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城,又一春茶樓。


    蘭清秋慢條斯理地泡著茶,她看著麵前一身戾氣的青年,這麽多年,她也算看著他長大。


    誰也沒料到會是如今的局麵,如果可以,她真希望當年許諾沒來送那份合同,這樣兩人就不會認識,會像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在別處各自安好。


    莫铖強忍著不耐等著,他要找到原因。


    蘭清秋看了他一眼:“莫铖,你不該再出現在阿諾麵前。”


    莫铖沒理她,直直地盯著她,眼裏充滿怨恨。


    三年,他被瞞了整整三年,他們都知道她還活著,卻說她死了。


    他瘋了般找了三年,幾次差點崩潰,甚至想過隨阿諾去了,而她,蘭清秋還有她的父親許淮安卻一點風聲也不透露,瞞得滴水不漏。


    莫铖握緊拳頭,極力壓住情緒,他低吼著:“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她三年?”


    “不好受,對吧?”蘭清秋抬頭看了他一眼,“對,就是我不告訴你的!不過,莫铖,你別忘了,當年你對許諾做了什麽。別跟我擺出一副情聖的樣子,你找了三年又怎樣,許諾差點死了!這一切都是你罪有應得!”


    莫铖倒吸了一口氣,他想反駁,又啞口無言,因為蘭清秋說得對,都是他的錯。


    這三年他也就認了,莫铖繼續質問:“你們對她做了什麽,為什麽她會忘了我?”


    “我們?”蘭清秋很好笑地看他,她甚至輕輕笑了,“你怪我?你怎麽沒想過,這一切都是許諾的選擇,是她選擇忘了你?”


    “不可能!”莫铖斬釘截鐵道,阿諾才不會想忘了他。


    “莫铖啊莫铖,”蘭清秋搖頭,很可憐地看他,“你怎麽和從前的許諾一樣天真,你這樣傷她,她差點死了,你以為,她還會對你念念不忘?”


    莫铖一震,腦中閃過那張阿諾倒在血泊的照片,連清潔工都說,血染了一地,他掃了很久。


    蘭清秋也不想多說,提起當年的情形,她也添堵,她不想逞這些口舌之快。


    她平靜下來,又說:“莫铖,你也跟了許諾幾天,我問你,你覺得她現在怎麽樣?是不是比從前快樂很多?”


    沒有他,她也很快樂,甚至更快樂,雖然不想承認,但莫铖還是艱難地點頭。


    蘭清秋看他,語重心長道:“莫铖,忘了你,是阿諾自己的選擇,沒人強迫也沒人逼迫,是她主動要求的。”


    “如果你真的愛她,對她還有一點點感情,就放手吧,她如今過得很平靜也很快樂,別再讓她卷進你們的旋渦。”


    不不不,蘭清秋說的這些,莫铖一點都不相信,也不願承認,他咬著牙,狠狠道:“我辦不到。”


    “你辦得到,要你真的愛她。莫铖,忘了許諾吧,就像她忘掉你。”


    話音一落,莫铖的眼睛就紅了。


    他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他怎麽能忘了阿諾,他的諾?


    “阿諾那邊,我已經解釋清楚了,我跟她說我不認識你,是你找人調查她。她現在很快樂,也很單純,我說什麽她都信,她不會多想,你別再找她了。”


    蘭清秋心平氣和道,她不願再多說,也不想麵對這個受傷的青年。


    她起身,就要離開,被莫铖叫住。


    “蘭姨,我想知道原因。”


    “去問趙亦樹,我實在不願迴想女兒受苦的事。”


    當年,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一個至今想起會疼會痛的傷疤。


    莫铖馬上打電話給趙亦樹,他等不及了,等不到迴白城問。


    這個號碼他太熟了,倒背如流,幾乎每隔一陣子,就要打一次問——


    “亦哥,你見到阿諾了嗎?”


    “莫铖,忘了她吧。”


    每次趙亦樹都這樣迴答他,三年,他打了無數次電話,他一次都沒告訴自己,許諾還活著!


    沒錯,當年他是傷了許諾,可他們設下這樣的局,未免也太過殘忍,許諾的消失和死,對他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每個深夜,都是附骨之疽的痛。


    電話通了,莫铖沒心思指責:“亦哥,我想知道原因。”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趙亦樹才說:“蘭姨都跟我說了,莫铖,你不該再出現在許諾麵前。”


    一個兩個都這樣說,莫铖在心裏冷笑,就算我十惡不赦,判我死刑,也要給個緣由,他問:“我隻想知道,為什麽阿諾記得所有,獨獨忘了我?”


