:“好的。”


    我問:“這小產權,是不就是我說的那個意思啊?”


    墓姐嗯了一聲說:“也不完全是,主要要看點子,點子好的話就不會被挖。”


    給死人買塊墓地還要看點子,我他媽真是聞所未聞,也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了。我說:“那咱就不聊‘點子墓’了,咱說說大產權。”


    聽完我的話她又笑了說:“先生您真是好幽默哦。”


    我實在受不了,我跟她說:“姐姐,我家死人了,我求你了,咱不幽默了行嗎?咱說墓地好不?”


    聽到我這話墓姐一下子變得很哀悼地對我說:“太不幸了,先生您節哀。”


    我說:“我已經節哀了,咱說大產權。”


    墓姐哦了一聲說:“大產權呢,分兩個區域,您是想買哪種呢?”我問:“哪兩種?”


    她迴答說:“一種是普通區,一種是vip區。”


    我問:“這兩種有什麽不同嗎?”


    她說當然不同了,顧名思義,普通區就是普通服務的,vip是享受我們高級待遇的,而且有“特服”哦。說這“特服”二字的時候墓姐還俏皮地擠了下眼。


    我很好奇地問:“這‘特服’是什麽個服務啊?”


    墓姐麵帶羞色地說:“你好壞哦,明知故問。”


    我說:“姐姐,我真不明知,你我介紹介紹唄?”


    墓姐紅著臉對我說特服呢就是,如果故去的是男士呢,我們就會每周一次在墓前燒個紙紮的“小美女”而每次紮的都不重樣哦,讓這位故去的人享受“皇帝”般的待遇。


    我接著問:“那死的是女的,就會每周送個‘小帥哥’享受女皇般的待遇唄?”


    墓姐捂住臉晃著頭說:“哎呦,羞死了。”


    我問:“姐姐,我說的對嗎?”


    墓姐放下手嬌滴滴地說:“嗯,對的。”


    我想了想,估計小帽奶奶,不能有當女皇這樣的“宏圖大誌”。我對墓姐說:“那咱說說這普通區的吧。”


    墓姐說:“普通區的價格是四萬九千九。”聽她報的價我懷疑他們這難道是和銀行聯了網的?還是這墓姐有透視眼,看到了我兜裏的銀子。我“哦”了一聲。


    墓姐接著說:“不過呢,我們現在推出了兩種‘優惠套餐’,可供您挑選一下。”


    我問:“哪兩種套餐?”


    墓姐說第一種是“黃金套餐”,一起買兩塊墓地打九五折。第二種是“白金套餐”,買三塊墓地在享受我們“九五折”的同時還送一個999純金“金波骨灰盒”一個。“您是想用哪個套餐呢?”


    我說:“就死了一個人,我‘單點’”。


    墓姐又說:“其實您可以為自己留一個啊。”


    我說:“我還用不著,估計我還能堅持二十年。”


    墓姐又咯咯地笑起來說:“先生,您真的太幽默了。”


    我崩潰地說:“咱別幽默了,我要,埋死人用的,大產權,普通區,墓地一塊,‘單點’。”


    交完了錢,墓姐把我送出門外與我握了握手說:“先生,如果您的朋友和家人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我是22號售墓員,我叫梅新顏。”


    我說:“叫什麽?‘沒心眼’?”


    她說:“對的,沒心眼。怎麽了先生?”


    我笑了笑說:“沒什麽,真是人如其名啊!”


    “沒心眼”客氣地說:“先生,謝謝您的誇獎。”


    我誇獎了嗎?我這是誇獎了嗎?我無語。


    接著,“沒心眼”深鞠一躬對我說,非常榮幸,能和你快樂地完成這次“合作”,我用我的熱情和周到的服務,衷心地歡迎您下次光臨。


    我徹底無語。


    13


    由於一夜未睡,再加上讓這沒心眼的墓姐一番驚嚇之後已經很是疲憊,我準備迴家休息下再到小帽家去,走到家樓下看到單元門口蹲著一個人,我走過去看原來是“三兒”,“三兒”看見我迴來站起來說:“你迴來啦。”


    我問:“你在這幹啥呢?”