    又是半晌,趙亦樹才歎了口氣:“這是阿諾的選擇。”


    一切要從三年前的那場事故說起。


    三年前,許諾推開許淮安,被廣告牌砸到,傷得很重,差點連命都保不住。


    為了更好的治療,許淮安當機立斷轉了院,等許諾情況再好一些,就出國治療。


    許諾當時真的很不好,幾次搶救都是醫生硬生生把她從地獄門口拉迴來。


    也是在同一天,莫铖開始找不到許諾。


    當時他和杜小十的定婚消息在報紙網絡各大媒體到處都是,他卻滿世界找許諾,問遍了所有人,有好事者還打電話去問蘭清秋和許淮安。


    蘭清秋看到報紙,恨恨說:“告訴他,阿諾死了!”


    一時隻是氣話,隻是想和莫铖再無糾纏,離這個瘟神遠遠的。許諾碰上他,就沒攤什麽好事,反而受了一身傷,另一方麵,蘭清秋看到女兒生死未卜地躺在重症房,他卻花團錦簇在定婚,她恨,恨不得莫铖去死,代許諾受這一身的罪。


    當初報道那場事故的記者也頗不負責任,這隻是個小小的社會新聞,上報也隻是個豆腐塊,他打了幾個電話,聽了傳言就寫上去,流言就這樣傳出去,許諾死了。


    趙亦樹來看許諾,看到她連唿吸都要靠機器。


    他一直很自責,身為朋友,卻從來沒有幫許諾做過什麽,一步錯步步皆錯,最後隻看到許諾遍體鱗傷生死不明地躺病床上。


    莫铖來追問許諾下落,他幾乎是泄恨地說,許諾死了。


    理智上,他也不希望兩人再糾纏,他們之間的事非太多了,也分不清到底誰對誰錯,隻是就走到那樣的地步。


    看到莫铖萬念俱灰的樣子,趙亦樹也猶豫過,不過他真心不想許諾再受到傷害。


    這一切,許諾一無所知。


    她的記憶停留在漫天飛雪的那一刻,停留在她清晨醒來,莫铖人去樓空,留給她一座空房的絕望中,停留在她披頭散發穿著拖鞋去找他,卻在報紙上看到他和杜藝靈定婚消息的打擊中,停留在她沒帶鑰匙進不了門,打他電話,他已經刪了她號碼說不再見的殘酷中,停留在她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不睡等了他三天三夜最後昏過去,不得不相信她失去他的幻滅中,她停留在他的報複裏,活在這是一場局的痛苦裏……


    許諾在醫院治療了半年,這半年難得父母在身邊,父慈母愛,可誰也無法治愈她的心傷。


    她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又活在莫铖給的噩夢中。


    身邊沒人告訴她莫铖的消息,她也不想去打聽。


    她身在異鄉,除了父母醫生,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找誰訴說,身體的痛有藥可以醫,可心裏就像被捅了一刀,無藥可醫,潰爛不堪,越擴越大,越來越痛。


    許諾以為她會好起來,卻又一次低估了她對莫铖的感情。


    她是愛他的,毫無保留,不顧一切地愛了。


    深愛一個人,原來這麽痛苦。


    她想讓爸媽放心,努力地笑,努力地吃飯,努力地去做康複,可敵不過心中的絕望一波波襲來。


    那半年,她戴著夾板,趴在床上不能動,唯一能活動的就是她不受控製的腦袋。


    她總是想起莫铖,想不明白,想到頭痛,想到眼淚流出來,她對無措的蘭清秋說,媽,我好痛。


    打了藥,好點了,可她還是痛,她沒理由哭了,憋著,憋到最後,總是想,要是死了就好了。


    她是勇敢的,卻被折磨得形銷骨立。莫铖就像一個逃不出的詛咒,她被他說中了,以前她習慣他,如今她習慣愛他。


    後來,趙亦樹來看她,他出國做一個學術交流。


    她才知道,她的朋友趙亦樹原來是個非常厲害的催眠大師,是這方麵的專家。


    趙亦樹要走時,許諾下了很大決心,問:“趙亦樹,你能催眠我嗎?”


    她想忘了莫铖了,人生有一個他,真的太痛苦。


    她怕她走不出來,永遠活在他給的陰影裏。


    她不是突發奇想,她想了很久,每個人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力,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忘了他,鳳凰涅磐般重新開始。


    許諾在康複後接受了趙亦樹的催眠。


    那時,因為病痛失眠,她瘦得變了形,完全沒有一個年輕女孩的神采。父母並不是很支持她這樣做,但也想女兒能好起來。他們驀然發現,雖然身為父母,這幾年對她卻並無多盡責。


    許淮安和蘭清秋就在門外,瘦弱的許諾躺在椅子上,脆弱不堪,閉著眼睛呢喃著近乎夢囈,她說:“我一生都在渴望,渴望擁有溫暖明亮的人生。”


    她想有愛她疼她的父母,像小時候那樣,沒有錢,但很開心,但他們離異了。


    她想有一個愛她的戀人,像她這樣拔掉刺,傾盡所有去擁抱他,最後被騙了。


    她一直想有個家,她和莫铖的家,可能將來她和莫铖會有個漂亮的孩子,或許不隻一個,也許是兩個甚至三個,因為他們有滿滿的愛想給他們。她幻想過,她從來沒有跟莫铖說過,但她偷偷幻想過他們的未來,就在他給她的房子裏,就在他懷裏。


    可這一切都沒有了,都是假的。


    許諾流著淚說:“趙亦樹,我想忘了他。”


    她要忘了莫铖,徹徹底底。


    她已無力自救,她已走不出他給的絕望,她隻能靠外力救自己。


    餘生這麽長,她還想好好活下去,她還想有一個未來,她怕,怕她會永遠記著莫铖,再也愛不上別人。


    趙亦樹說:“好,我答應你。”


    催眠的工具是個銀色的細鏈子,掛著個精致的吊墜。


    許諾很早前就見過,她見過趙亦樹拿出來把玩過。她沒想到,這是用來催眠的,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選擇催眠,去忘掉一個人,她愛的人。


    許諾安靜地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劃過她的臉龐,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再見了,莫铖。


    再見了,我曾經所有的希望和光芒。


    再見了,我的念人,心心念念,念念不忘的念。


    她墜入黑暗,做了個很漫長的夢,夢裏有她渴望的。


    她有溫暖明媚的人生了,她父母雖然離異,但都對她很好,不曾遠離不曾拋棄,她能感到他們的愛,不會再去懷疑愛情的存在。


    如果人的記憶是一個花園,那趙亦樹就是園丁。


    他用最溫柔的手,小心地梳理她的迴憶,清理不好陰暗的迴憶,換掉美好快樂的迴憶。一切都有條不紊,除草,種花,澆水,灑滿陽光,等她醒來,她渴望的,會有的,她害怕的,遺忘了。


    莫铖根深蒂固,趙亦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催眠了許諾,把他曾經光彩的明亮的陰暗的不好的,所有的所有都變成一片空白,什麽也沒留下,徹徹底底,毫無保留。


    那是個精疲力盡的過程,對兩人來說都是,但誰也沒有喊停。


    趙亦樹沒想過也很不願意,把催眠手法用在朋友身上,但他無法拒絕許諾。


    他看到許諾瘦成皮包骨,也看到她臨近崩潰壓抑痛苦的靈魂,無處宣泄。


    她會瘋的,可能許諾說得對,忘了莫铖,她就能愛上別人,也能有溫暖明亮的人生。


    她是不完整的,可她心裏還有希望。


    好在催眠很成功,結果也讓大家很滿意。


    忘了莫铖的許諾就像一個懵懂的小女孩,她醒來,世界全變了。


    她的記憶裏,父慈母愛,朋友和善,她不會再去懷疑愛,也不會再武裝成一隻刺蝟,豎起一身的刺去防備靠近的人。


    她像變了一個人,變得陽光開朗,臉上總帶著笑,像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活潑動人,甚至比她們更天真,以往清冷的眸子此時都是溫暖的笑意。


    許淮安滿意了,因為女兒原諒他了,她坦然地接受他的愛,不會再用指責的眼神看他。


    蘭清秋也笑了,如今的許諾聽話懂事,像小時候那樣依賴她親近她,不會記恨她曾經的逼迫。


    許諾的弟弟許言也暗自高興,姐姐忘了那天的事,他可以毫無愧意地享受姐姐的疼愛和寵溺。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接受了煥然一新的許諾。