    他說:“等你啊。”


    我又問:“等我幹啥?”


    他說:“想讓你帶我一起走。”


    我有點糊塗了,今天怎麽淨遇到這神事呢?我問“三兒”跟我去哪啊?


    “三兒”說:“跟你上大學,跟你學文化。”


    我問“三兒”:“你要幹啥啊?”


    “三兒”害羞地說道:“我要娶媳婦。”


    我瘋了,我今天是撞上哪路神仙了,怎麽盡遇奇人奇事呢?我看看“三兒”,不解地問道:“你娶媳婦幹啥啊?”


    “三兒”說:“娶媳婦,幫我三姐賣烤串。”


    我無奈地跟“三兒”說:“你是傻子,你知道不?”


    “三兒”說:“我知道,我知道。”


    我說:“傻子怎麽娶媳婦啊?”


    “三兒”說:“那我娶個傻媳婦唄,反正我就跟著你,學文化,找媳婦。”


    看來今天“三兒”這是鐵了心給跟我死磕到底了,不想個招把他支走,我的覺是睡不好了。我對“三兒”說:“不用學文化也能找媳婦。”


    “三兒”瞪著眼問:“真的?”


    我說:“真的,你不就想找媳婦嗎?我給你介紹一個,你看好不?”


    “三兒”高興地拍拍手說:“好啊,好啊,在哪呢?我媳婦在哪呢?”


    我把“三兒”摟過來問:“你知道陽光小鎮不?”


    “三兒”點頭說:“知道,知道。”


    我說:“你去那,找一個叫“沒心眼”的,她就是你媳婦。”


    “三兒”問:“真的?”


    我說:“真的,快去吧。”


    “三兒”“嗯”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我無奈地搖搖頭,迴到家裏,我太累了,也沒多想“三兒”到了那會鬧出啥樣的事。躺在床上,倒頭便睡。


    小帽奶奶下葬那天,去參加葬禮的人很少,除了些老鄰居外,大多數都是“陽光小鎮”的工作人員,下葬儀式也是沒什麽隆重可談,屍體火化後,小帽抱著奶奶的骨灰盒,走到墓地,放進了這大產權的普通墳,小帽把墳封頂後在墓前給奶奶磕完頭走到我身邊說:“謝謝你,方奇。”


    我看看旁邊的小帽問:“謝我啥?”


    小帽說:“謝謝你,幫奶奶買了這塊墓地。”


    我拿眼白了下小帽說:“別和我扯這用不著的。”


    小帽沒吱聲,抬起手臂,看著自己那已經殘缺了的左手。


    我問小帽:“還疼嗎?”


    小帽說:“不疼,就是有點癢。”


    我說:“癢好,癢就是快好了。”


    小帽說:“沒都沒了,還好個屁啊。”


    我想一想也是,歎了口氣對小帽說:“哎,你那手指到底哪去了,不會是真吃了吧?你沒那麽變態吧?”


    小帽看了看身前墓碑上奶奶的遺像說:“我放在奶奶壽衣的兜裏了。”


    我吃驚地問小帽:“那手指不就一起火化了嗎?”


    小帽點了點頭。


    我問:“為什麽啊?”


    小帽說:“奶奶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奶奶臨走前最放心不下我,咽氣時還緊緊抓住我的手,我想讓那手指陪著奶奶,就像我在她身邊一樣。”


    聽到這我的眼睛濕潤了,想再說點什麽安慰小帽的話,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拍拍小帽的肩膀哽咽了一下說:“何必呢?”


    下葬儀式的人群中,感覺少了一個人,這陽光小鎮的員工幾乎全體出動,但我沒看到那個賣我墳地的神人墓姐。我走到一個工作人員旁問道:“那個賣我墓地的“沒心眼”我怎麽沒看到啊?”