    他們都想維持這個局麵,他們都不想許諾再想起過去,他們都不願意許諾再見到莫铖。


    他們不是不清楚莫铖在找許諾,可他們還是統一口徑,許諾死了。


    他們想報複莫铖對許諾的傷害,更想維持如今這個美好的局麵。忘了他,許諾很快樂,他們相信,這隻是一場戀愛,人生這麽長,阿諾這麽年輕,以後會遇見喜歡的人,那時候,她會更幸福。


    後來,許諾康複迴國,她說想迴到小春城。


    許淮安和蘭清秋都很反對,怕莫铖來找,不過許諾堅持,她要離阿公近點,他們沒辦法,在小春城別的地方給她買了新房,找了新工作。


    剛開始,蘭清秋陪著許諾,不讓她亂走,連去給阿公掃墓,都塞了紅包給工作人員,說從沒有見過她。她把許諾保護得很好,可能老天也在幫他們,莫铖找得那麽勤,就是沒讓他們遇見。


    況且中國這麽大,找一個人完全忘了你的人,談何容易。


    後來時間一天天過去,三年了,蘭清秋也放鬆了。


    她想,莫铖的感情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沒那麽防著了,沒料到,還是遇見了。


    許諾打電話問蘭清秋時,她就警覺了,要不是生意拖著,她馬上就趕過來了。等她處理好事情迴來,卻聽米楊說,許諾陪莫铖去尋找記憶了。


    蘭清秋倒不怕許諾想起來,以前她探試過,阿諾早忘了莫铖。


    她怕許諾生疑,好在許諾很相信她,並沒有多問,如今讓生活重迴平靜,隻要莫铖離開就好了。


    趙亦樹講到這,就沒再說什麽了。


    一切都很清楚了,是許諾沒錯,她也確實忘了他,還是她親手抹殺了他的存在。


    莫铖的手在顫抖,幾乎握不住手機,要不是坐在椅子上,他早就倒下去了。


    他不相信,他不敢相信。三年,他找了許諾三年,結果,她早忘了他,親手把他忘得一幹二淨,忘得徹徹底底,丁點不留。


    眼淚不知何時爬滿臉龐,莫铖無聲哽咽著,發不出一點聲音。


    生比死還難受,他怎麽也料不到真相是這樣,這比活活往他心口捅一刀還難受。


    要說心狠,誰比得上許諾,兵不血刃,把他從她的人生完全剔除。


    不知誰說過,愛的另一麵不是恨,是遺忘。


    他報複她,傷她,她不哭不鬧不計較,默不作聲離開,默不作聲忘了他。


    許諾她不是不愛,她是忘了,忘了有這麽一個人,忘了有這麽一段情,忘了有這麽一段往事。


    她無辜地快樂著,他苟延殘喘地活著。


    莫铖痛苦地閉上眼睛:“她完全不記得我了?”


    趙亦樹在那邊說是,莫铖笑了,笑中帶淚,像個瘋子。


    他冷聲質問:“趙亦樹,我們怎樣也是朋友,你這樣做,就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趙亦樹沉默了好久,才說:“莫铖,我沒辦法。”


    “當時,她很痛苦。”他又說,“莫铖,放手吧。”


    放手?莫铖咬牙問:“亦哥,你怎麽不直接叫我去死?”


    語氣帶著深深的怨念。


    趙亦樹莫名的有些煩躁,他不客氣打斷他:“莫铖,你就是自私!”


    “許諾跟你在一起,痛苦大於快樂,你把她的人生毀得支離破碎,滿目瘡痍,她好不容易平靜了,你又想怎樣?我不懂你的愛情,但如果你真的有一點點在乎她,就該離她遠遠的,永遠不要出現在她麵前!”


    吼完,趙亦樹就掛了電話。


    他向來平和,這一次真的火了。莫铖的指責他認,可事到如今,他又何苦執迷不悟,不給彼此一條生路?


    莫铖傻傻地看著手機,打迴去,提示已關機。


    嗬嗬,所有人都煩他,蘭清秋恨他,趙亦樹關機,阿諾忘了他……


    莫铖癡癡地坐了好久,才頭重腳輕地走出去,夜已經深了,他要去哪裏?


    他現在最想去找許諾,去告訴她,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但莫铖明白,蘭清秋還在,他見不到人,何況誰會幫他做證?


    沒人會站在他身邊,他也不可能去質問許諾,質問她為什麽這麽殘酷抹殺了自己。


    他沒資格,他們說得對,他害她差點死了,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罪有應得。


    莫铖隨便進了路邊的大排檔,點了很多酒,他想大醉一場,他想醉死過去。


    他毫無知覺地喝著酒,嘴巴一點滋味都沒有,隻是本能地灌,一杯接一杯,一瓶接一瓶。


    桌子的酒一半空了,莫铖趴在桌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滑過,很美好也很痛苦,很快樂也很悲傷,但統統被擊碎,留下一地碎片,殘缺不堪,全是被許諾遺棄的記憶。


    她不要了,可他還就守著這些碎片,抱著守著,比生命很珍貴。


    莫铖趴在桌上,還在灌酒,口齒不清喃喃著:“可我真的愛你,真的愛你……”


    大排檔打烊時,莫铖已爛醉如泥,現在他真的無處可去。


    他迷迷糊糊往前走,最後竟來到許諾的樓下,憑著僅存的意識上了樓。


    門關著,他癱倒在門前,有氣無力地拍門,叫著。


    “阿諾,阿諾。”


    “是我莫铖啊。”


    起初隻是喊,後麵開始哭,一米八多的高個子窩在門邊,哭得像個小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糊了一臉,他哭著問:“阿諾你為什麽不要我?阿諾你為什麽忘了我?”


    許諾她們三人都在屋內,蘭清秋不讓開門:“發酒瘋,別理他。”


    許諾有些不忍,但蘭清秋說得也沒錯。


    莫铖已經完全醉了,後來鄰居聽到了,出來看,被莫铖抓著。


    “阿諾,阿諾。”


    鄰居好氣又好笑,在外麵喊:“出來管管你們的人!”


    蘭清秋氣極了:“我們不認識,那是個瘋子。”


    這次,許諾是真的看不下去:“就算是路人,也不能擋在門外,何況我們還認識。”


    她在裏麵聽得心慌,也不敢去媽媽的眼睛,邊開門邊辯解:“他挺可憐的。”


    一看到許諾,莫铖反而不鬧了。


    他眼睛哭得通紅通紅的,像隻兔子,傻傻地看著許諾,顯得幾分癡態,拉著她的手不放:“阿諾,我是莫铖啊……”


    許諾哄他:“我知道你是莫铖。”


    “不,你忘了,忘了我。”莫铖說著,眼淚又出來了。


    蘭清秋當然不肯讓莫铖進去,三人連哄帶騙,把莫铖送到醫院。


    一路莫铖倒也安靜,就拉著許諾的手,看著她,默默地流淚。


    許諾尷尬地坐著,臉有些紅,莫铖的眼淚就像冬日的雪輕飄飄落在她心尖,落了,化了,燙了,她看著他,怔怔地有些傻。


    一旁的米楊看到這情景,不知想到什麽自個兒樂了,她開玩笑問:“阿姨,你看他們兩個,像不像寶玉病了,林黛玉去看他,林黛玉問,寶玉你為什麽病了,寶玉說,我為林姑娘病了,這一對癡人?”


    許諾的臉立馬紅了,蘭清秋臉色一變:“瞎說什麽!”


    到了醫院,蘭清秋急急辦了手續就催著許諾趕緊走。


    莫铖已睡過去,許諾坐在床邊,正幫他擦臉,她一手還被抓著,顯得有些不方便,動作卻很輕柔,抽開手時,莫铖迷糊睜開眼,叫了聲“阿諾,你別走”便睡過去,許諾微微一笑,脫口而出:“好,我不走。”


    在門口的蘭清秋聽得膽戰心驚,迴來都不住偷偷看許諾,幾次想問又不知如何開口。


    最後,許諾惱了:“媽,我就是看他可憐。”


    蘭清秋“哦”地一聲,心想,最好如此,她可有些怕了。


    話雖如此,把莫铖一個人放在醫院,許諾不放心,第二天還是叫米楊去看下。


    米楊過來時,莫铖剛醒,正睜著眼睛迷茫地四周。宿醉的疼痛襲來,他抱著頭呻吟,看到她,問:“我怎麽在這?”