    那人迴答說:“賣給你墓地當天她就辭職了。”


    我有點不解的問:“咋辭職了呢?幹得不是挺好的嗎?跳槽了?”


    那人迴答:“沒有跳槽,改行了。”


    我問:“改什麽行了?”


    那人說:“賣燒烤去了。”


    我聽到這腦子“嗡”的一聲,心裏暗想不會吧,然後又問道,為啥賣燒烤了?


    那人又說道:“處了個男朋友,那人家是賣燒烤的。”


    我問:“那人叫啥?”


    他迴答:“叫‘三兒’。”


    我徹徹底底地被“雷”著了,我有點懵,我無語。


    14


    當天夜裏,我又去了大橋下。主要是因為對今天在墓地聽說的事感到好奇,來核實一下,“三兒”和“沒心眼”的事情是否屬實。當我走到大橋下,一眼就看到了那忙著給客人上烤串的“沒心眼”。


    “沒心眼”看到了我,她笑嗬嗬地走到我麵前說:“先生,您來了。”


    我說:“哦,來了,來看看你和‘三兒’。”


    “沒心眼”不好意思地摸下自己的臉說:“哎呀,羞死了。”


    我問她說:“你和‘三兒’真好了?”


    她迴答:“嗯,好了。”


    我問:“他是傻子,你知道不?”


    她說:“我知道啊。”


    我不解地問:“你知道他是傻子,還跟他好。”


    她又迴答說:“他是傻子,我缺心眼,我倆好不挺正常的嘛。”


    我問:“你知道自己缺心眼啊?”


    她說:“當然知道了,我要是連自己缺心眼都不知道,那我可就太缺心眼了。”


    我想起“三兒”曾經也說過相似的話來形容自己。仔細琢磨琢磨,其實“三兒”和“沒心眼”還真挺般配,也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沒心眼”轉身去照顧客人,“三兒”走過來,給我鞠了一躬說:“謝謝你,老大,幫我介紹個好媳婦。”


    我真沒想到,我這一次對他的忽悠,還真讓他找到了媳婦,我不知道怎麽來迴應“三兒”這一躬,我也給“三兒”迴了一躬說:“我真他媽佩服你。”


    “三兒”問:“你佩服我啥?”


    我迴問:“你怎麽把她搞到手的?”


    “三兒”說:“我用我的真心。”


    我問:“你怎麽用的真心?”


    “三兒”說:“我讓她做我媳婦,以後我家的買賣就都是她的了。然後她問我,我家是什麽買賣?我說,幹燒烤的。然後她就同意了。”


    我詫異得很,這叫什麽真心啊?我問“三兒”:“這就打動她了?為什麽啊?”


    “三兒”說:“我家的買賣正好和她的工作‘對口’。”


    我莫名其妙地問:“這墓地火葬場怎麽和你家對口了?”


    “三兒”迴答說:“我媳婦說,都是烤嘛,就是一個加佐料一個不加佐料。”


    我再次被雷著了,我看看那邊的烤爐,心裏感到了一絲恐懼感。“三兒”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大,為了感謝幫我找到媳婦,今天我請你喝酒。”


    我說:“好。”


    我喝酒時,“三兒”就在我旁邊眼巴巴地望著,也不說話。我喝完第二瓶的時候,“三兒”把我拉了起來說:“老大,你喝多了,別喝了,迴家吧!”


    我看看“三兒”笑了笑說:“摳門,兩瓶啤酒就舍不得了。”


    “三兒”反駁說:“你才摳門呢,傻子便宜你都占。”


    我拍拍“三兒”的頭說:“行啦,我不占傻子便宜了,走啦。”


    見我走了,“沒心眼”追了上來,對我說:“先生,我用我真摯熱情的服務,真心地歡迎您,下次光臨。”


    我轉身笑了笑對她說:“這迴這話才用對了地方,我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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