    果然喝斷片了,米楊進屋,坐到一旁的椅子,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


    莫铖揉著太陽穴聽著,聽到許諾給他開門,送他來醫院,心還是被紮了下,又酸又苦,她忘了他,可對他還是很好。


    米楊說完,看他仍一副呆傻,她指著帶過來的早餐,開玩笑道:“這是給你的,吃了你這麽多早餐,總算還了,以後咱們兩清了。”


    莫铖笑笑,他坐起來,頭還是痛得厲害,他啞聲說:“謝謝你。”


    米楊擺手,說不用客氣,眯著眼打量他。


    莫铖現在看起來並不好,襯衫皺巴巴的,頭發邋遢,活脫脫一個醉鬼,可也是個有性感胡渣眼神滄桑的醉鬼,況且,他看起來很癡情。


    米楊好奇問:“莫先生,你就這麽喜歡我家諾諾?”


    這幾天,她也算是開了眼界,耍流氓耍到這地步,一編二鬧三調查。


    莫铖不知道怎麽說,他和許諾哪是旁人三言兩語能明白的。


    他點頭,反問:“米楊,你認識許諾很久了嗎?”


    “說久也不久,但也快兩年了。”米楊隨口說,又警覺起來,“你問這個做什麽?”


    莫铖苦笑,他找一個“死人”找了三年被當成瘋子,如今找到了,卻成了流氓騙子。他無奈地看她:“你放心,我不會傷害她,就隨口問問。”


    米楊點頭,她也不知和他說什麽,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被叫住。


    莫铖有些猶豫地問:“米楊,這二年,阿諾過得怎樣?”


    他問得很小心,眼神卻很認真專注,仿若這個問題很重要。


    米楊不明白,但還是慎重地迴答:“她過得很好,也很快樂。”


    “哦。”莫铖低低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他低著頭,所有人都說許諾沒有他,過得很好很快樂,難道他真的該放手?


    莫铖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餐,便去辦出院。


    他也不知道去哪,最後換了輛,還是去看許諾,沒前幾天那樣明目張膽,這次他很小心,不讓她們發現。


    正是周末,許諾到了傍晚才和蘭清秋米楊下樓。


    三人有說有笑,許諾看起來很快樂,清秀的臉洋溢著光彩,沒有以前的愁容。


    沒有他,她有親人,有朋友,有充滿希望的未來。


    她一生都在渴望,溫暖明亮的人生。


    趙亦樹的話在耳邊響起,莫铖用力地砸向方向盤,他想說,他也可以給許諾溫暖明亮的人生,可他沒資格了,因為他被許諾剔除了。


    莫铖又跟了幾天,看著許諾快樂著她的快樂,他悲傷著他的悲傷。


    她很好,他想他們說得對,放手吧。這個想法冒出來,就像在他胸口捅了一大刀,沽沽地往外淌血,莫铖捂著眼睛靠著椅背,幾乎擋不住洶湧而出的悲傷和絕望,這比殺死他還難受。


    可他還要去做,他在一個許諾去上班的午後被蘭清秋攔下。


    難得的冬日暖陽,陽光甚至有些刺眼,莫铖卻覺得手腳冰涼,冷意從腳底手心傳來,他全身仿佛浸在全是冰水的深淵。


    蘭清秋橫眉冷對,莫铖沒等她開口:“我就想再看看她。”


    他要走了,助理已經定好飛機票。


    他拿出手機,把短信提醒給蘭清秋看:“我晚上就走。”


    蘭清秋麵色轉緩,莫铖近乎乞求地問:“蘭姨,以後阿諾會過得很好嗎?”


    “她會過得很好。”


    莫铖眼睛紅了,他急忙上車,升起車窗,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


    以後的以後,他再也不能來見阿諾了,他要放手了,可為什麽心中全是不舍?


    快樂或悲傷的許諾,都要和他再無關係嗎?


    他不願!


    莫铖開車去許諾的公司樓下,沒看到她,倒看到要去其它公司談業務下樓的米楊。他裝作偶遇,送了米楊一程,米楊好奇地觀察了他一路。


    下車時,莫铖才叫她:“米楊,你是個很好的朋友,以後也要繼續這樣維護她。”


    甩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莫铖開著車離去,他沒跟許諾告別,不能,也不想。


    在他心裏,他從來沒想過和她告別,也不願和她說再見。


    不再見,他說過一次,悔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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